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失血過多,七間有些迷糊,聽到折袖的話,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瞬間清醒了很多,臉色更加蒼白,艱難轉頭望向折袖的側臉,看着他依然面無表情的臉上,那雙明顯已經失去神采的眼睛,身體頓時僵硬無比。
“你……看不見了?”七間聲音顫抖說道,便要從他的身上下來。
折袖沒有讓他下來的意思,兩隻手像鐵條一般抓着他的腿彎,讓他無法離開。
感受着腿上傳來的溫度與力量,七間又羞又急,用盡力氣想要離開。任由他如何掙扎,折袖都毫無反應,就這般站着,像座雕像一樣。七間的力氣越來越小,掙扎的幅度也越來越小,終於放棄了,無力地重新伏到了他的肩上。
這時候再望向折袖,平日裡那張面無表情、令他無比厭憎,只想遠離的死人臉,忽然間,多了一些說不清楚的味道。
是的,真的很像一座雕像,像一隻站在山崖上,望着遠方的狼,或者是少年。
不知不覺間,七間的心底變得柔軟了很多,眼底也柔軟了下來,看着折袖的臉,蒼白的小臉上流露出敬佩的神情,然而不知爲何,他又覺得特別難過,尤其是看着折袖的眼睛時,於是他哭了起來,哭的很是傷心。
折袖的神情依舊漠然,似乎根本沒有受到不能視物的影響,說道:“如果哭能解決問題,我絕對是世界上最擅長哭的那個人。”
在雪原上,在與魔族的戰鬥當中,有無數需要解決的、與生死相關的問題。
七間覺得很丟臉,擡起手臂用袖子去擦臉上的淚水,卻怎麼也擦不於淨,因爲淚水不停地在流。
折袖的聲音變得有些遲疑:“或者……你……”
然後他沉默了會兒,又說道:“不要哭了,沒事兒。”
很明顯,他不擅長安慰人,更不擅長哄人,所以語氣顯得有些生硬,但因此更顯真摯。
七間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地嗯了聲,也不知道這份委屈是對誰的,然後低聲說道:“那……咱們走吧。”
折袖看着眼前的黑暗,定了定神後說道:“還是往畔山林語的方向。”
七間扶着他的肩,有些困難地擡起頭來,望向二人身前那條筆直的山道,說道:“一直向前,四百丈後右轉,我會說。”
折袖毫不猶豫,抱緊他的腿彎,便向前走去,竟對他的話沒有任何懷疑。
這讓七間有些感動,也有些不解。
山風吹拂着折袖的臉,他已經於脆閉上了眼睛。
然後,山風才落到七間的小臉上。
那風,彷彿帶着某種溫度。
七間覺得有些溫暖,有些安心。
周園的山野裡,不停地響着腳步聲和七間清稚虛弱的指路聲,還有折袖依然沉穩冷漠的應答聲。
“慢點,前面有坎。”
“一條小溪,兩丈,對面是沙地。”
“你沒事兒吧?”
“再快點兒。”
“可是……”
“沒有可是。”
“小心,別撞樹上了。”
按照折袖的想法,他們必須儘快地找到周園裡的那些人類修行者,然而奔跑了數十里地,竟是一個人都沒有遇到。絕大多數人類修行者,昨夜已經按照陳長生或者那個白衣少女的安排,集中在了那幾處園林。
現在想來,這應該也是魔族那位傳奇軍師早就算到了的事情。
周園與外界隔絕,人類修行者爲了爭奪法器或者傳承之類的事物,必然會內訌。就算有人成功地阻止了混亂,那麼入園的人類修行者,肯定也會被集中到幾個區域,而像折袖、離山劍宗弟子,這些魔族必殺的目標,反而更可能自行其事。
折袖和七間在某片山崖處停了下來,距離最近的人類修行者聚集地畔山林語,還有數十里的路程。
在他們側後方的那道山坡上,已經能夠看到兩道被落日映照的極長的身影。
那對魔將夫婦已經追了上來,依然挑着擔,拎着大鐵鍋,看似像搬家一樣,實際上速度快的有些駭人。
七間痛苦地咳了兩聲,小臉變得更加蒼白,報告道:“西南,圭軫星位,大約……六裡,不,五里。”
對他們來說,遠方山坡上那對魔將夫婦的影子,就像死亡的陰影,必須要想辦法擺脫。
“他們停下來了。”七間有些吃驚。
折袖說道:“他們在看我們會往哪邊走。”
他現在雖然看不見任何景物,但前兩天他隨陳長生在周園外圍的這些山野裡走了很多遍,把地理環境都記在了心裡。如果他們還是按照原先的計劃,去畔山林語與人類修行者會合,那對魔將夫婦只需要往斜裡一插,穿過一片山林,便能攔截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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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袖沉默片刻,計算了一下雙方的距離與位置關係,知道沒有辦法趕到畔山林語。
他隱約記得在湖畔似乎聽誰說過,魔族能夠隨時掌握他們的位置。
就算對方不能掌握自己的位置,現在看來,那對夫婦不愧是魔將,明明是兩個人對兩個人的追殺,竟是用上了兵法與佈陣——追殺與逃亡已經持續了數刻時間,他們竟是根本沒有辦法靠近畔山林語一步,反而被逼的越來越遠。
折袖揹着七間,感受着落在臉上的最後的餘暉,沉默片刻後,轉身望向西南方向。
他看不見,但他想看看那對想殺自己的魔將。
遠處的那片山坡,被晚霞籠罩,正在燃燒。
劉小婉和騰小明站在火燒一般的草甸裡,也在看着他們。
彼此遙遙相望。
“我要開始跑了。”
折袖忽然說道,平靜而堅定。
看不見路,卻要奔跑?
七間很吃驚,抓着他肩頭的手,下意識裡攥緊了些。
折袖說道:“你隨時報告他們的位置,同時替我指路,現在……你首先告訴我,面前這座山崖,有多陡。”
七間的聲音很虛弱,這時候更加顫抖,因爲緊張,看了會兒後說道:“大概是四三分角……你真的可以嗎?”
“肯定會經常跌倒,只要爬起來再跑。”
折袖沉默了會兒,說道:“會摔的很痛,你不要哭。”
七間輕輕嗯了聲。
折袖又沉默了會兒,說道:“抱緊點。”
七間又輕輕嗯了聲,然後雙手向前緊緊地摟住他的頸,頭靠着他的肩。
做好了所有準備,折袖深深吸了一口氣,體內的真元狂暴地運轉起來,將那些試圖從眼底向更多地方散去的孔雀翎毒素盡數壓制,然後向下蹲去。
隨着他的動作,他的雙膝,以一種超出人類想象的方式,奇異地彎折起來。
他腳上的靴子前端破裂開來,鋒利的爪鋒從深色的狼毛裡探出,刺進堅硬的崖石裡,發出鋥的聲音。
同時,他的臉頰邊緣和頸上,生出無數堅硬粗糙的毛髮。
他的眼瞳因爲妖化而變得血紅一片,又與眼瞳深處的綠色毒素一混,變成了一種很奇怪的顏色。
看着就像是新結的檸檬果,酸的很有力量,可以刺激出來無數精神。
“怕嗎?”他問道。
七間沒有回答,手摟的更緊了些,靠的也更緊了些。
折袖似乎有些意外,安靜片刻後,脣角微微揚起,應該是笑了。
如果陳長生看到這幕畫面,一定會非常吃驚,因爲他不記得自己曾經看見折袖笑過。
遺憾的是,七間這時候把臉埋在他的頸間,沒有看到。
折袖不再多說什麼,抱緊七間的雙腿,便向崖下陡峭無比的巖壁衝了下去。
沙石四濺,岩屑亂飛。
折袖揹着七間在山野間狂奔,他的腳每一次落下,都會深深地刺進堅硬的山崖,抓地的效果極好。
孔雀翎的毒素,損害到他的眼睛,卻沒有影響到他別的能力。
妖化之後的狼族少年,擁有近乎完美的平衡能力與速度,在奔跑中對力量的運用,以及對環境的本能適應,強大到難以想象的程度。
只是片刻時間,他便揹着七間,衝到了山崖的下方。
數裡外那片山坡上的魔將夫婦,明顯沒有想到他們會選擇這種方式,這個方向突圍,停頓了會兒纔開始再次追擊
伴着轟隆隆的聲音,山崖微微震動,兩道塵龍緊隨而來。
“南野,軫星位,四里。”
七間收回視線,用虛弱的聲音儘可能清楚地說道:“三百,二百四,二百,一百七,石階,斜四一角,準備……跳”
折袖如同一隻真的年輕公狼,揹着他在山野間狂奔着,化作一道灰影,向前方縱躍十餘丈,直接跳到了石階上方
七間感受着下方傳來的劇震,小腹劇痛,卻忍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虛弱說道:“直行四百丈,入林?”
折袖此時全部的心神都用在奔跑上,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七間重新把頭擱到他的肩上,感受着不停傳來的震動,看着越來越近的那片樹林,雙手更緊,心情也更加緊張。
看不見路,揹着一個身受重傷的人,卻依然要以最快的速度奔跑。
而且是在山野間。
這很瘋狂。
折袖做的就是這麼瘋狂的事情。
瘋狂必然要付出代價。
哪怕他已經妖化,七間用盡所有努力計算着,不停地給他指着路,依然難免跌倒,而且是重重的跌倒。
但就像在山崖上,他說過的那樣,每次跌倒,他都會毫不停頓地再次爬起,然後繼續奔跑。
因爲只有這般瘋狂不要命的突奔,才能活下來。
最開始數次摔倒的時候,七間總會下意識裡閉上眼睛,但後來他不再閉眼,因爲每次摔倒的時候,折袖總會在落地之前,用強悍的身體協調能力調整姿式,確保承受最多衝擊的是自己,儘可能地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無論他們摔倒的地方是泥地,還是沙地,是柔軟的溪水,還是堅硬甚至鋒利的山崖。
七間不再閉眼,不是因爲折袖的保護讓他不再害怕,而是他想盡可能地把前路看的更清楚一些,希望他能少摔幾次。
折袖的身上已經滿是傷口,鮮血不停地流着。
他閉着眼睛,低着頭,沉默着,繼續狂奔着。
七間緊緊地抱着他,眼圈早就紅了。
她想哭。
但他說不要哭。
她聽話。
所以她不哭。
一路追殺逃亡。
看着暮峪,卻無法靠近,只能平行而前。
最終,無路可走。
折袖揹着七間來到了那片草原的外圍,終於停下了奔跑的腳步。
劉小婉和騰小明,也停下了追擊的腳步。
這對魔將夫婦,看着遠處將要落下的太陽,和那半片太陽之前那對少年的身影,眼中生出佩服的神情。
折袖低着頭,不停地喘息着。
汗水與血水在他的身上臉上到處都是,讓那些深色的毛髮糾結在一起,顯得格外潦亂。
七間靠在他的肩上,貼着那些很硬很刺的毛髮,明明應該很不舒服,但她卻覺得很柔軟。
“對不起。”他抱歉說道:“我指路沒有指好。”
折袖面無表情說道:“是我跑的不夠快。”
遠方的落日,始終還懸在天邊,不知道爲什麼沒有完全被地平線吞沒。
無邊遼闊的草原,在晚霞下泛着金光,彷彿神國的廣場。
這裡便是周園最中心、最神秘,也是最兇險的地方——傳說中的日不落草原。
數百年來,曾經有很多修行者試圖進入這片草原,然而進去的人,再也沒能活着回來過,只留下了一些傳聞。
說來也很奇怪,如果真的沒有人能活着離開這片草原,那麼這些傳聞又是如何留下來的?
“接下來,我們去哪裡?”七間輕聲問道。
向前走便是這片草原,是死亡。
轉身,便是戰鬥,也是死亡。
就像在青藤宴上,唐三十六和陳長生說過的那樣,七間是個很柔弱的孩子。
但他畢竟是離山劍宗的弟子,而且他是離山掌門的關門弟子,他的腰間繫着的是離山的法劍。
在他看來,如果要死,那麼當然要轉身做最後的戰鬥。
折袖沒有轉身,也沒有詢問他的意見,揹着他,便向那片約一人多高的草原裡走了進去。
“沒有人能活着從這片草原裡出來。”七間緊張說道。
“我不是人,我是狼。”
折袖說道:“草原是我的家,我不相信有什麼草原能困住我。”
七間不再多說什麼,抱着他,有些舒服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草原裡到處都是一樣的野草,再也不需要他指路了。
那麼,隨便走吧,走多遠都行,走多久都行。
哪怕是一條死路,有人陪着,也要走到盡頭去看一看。
野草,擦着他們的衣衫,發出沙沙的聲響。
遠方的太陽,依然沒有落下。
就像他們一樣倔強。
(中間那幾句,實在是不能允許自己寫他,所以寫的她,今天還會再寫一章,可能會晚些,我一直等着寫這章……很高興能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