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煞意,從她的眉心深處隱隱浮現出來。
寂靜的百草園裡,出現了一道無比恐怖的威壓。
陳長生怔怔看着她的臉,感受着她眉間的那絲煞意和四周滄海般的威壓,下意識裡停止了掙動,隱約猜到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看着他的眼睛,難道問題便在他的眼睛裡?
不,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她通過他的眼睛,看見的是他的識海。
她看不到他的思想,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道並不屬於他的神識。
那縷神識非常渺淡,卻又非常堅韌,而且非常狡猾,隱藏在陳長生識海的最深處,與那些潛意識形成的石塊靜靜地躺在海底,非常難以分辯。不要說陳長生自己,即便是她,如果不是今夜忽然興起,想要看看陳長生,想要試圖在他的臉上和眼睛裡找到些什麼,從而證實或者否定那個猜想,看得無比專注仔細,也沒有辦法發現那道極細微的神識。
“誰這麼大膽,居然敢向他動手。”
她看着陳長生識海深處的那縷神識,冷哼了一聲。
隨着這聲冷哼,她的一縷神識進入了陳長生的識海。當然,這只是她全部神識當中的極小一部分。不然以她的神識強度,只怕在進入陳長生識海的那瞬間,他便會暴頭而死。
饒是如此,當她的那縷神識進入之後,陳長生的識海還是落下了一場狂風暴雨,無數驚濤巨浪不停生成,海面上生出無數泡沫,甚至就連最深的海底都受到了影響。
那縷入侵陳長生識海的神識,不知在海底隱匿了多長時間,這時候終於無法再繼續僞裝,伴着深入海底的大浪翻涌而起,只是瞬間,四周的海水便被盡數染紅。
一道無比恐怖的血腥意味,氾濫於天地之間。
陳長生的識海,彷彿要變成一片血海。
這縷隱匿的神識,現出行藏後,竟是如此的強大,可以想象,如果不是被提前發現,將來某天這縷神識的主人想要暗中殺死陳長生,那會是多麼容易的事情!
即便是現在,那縷神識也想殺死陳長生。
陳長生還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識海現在已經起了無數風雨,狂風暴雨之下是漸漸?延向天邊的血色。但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只是覺得有些恍惚。
幸運的是,她坐在他的對面——無論陳長生是或不是那個人,這終究是她的事,她不允許別的任何人觸碰,哪怕對陳長生下手的是她自己的養的那條狗。
是的,就在海底那縷神識隨海水蕩起來的瞬間,她就知道了這縷神識是誰種在陳長生的識海里的,因爲那道血腥味太清楚,太刺鼻。
她伸手進碗裡蘸了些茶水。
陳長生恍惚間覺得回到了很久以前,當時她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寫了一個冰字,幫助他找到了北新橋,從而找到了黑龍。
但這一次她不是要寫字。
她指尖輕彈,一滴茶水落在了陳長生的眉心上。
嗤的一聲,那滴茶水化作一道白煙,消失無蹤。
陳長生只覺得識海里嗡的一聲,就這樣昏了過去。
……
……
就在那滴茶水落在陳長生眉心的同時,北兵馬司衚衕的那座府邸裡,一個茶杯落到了地上,摔的粉碎。
周通的手僵在空中,臉色異常蒼白,彷彿在極短的時間裡得了一場重病。然後他的手顫抖了起來,緊接着,他的整個身體都擅抖了起來,那件大紅色的官袍因爲顫抖表面微曲,像極了被風拂過的血海。
先前那一刻,他沏了一碗很好的黑茶,待放到溫度合宜時,正準備端起來飲,不料識海里忽然間生出一道極其劇烈的痛意。
那道痛意是如此的真實,彷彿有誰用一把滿是鐵鏽的小刀刺進他的腦髓深處,即便是他,都無法承受這道痛意,手指一鬆便讓茶碗跌落在了地上。
也就是與痛苦打了半輩子交道的他,這時候還能坐在椅子裡,雖然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如患惡疾,至少沒有昏厥過去。
就在識海生痛的那一瞬間,周通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日在海棠花開的小院裡,他藉着周獄的陰森威壓,不惜耗損心血,施展手段,在陳長生的識海深處隱匿了一縷神識。
大紅袍不愧是最詭異的意識類攻擊手段,這件事情,他竟做得悄無聲息,無論陳長生還是唐三十六都沒有發現。
但再強大、詭異的意識攻擊,終究也要受到某種限制,周通的大紅袍不可能讓他無時無刻都能查知到陳長生識海里的情形,更像是一個探子,隱藏在敵後深處的草原裡,將看到的一切記錄下來,待以後周通收回那縷神識時,便能知道陳長生最近這些天遇到過什麼事情,什麼人。
當然,那縷像遊騎兵一樣的神識,在某些特殊的時刻,也可以向敵營裡的將軍發起自殺式的攻擊。
這也是周通準備好的手段,他想把陳長生的生死控制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然而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縷神識竟然被人發現了,而且被對方直接抹滅!
那縷神識被抹滅,直接反噬到他的識海里,讓他受了極重的傷。
是誰?是誰能夠發現那縷隱藏在陳長生識海深處的神識?又是誰有這樣的大神通,居然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破掉自己的大紅袍?
周通的臉色很蒼白,眼睛裡佈滿是血絲,震驚而且不解,帶着一道寒意想道:難道是教宗?
這世間能夠看破他的大紅袍秘法的人很少,在京都也只有寥寥數人,教宗當然在其中。只是他專門爲了瞞過教宗的眼睛,做了相應的安排,教宗又是如何能夠看破的?
……
……
陳長生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竟是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他擡頭望去,只見那位中年婦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石桌上的茶壺與茶杯已經消失無蹤,黑羊也不在了。百草園裡的夜林還是那般幽美,到處響着昆蟲歡快的鳴叫。
這裡靜美的彷彿夢境,他覺得自己先前彷彿真的做了一場夢。
他沒有在池塘畔遇到那位中年婦人,也沒有隨她來百草園,沒有對坐喝茶。
他下意識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發現觸手處有些微溼微涼。
他收回手指看了一眼,無法確信就是那滴茶水。
只是那種微溼微涼的感覺特別好,由眉間沁入心脾,讓他覺得清爽無比。
不知道爲什麼,他覺得自己輕鬆了很多,也清醒了很多,彷彿身體被什麼從裡到外仔細地洗過一遍,沒有留下任何污垢。
……
……
從百草園回到國教學院,陳長生想着先前的遭遇,有些不安,在大榕樹下冥想入照開始自觀,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無論幽府、識海還是經脈都和從前一模一樣,那些斷開的經脈也依然堵塞着,真元沒有受損,神識也沒有變強,只是……好像多了一道不一樣的氣息。
如果說他以前的神識平靜如水,厚重如山,這時候則是彷彿被春雨洗過一般,水面添了很多靈動,山色增了很多溼意。
是那滴茶水帶來的改變嗎?陳長生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在湖畔樹下呆呆了坐了很長時間,才起身離開。
回到小樓裡,他例行先去了折袖的房間,金針入頸,真元輕渡,助藥力發散,治療的手段總不過就是那幾種。
經過這麼多天的治療,以陳長生的醫術還有那些從離宮要來和從百草園裡偷來的靈藥,折袖的身體已經有很大的好轉,在多日前便可以被扶着走兩步。但他依然長時間地躺在牀上,除非必要連身都不會翻,軒轅破對此曾經表示過不解,只有陳長生知道那是爲什麼。
周獄的黑暗時光在折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傷,那些傷表面漸好,痛卻依然在他的身體裡面。
傷就是痛,傷痛這個詞本來就是沒有辦法分開,如果有動作,折袖便會感受到可怕的痛苦,以至於以毅力著稱的狼族少年,也寧願看似很沒出息的躺在牀上不動。
陳長生知道折袖有多痛,所以不會認爲他是沒出息,相反,每次看到他面無表情的臉,他都會歎服於折袖能夠忍耐到現在,沒有哭也沒有喊叫一聲。
“等經脈完全修復之後,就可以請青矅十三司的教士們過來施展聖光術了。”
陳長生從折袖的身上取下金針,有些欣慰地說道。
忽然間,他的手指停止了動作。這個時候,他的拇指與食指的指腹,正拈着折袖頸間的最後一根金針。
他很清楚,金針下方是一條人族與妖族都有的重要經脈,從幽府疏三裡直通識海下緣。
折袖被關進周獄後,周通第一件事情就是用一種秘法,直接切斷了他的那條經脈,廢掉了他的一身修爲。
那條經脈太重要,也太敏感,不要說真的接觸到,即便是用神識輕拂,都會讓人感覺到不舒服,如果真的碰觸,那種疼痛……陳長生只能想象,他所認識的人裡面也只有折袖禁受過,所以每次對這裡下針的時候,他格外小心保守。
他清楚那處經脈的修復不能靠任何外力,只能靠時間,所以他對摺袖完全痊癒從來沒有給出過時間,甚至已經做好可能需要三年甚至更長時間的心理準備,然而……就在剛纔他準備取下那根金針的時候,忽然感覺到金針下方隱隱傳來了一道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