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寒食一劍破雨而去,打的陳長生倒掠疾飛,所有人都以爲,他會再次重重摔倒在雨水中,而這一次沒有辦法再次站起,誰能想到……他確實沒有再次站起,因爲他根本沒有摔倒,他的衣衫破爛,臉色蒼白,看着很狼狽,但他落地很不狼狽,腳步穩定至極,彷彿還有無窮的力量。
激烈緊張的戰局,不可能留下太多感慨震驚的時間,陳長生身體前傾,靴底踏破水泊,由狼突而轉西天一線,耶識步出,瞬間來到苟寒食的側後方,劍挾鐘山風雨狂暴而至。
苟寒食劍在身周,如松濤萬頃,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空當,彷彿雨中松濤輕漾,他的劍準確地拍打在了陳長生的短劍橫面上,嗡的一聲清鳴,從兩把劍劍身相遇的地方迸發出來,彷彿一道悠遠的鐘聲。
恐怖的真元衝撞讓二人身體間的那些雨簾驟然拱起,變成一道中空的雨圈,數百滴雨珠像利箭般往四周散射。
陳長生如箭般被倒震而飛,身體撞破無數層雨簾,雙腳在青石地板上的積水裡拖出兩道極直的水花,直至來到石壁前才停下。
但這一次他也沒有摔倒,沒有砸到石壁上,按照自己的意志平穩地停了下來,他握着劍的手很穩定,就算腕間沒有繫着帶布,想必短劍也不會離手而去,與最開始接苟寒食漁歌三劍的慘淡情形已經完全不同。
現在,他很平靜,甚至顯得有些從容。
苟寒食握着劍柄的手越來越緊,看着對面的陳長生,神情越來凝重,眼中的不解與震驚懷緒越來越濃,因爲通過這一次對劍,他終於確認先前的猜想是真的,那件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他的手握的那樣緊,指節有些微白,懸在腿側的劍尖,卻有些微微顫抖,因爲陳長生在這一次對劍裡展現出了完全不一樣的力量層次,更是因爲他現在很震驚——這是三千道藏裡沒有記載過的事情,這是人類世界漫長的修行歷史裡前所未有的奇蹟,他是怎麼做到的?
這一次對劍看似平淡無奇,實際上卻是一種宣告。
陳長生告訴所有人,他還沒有輸,他在繼續提升。
洗塵樓外的蟬聲早已經停歇,隨着他的這一劍,忽然重新出現,彷彿市井裡的、離宮外的民衆在放聲高歌,無比鼓躁,令人心煩意亂。
學宮上方那片碧藍的天空裡,有白雲數抹,還有一片未完全褪色的雨雲,本來剛剛有放晴的徵兆,誰曾想隨着陳長生施出這一劍,雨雲深處隱隱有雷聲響起,遠處天邊忽然生出一道美麗的晚霞。
洗塵樓內一片死寂。
包括苟寒食在內的人們,有人震驚地望着陳長生,有人神懷微惘地看着天空,甚至有人顯得有些失魂落魄,心想這怎麼可能?
陳長生,居然就這麼通幽了?
是的,陳長生已經通幽成功。
所有人只知道他在青藤宴的時候還沒有洗髓成功,那麼他洗髓以至坐照的時間必然極短,最多便是坐照初境,連通幽的門檻肯定都無法看到,更不用說通幽成功,在參加今年大朝試的考生裡很普通。
但沒有人知道,陳長生只用了一夜的時間便成功定了命星,然後便開始引星光洗髓,距今已有近三百個日夜,他引星光洗髓一直沒有成功,那些星輝卻沒有逸散,而是穿過他的肌膚毛髮以及肌肉,直接沉積在了他的身體最深處,他當初在地底空間裡初次坐照時,曾經以爲那片厚厚的雪原,便是這數百個日夜引到體內的星輝,卻沒有注意到那片湖水。
那座湖裡的無數清水纔是他引星光洗髓的真正成果。
在地底空間裡,他在洗髓沒有成功的前提下,冒險強行初次坐照,身體綻裂,血液燃燒,即便是黑龍都以爲他必死無疑,但無論那些星輝之火再如何可怕,那片血泊裡他的心臟卻始終晶瑩如果,未曾崩壞,爲什麼?
因爲這數百個夜晚裡,他引來的星光根本沒有洗髓,而是他每夜輕觸他的幽府,浸潤不離而成碧湖,洗髓?他一直練的就是通幽
在他不自知的情況下,那顆源自遙遠的紅色星辰的星輝,不停進入他的身體,夜夜於那座山峰裡覓道前行,於那座石門前對望——何止如苟寒食強調過的那般百夜叩門,而是專注堅定地敲了數百個夜晚
所以先前他在幽府門前根本沒有發力,只是輕輕一推,便把幽府的門給推開了。因爲他天才?是的,他確實很有修行的天賦,但更重要的是,那座石門他已經推了太多夜,本來就只差最後帶着自主意識的輕輕一推
他用了無數時間與精力挑土堆山,做了一個和甘露臺等高的土丘,只需要再往上面倒最後一筐土,便可以站到京都的最高處。
最後那筐土不重,倒下去很輕鬆,可能看着很從容,與京都最高這四個字相比,肯定會顯得太過輕描淡寫,但誰還記得在那之前他付出了多少?
是的,這就是陳長生的修行。
因爲經脈截斷的緣故,因爲體質特殊無法洗髓的緣故,他憑藉自己的奇異想象與運氣,誤打誤撞走了一個與別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洗髓,坐照,然後通幽?
不,他在洗髓之前,便開始坐照。
更過分的是,他在坐照之前,便已經開始通幽。
如果說這個世界水往低處流是真理。
在陳長生的世界裡,水真的一直在往高處流淌。
沒有人知道他的具體情況,知道他遇到過些什麼,付出了些什麼,所以沒有人能想到他現在的情況,自然也想不明白他爲什麼能夠通幽。而且要知道,通幽向來被視爲漫漫修行路里第一個真正的高門檻,是與生死攸息相關的生死關,無數被宗派學院重點培養的少年天才,都倒在了這道門檻之前,無數不甘順命的普通修行者紛紛隕命,以至於現在大陸上的人類修行者至少有一半的人根本不敢嘗試通幽,即便那些成功的人——比如苟寒食、比如當年的莫雨姑娘,他們在通幽的時候何其謹慎小意,在正式破境之前,必然要經歷很長時間的準備,宗派學院會提供非常多的丹藥與經驗助其靜神培念,破境之時,更是至少會由三位神通強大的長輩師長在旁看護,稍有不慎便要出手解救,而陳長生……他在大朝試的決戰時刻通幽。
他閉上眼睛,然後睜開眼睛,便通幽。
給很多觀戰者的感受是,對這名國教學院的少年來說,通幽就像是吃早餐一樣簡單,他說要吃清粥,然後煮了一碗粥吃,先前那刻,他確認自己不是苟寒食的對手,決定通幽了,於是,他就通了幽。
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人?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的,那麼自己當年受的那些煎熬,那些苦苦等待的歲月又算什麼o苟寒食沒有想這些。但二樓窗畔震撼無語的那些大人物們,卻忍不住這樣想着。
暴雨變成了細雨,淅淅瀝瀝,但看起來,一時不會便停。
陳長生站在石壁前,略帶稚意的臉上神情平靜,仔細去看或者能看出與之前的某些細微差別,拘謹少了些,眼睛變得明亮了些。
以往的他過於沉穩安靜,給人一種早熟的感覺,彷彿要比真實年齡大上四五歲,而此時此刻的他,就像雨洗過後的天空裡的初生的朝陽。
清新,明麗,充滿了一種在他身上很少見到的生命力。
苟寒食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他只覺得此時的陳長生有些可怕,甚至已經超過了上一輪折袖帶給他的危險感覺。
莫雨看着樓下雨中的陳長生,漠然的眉眼間生出幾抹複雜的情緒,握着窗樓的手指節微微發白,不知在想着什麼
因爲某些原因,她不想陳長生輸掉大朝試,但她很清楚,娘娘不想陳長生贏這場大朝試,雖然娘娘從來沒有明確地表明過這一點,可還是有很多人默默地行動起來,確保陳長生不會走到最後。
但還有很多人站在了娘娘的對面。
教樞處不用說,天海勝雪明顯也有與家族完全不同的看法,折袖替國教學院拼命,最關鍵的則是不時會落到洗塵樓裡的那些秋雨。
那些秋雨,代表的是教宗大人的態度。
她以爲陳長生依然不可能走到最後,因爲他實力不夠。可是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就在她以爲陳長生已經給場間衆人帶來太多震驚,那麼隨便無論什麼震驚都只會讓她麻木的時候,他再一次震驚了她以及場間所有人。
莫雨再次想起那個夜晚,下意識裡望向碧空邊緣那抹晚霞,心想難道世間真有命運這種事情?難道真有天賜的福緣?
其實就連陳長生自己,現在都還不能完全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爲什麼自己忽然就晉入了通幽境。
但他握着短劍,迎着細雨,再次向苟寒食走過去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這會不會是天賜的福緣,因爲天只賜給過他苦難,從來無福,他也沒有想到命運,因爲命運對他向來不公,他從不敬畏,相反,他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向命運挑戰,然後勝之。
他只記得自己這已經是第四十七次握着短劍向苟寒食走去。
前四十五次,他都輸的很慘,摔的很重,渾身雨水與血水,但他倒了,卻不曾倒下。
他每次都會爬起來,繼續戰鬥,認真而嚴肅地嚮往着勝利。
終於,他還沒有勝利,但最後兩次,他不曾摔倒。
那麼,如果一定要說命運的話,這也不可能是上天的恩賜,而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對他前四十五次的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