第五十九章 十年之約

周園裡的天空比真實世界的天空要低,比較容易用肉眼衡量距離。

從暮峪向着地面墜落的過程裡,陳長生清楚地看到碧藍的天空正在急速遠離。

凜冽的寒風像刀子般割着他的臉頰,讓他想起幾年前在周園被南客雙翼追殺的時候,他從湖裡破水而出,眼看着便要被殺死,忽然有一隻手從夜空裡伸了過來,抓住了他的衣領,帶着遠離。

可惜今天徐有容不在周園裡,自然沒辦法抓住他。

好在暮峪下方到處都是水草與湖,或者會留下一線生機。

一聲巨響在他的耳邊響起。

柔軟的湖面變得無比堅硬,無數道痛楚從他的身體各處涌入腦海。

那一刻,他覺得所有骨頭都快要斷掉。

無數的綠色的、冰冷的湖水向着他的臉狂瀉,不停地拍打。

他再次想起三年前在湖水裡逃亡的畫面。

鮮血從他的脣角流出,在水裡瀰漫開來,變成一片淡粉色的霧。

數百隻魚兒從四周的水草裡遊了出來,近乎瘋狂一般地遊進那片血霧裡,不停地穿梭。

被天海聖後逆天改命後,他的血液不再是美味卻又劇毒的蜜糖,但依然有着難以想象的好處。

無論哪種等階的生命,本能裡都願意親近他的血水。

所謂親近的慾望,有時候就是貪婪,二者之間並沒有什麼區別。

那些在血霧裡瘋狂遊動的魚兒,就像某些人類一樣,在巨大的誘惑面前,根本沒有什麼理智可言。

真正神智不清的人,反而比較不容易受這種誘惑。

昏迷之前,陳長生就在想着這些有的沒的問題,最後想到了南客。

他閉着眼睛,靜靜地躺在水底。

水草在四周慢慢地飄舞,不時觸碰一下他的腳。

就像是虛無裡探出來的惡魔的手,想要把他拖進無底的深淵裡。

他睜開了眼睛。

從昏迷到醒來,只過去了非常短的時間。

湖面還沒有被水完全填平。

陳長生擡頭望向水面,動了起來。

他的雙腳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踩動着,帶起兩道水龍,氣勢驚人。

嘩的一聲,湖面生出一道白色的水柱,看着就像是倒流向天的瀑布。

陳長生落在湖畔,準備向東北方向另一片小湖疾掠。

那座小湖可以通往周園另外那面的世界。

只要到了那邊,藉助遮天劍當初殘留的劍意掩護,他應該能藏一段時間。

他需要這些時間來思考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至少要把現在的傷勢穩定下來。

但他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後轉身。

商行舟站在對面的岸邊,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陳長生的臉色有些蒼白。

他生來無垢,在國教學院完美洗髓,在北新橋底浴過龍血,除了魔君,沒有誰能與他比身軀強度,再加上最關鍵那一刻的變化,所以他從暮峪峰墜落到十餘里外的地面,仍然還能活着。

但他還是受了不輕的傷。

他的肋骨沒有斷,上面已經有了裂痕,痛楚深刻入骨。

最關鍵的是,他的識海受到了極大震撼,道心無法歸寧。

最絕望的是,他現在沒有劍了,就連劍鞘也不在身邊。

這意味着他無法召喚出劍鞘裡的數千道劍。

這些天他在離宮石室裡練劍不輟,靜思參玄,把狀態調整至巔峰,就是爲了今天這一戰。

爲今天這一戰,他準備了很多。

蘇離傳給他的三劍,在離山體會的劍意,南溪齋的分劍術以至劍陣,都已經被他融會貫通。

他相信處於最佳狀態的自己,在周園裡應該有資格挑戰自己的師父。

然而,就在這場戰鬥剛剛開始的時?,他便失去了自己的劍。

全部的劍。

他這些年能夠戰勝那麼多的強敵,靠的就是劍。

他被世人稱作劍道天才,現在甚至有很多人覺得他已經是劍道大師。

可是如果沒有了劍,他還能做些什麼?他還能是什麼?

現在的問題是,商行舟爲何伸手便能奪了他所有的劍?

對陳長生來說這不是問題,只不過在以往的這段歲月裡,他忘記了這些事情。

很多年前,他在溪畔斬下那隻黃金巨龍的龍鬚,煉成了一把劍,交給了自己的徒兒。

那就是陳長生帶在身邊多年的無垢劍。

那把劍鞘本來就是以前離宮裡的重寶——藏峰。

也是商行舟從離宮裡帶走,然後交給他的。

商行舟說的沒有錯。

不管是無垢劍還是藏鋒劍鞘,都是他給陳長生的。

就連與徐有容的婚約,也是他給陳長生的。

當餘人拒絕了之後。

既然一切都是他賜予陳長生的,那麼他自然隨時都能收回。

這是資格,更是能力。

毫無疑問,這是最強的勝負手。

只不過這個手段未免藏的太深了些。

深的有些令人心寒。

當初他在西寧鎮舊廟接過那把短劍,到現在已經有十年了吧?

商行舟接下來說的話,更加令人心寒。

“你今年多大了?”

陳長生是他的學生,是他在西寧鎮養大的。

但他不知道陳長生的年齡。

不管是刻意的,還是無心的,終究是冷漠的。

陳長生說道:“不管多大,總之是過了二十。”

商行舟沒有在意這句話裡的隱意,說道:“我的天賦不如你,所以加十歲。”

陳長生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會兒,說道:“好。”

三十歲的商行舟與二十歲的陳長生究竟誰更強?

沒有人知道。

哪怕今天這一戰之後,依然沒有人知道。

因爲陳長生沒有了劍。

嘩嘩!

水聲響起。

魚兒們追逐着血霧來到了水面。

湖水翻騰不安,看着很是熱鬧喜慶,但看着久了,又讓人覺得有些噁心。

數朵血花忽然在水面上盛開,殘缺的魚兒向着水底沉去。

商行舟消失在對岸。

陳長生也消失了。

四周的水草裡出現了一隻腳印。

緊接着在更遠的地方出現了第二隻腳印。

腳印平空顯現,之間看不出來任何關聯,顯得格外詭異。

當陳長生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是數百丈外的一片樹林旁。

而當商行舟再次出現的時候,就在他的身前。

他用了耶識步,依然無法勝過商行舟的身法。

那麼試試拳頭?

他的識海里出現了一個畫面。

別樣紅靜靜看着他,指尖抵住他的眉心。

然後有無數畫面紛至沓來。

那些畫面裡有流光,每道光都是一記拳頭。

畫面消失。

無數道光變成一道光。

無數記拳變成了一記拳。

陳長生握拳,向着對面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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