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陳長生以前只有一個偶像,那就是師兄餘人,後來在潯陽城裡經歷了那場風雨,又多了一個王破。金光在湖面輕輕閃爍,他看着水裡的那些錦鯉,尤其是那條漸漸向污泥沉下去的胖錦鯉,心想自己不要這樣活着,如果能夠通過這場生死的考驗,能夠活下來,那麼他就要像王破那樣活着。
他真的很欣賞王破,甚至有些崇拜。王破是逍遙榜首,是大陸公認的中生代最強者,崇拜他的人很多,崇拜他很常見。按道理來說,聽到陳長生的話,唐三十六應該會覺得很理所當然,但是他的神情證明他並不如此想,因爲他知道陳長生是怎樣的一個人,陳長生說要像王破那樣活着,絕對不是像別的崇拜者一樣希望像王破一樣強大,而是別的方面。
唐三十六覺得那樣不好,看着陳長生說道:“不要做王破。”
陳長生收回望向湖面的視線,望向他不解問道:“爲什麼?”
唐三十六說道:“因爲要成爲王破太苦太難,而且很容易悲壯。不管我們要怎樣活着,最好還是離悲壯這個詞遠
陳長生說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唐三十六忽然說道:“你知道他爲什麼叫天涼王破嗎?”
踏雪荀梅、畫甲肖張、不動如山樑王孫,大名關白,逍遙榜裡排名靠前的這些強者,都有自己流傳大陸的名頭,各有道理淵源,有的是功法,有的是藉貫,有的是怪癖,陳長生一直以爲王破之所以叫天涼王破,當然是因爲他出身天涼郡,此時聽到唐三十六的這句話,才知道原來另有來由。
唐三十六說道:“當年天涼郡有四大門閥,朱樑陳王,其中樑家與陳家先後成爲皇族,統治整個人類世界,朱家則是出了無數高手強者,比如現在的月下獨酌朱洛,王家能夠與其他三家並列,則是因爲王家非常有錢,很多年前甚至可以與我家相提並論。”
陳長生問道:“那王家是怎麼破落的?”
唐三十六說道:“問題就在於,王家一直支持樑家,而最後陳氏卻是代樑而起,做了皇帝。”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就這麼簡單?”
“千世之家,猶如千足之蟲,尤其是商家,向來極會分散投資,自然不可能一鋪賭錯,便滿盤皆輸。只是陳氏起事之後,王家自然會受影響,家產十之八九被沒爲軍費,樑家降的快,朱家一直跟得緊,反而相對來說要好過很多。”唐三十六說道:“在這個過程裡,朱家做了很多事情,所以自那之後,朱王兩家便成了世仇。”
陳長生想起潯陽城裡的那場戰鬥以及聖女的那番話,終於明白了聖女爲何說朱洛有私心。
既然是千年世仇,朱洛當然不願意看到已然破落不堪的王家,因爲王破的橫空出世而重振家聲。
“正如先前所說,王家與皇族裡的某些大人物向來交好,而且太祖還算念舊情,所以並沒有讓王家太慘,只是王家哪裡想到這纔是他們最終覆滅的原因。”
“什麼意思?”
“當初太祖皇帝準備收拾王家的時候,陳玄霸執劍上殿,爲王家作保,而太子娶了王家的女兒。”
“太子?”
“我說的當然是真正的那位太子。”
陳長生想起數百年前那些血雨腥風,想起百草園裡那段冷酷的故事,不禁覺得身體微寒,心想王家支持那位太子,其後繼位的太宗皇帝自然容不得他們。
“後來呢?”
“後來的故事你應該也知道,百草園之變裡,太宗皇帝殺了他的親哥哥,更早些時候,周獨夫殺了他的親弟弟,天下終於太平。”
說到太平二字的時候,唐三十六的脣角微揚,說不出的嘲諷。
陳長生聞言沉默,低聲說道:“你是說……陳玄霸入周園戰敗而亡,是太宗皇帝的陰謀?”
“不然呢?”唐三十六看着他說道:“太宗皇帝與周獨夫是異姓兄弟,陳玄霸可是他的親弟弟,二人爲何要打這一場?”
陳長生說道:“都說是陳玄霸眼看着國事已定,所以想要追求武道的最高境界,纔會主動挑戰周獨夫。”
唐三十六說道:“其時天涼郡大軍初入京都,京都局勢紛亂,就連妖族的獵戶都知道太祖皇帝的兒子們想做什麼,家事都未定,何來國事已定?陳玄霸作爲太子一派最強大的武力,居然會在那時候離開?你以爲曾經的絕世武神、大周皇族千年最強者會是個白癡?”
陳長生說道:“或者……他就是不想看到骨肉相殘,所以於脆一走了之,眼不見爲淨?”
唐三十六冷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陳長生知道自己這個理由沒有任何說服力,不禁有些悵然,又有些莫名的傷感。
他低頭望向自己腰畔的那把劍,感覺到劍變得熱了起來。
不是燃燒,只是皮膚能夠感受到的滾燙,或者說,就像眼睛有些發熱的感覺。
那是一種悲鬱之情。
這把劍裡有一道劍魂,龍吟劍的劍魂。
龍吟劍,正是陳玄霸的劍。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與那位曾經的少年武神,通過這把劍隱隱相通。
所謂傷感與悲鬱,便是從中而來。
“王家呢?”他問道:“陳玄霸死了,太祖退位,太宗陛下登基後,是怎麼對付王家的?”
“帝王想要收拾不聽話的臣子,哪裡還需要特意去對付?”
唐三十六臉上的神情有些淡漠,說道:“就在太宗皇帝登基後的第三個月,秋風起時,他撫欄觀景,很隨意地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天涼了,讓王家破產吧。”
湖畔一片安靜,夜色漸濃,有些微寒。
陳長生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原來所謂天涼王破,便是由此而來。
太宗皇帝乃是一代雄主,無論手段能力,都是千世難見的強者,但他不需要動用任何手段,只需要很隨意地說一句話,便自然有無數人想盡無數手段,去把這件事情做了。
陳長生明白了唐三十六先前說的那些話,權力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秋風起時,太宗皇帝說了一句話,秋意漸濃時,王家便破敗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頭落地,多少莊園田地被奪,多少婢僕流離失所。
天涼郡王家,迎來了最可怕的一段時光,悽慘到了極點,然後隨着年月的流逝,漸漸快要被整個大陸忘記。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王家出了一個少年。
那個少年叫王平,修行天賦極爲卓異,甚至被天機老人評爲蘇離之後,人類世界最了不起的天才。
或者是爲了紀念,或者只是爲了記住。
那個少年在拿到青雲榜首後,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王破。
天涼郡的王破。
天涼王破。
“從改名的那一天開始,整個大陸都知道了他想要做什麼。”
唐三十六說道:“他要向大周朝廷要一個公道。”
夜風拂面,陳長生只覺一陣清爽,臉卻微熱。
以一人向天下要公道,何其壯闊。
“難道……京都裡的大人物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當時王破已經展現出來進入神聖領域的潛質,因爲聖言之誓,就連朱洛也不能對他任意動手,最關鍵在於……那時候已經是聖後孃娘執政,皇族裡的那些人被壓的無法喘息,哪有時間和精力對付他,當然,王破也面臨着很多危險,所以他去了汶水”
“我聽蘇離前輩說過這件事情,他說王破在你們家當了很多年帳房。”
“我沒有見過王破,但聽父親他們說過很多他的故事。”
唐三十六說道:“王破一直不明白,爲何王家當年這般有錢,面臨破家之難的時候,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唐家卻能一直存活到現在,後來他做了多年帳房,才終於明白,唐家之所以能夠一直存活,首先在於不站隊,不下場,其次在於,如果要投資,唐家更願意投資那些聲明不顯的年輕人。”
“比如蘇離前輩?”陳長生問道。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說道:“還有你……你不是說我爺爺把那把傘都送給了你?”
陳長生說道:“被蘇離前輩搶走了。”
唐三十六恨其不爭,不再說此事,繼續說道:“國教學院血案之後,皇族勢力被聖後孃娘和教宗陛下鎮壓的極慘,朱洛也變得無比老實,王破便離開了我們家。”
陳長生說道:“我知道他去了南方。”
唐三十六說道:“不錯,他只用十餘年時間,便買下了半座槐院,已經是一方強者。”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
聽完了王破的故事,他才知道,唐三十六說的對。
要成爲王破這樣的人,要像他那樣活着,果然真的很難。
“我爺爺說過,王破活的太苦。”
唐三十六看着他很認真地說道:“我不想你將來也活得像他那麼苦。”
陳長生說道:“那我們究竟應該怎麼活着?”
唐三十六說道:“我們年輕,就該像年輕人那樣活着,就像我,進京都後知道天海牙兒的那些惡事,就想把他廢了,早上在院門口,看見他坐在輪椅上的白癡模樣,就想把他踹翻,所以我就喘了熱血衝動就熱血衝動那又怎麼樣?不服來打啊”
湖對岸忽然傳來嘭嘭的沉悶撞擊聲。
二人望過去,只見晦暗的夜色裡,軒轅破正在那邊不停地砸樹。
唐三十六大笑說道:“你看,有精力就是要用,有力氣就要使,年輕就該輕狂,想那麼多做什麼?”
陳長生也笑了起來。
(重要更正,前前章裡,說到國教學院的棍子,應該是攪屎棍,被我打成了撐屎棍,這個很關鍵,必須更正。關於軒轅破砸樹的情節,來自我小時候一起生活的侄兒,當時他十七歲,渾身都是精力,在濱江公園裡看見樹就砸,當然,不會把樹砸壞,其後,他還做過很多中二的事,比如偷偷開火車,和人賭氣被汽槍打了屁股,當時覺來都是傻,如今想來,青春真的是有股子勁的。去年十月份回老家和他見面,都是中年人了,聊了一個晚上,都很懷念,如果人生能夠重來,想來還是應該那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