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可能很久,可能很短,陳長生醒過神來,逃也似的向着遠處掠去。
小黑龍看着消失在夜色裡的他的背影,眉眼間流露出一抹煞意,尤其是豎瞳裡的情緒變得異常寒冷。
王之策留在石壁上的禁制,讓她無法回覆真正的境界實力,但如果她願意,依然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陳長生抓回來一口吃掉,不然她怎麼可能成爲皇宮裡所有人不敢提及的所謂“忌諱”。
但她沒有這樣做,豎瞳裡的怒意漸漸消散,剩下的只是孤單委屈和倔強。
她很清楚,陳長生之所以要逃,並不是真地怕被自己吃掉,而是要逃避別的一些東西。
沒有小黑龍的幫助,陳長生沒有辦法通過那面池塘回到地面,他選擇的道路是當初第一次誤入地底時的路線。當他推開那扇沉重的石門,回到那座已經很久不見的冷宮後,望向遠處的未央宮,難免生出了一些感慨。
當初莫雨動用兩心通的神通,借用皇宮裡的陣法,把他從未央宮困入這裡時,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他真的有勇氣進入地底去直面傳說中的“忌諱”,從而覓到了一線生機,同樣,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個“忌諱”是個表面暴烈冷酷、實際上卻有些天真懵懂的龍族小姑娘,而他居然和這個小姑娘之間有了如此多的聯繫與故事。
站在黑龍潭畔的秋樹裡,看着這座著名的桐宮陣,他若有所思。他通讀道藏,對陣法也頗有研究,雖然及不上徐有容和苟寒食的水準,放在世間修道者裡也算得上是佼佼者,所以當初被困在這裡時才能發現這座陣法的生門在寒潭深處。
爲了解除王之策佈下的禁制,他準備了很長時間,加上徐有容的幫助,他相信最多隻需要十年時間,那兩道鐵鏈便會逐漸被侵蝕失效,小黑龍能夠重獲自然,如果她同時修行他留在地底的那本光陰卷抄本,時間甚至還能再縮短一些。
只是,那個時候他應該已經不在了。
千載歲月,白雲悠悠,物是人非,亭亭如蓋,便是如此。
可終究還是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
南溪齋有件神器與這座冷宮裡的著名陣法名字相同,都叫做桐宮。
桐宮在她的手裡。
她這時候應該正在皇宮裡,距離自己沒有多遠。
陳長生繞過潭邊,順着一條石道走出桐宮的後門,來到一片樹林中,望向遠方那片宮殿羣。
他不喜歡孤單地死去,但他不想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被她看見。
他準備稍後去周園,那裡沒有人,沒有人能進。
在這之前他還要做一些事情。
樹林前方響起一陣細細索索的聲音,正在變黃但青意猶盛的樹葉落下來數片。
黑羊從樹林裡走了出來,看着陳長生微微歪頭,似乎有些疑惑,爲什麼今天你會出現在這裡而不是在池塘邊。
陳長生對黑羊長揖及地,很認真地行了一個大禮,說道:“多謝你這兩年的照顧。”
黑羊回首,望向遠處宮殿羣裡的某一處。
陳長生明白它的意思,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去那裡。”
黑羊轉過身來,靜靜地看着他,幽暗的眼眸彷彿最深的夜色。
“我這輩子都活的認真,或者說很死板,因爲希望這樣能夠多活幾年,現在確認沒辦法多活幾年,仔細想來,最大的遺憾卻是自己從來沒有放肆地活過,我修的是順心意,其實又哪裡真的順過心意呢?”
自從確認自己的死期後,陳長生沒有向任何人流露過自己的真實想法,這時候卻向這隻黑羊表明了心意。
“所以在死之前,我決定去做一件自己很想做的事情,如果能夠成功,我想自己應該會很高興。”
……
……
殺東殺西殺東西,原來不過是一個殺字。
把所有反對您的人全部殺光,那麼自然就沒有反對您的人了,把敢於違逆您意志的天地殺伐顛倒,這天地自然也要臣服於您的意志之下,只是如果天地人盡皆順服之後呢?天地之外又該如何?人心又如何?
聽完聖後孃孃的話後,徐有容安靜了很長時間。
這是娘娘的霸氣宣告,也是娘娘對她這個唯一的繼承者的教誨。
她需要思考一下,同時,她也在默默地進行着推演計算。
當初她對陳長生說自己要進皇宮去找娘娘求情的時候,陳長生便說過這沒有任何意義。
現在看着聖後孃孃的冷漠態度,似乎真是如此。
其實這是誰事先都應該能想到的結果。
但她還是來了皇宮。
爲了盡人事聽天命?只是希望能夠替陳長生乞求到十數日安靜的遺世時光?
不,她是道門中人,卻自有鋒芒,不修無爲。
從離開寒山到昨天夜裡,她一直在推演計算,纖細的指尖沒有離開過命星盤。
她試圖看到天道,想要拔開命運的迷霧,看到真正的前路,但無數次推演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要讓陳長生從命運的困局裡擺脫出來,唯一的那抹近乎虛無縹緲的命運細線,另一頭都是連在娘娘的身上。
按常理來看,陳長生受到的天道之罰,本就是娘娘當初獻祭星空時的誓言在生效,最想他死的人也是娘娘,那麼想要解開那根命運的線條,當然應該要着落在娘娘身上。
但她知道命運隱隱顯現出來的意思並非如此。
看山是山,不是山,還是山……山終究都是山,意味卻不同。
所以她纔會離開國教學院來到皇宮。
她堅信此行一定會帶出一些變化,然而,從白天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變化卻始終沒有發生。
瓷杯依然在指尖轉動着,從白天到黑夜彷彿沒有停過,就像溪上的水車,就像時間本身。
“推演之術,最終便是窮其變,然而天道不可言不可數,如何能算?”
聖後忽然把瓷杯擱到了桌上,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彷彿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已經看穿。
徐有容沉默了會兒,應道:“雖不能真實觸及,但總能接近一些。”
聖後說道:“你現在連人心都還算不清楚,又談何接近天道?”
徐有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因爲她隱隱感覺到,自己等待的變化已經發生了,然而……那變化卻不是自己想要的。
“你在國教學院佈下劍陣,再請離宮派人相助,然後你來皇宮見我,以爲這樣就能把他隔絕在世界之外,把我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然後等着天道自然運轉,試圖覓到一絲變化,然而你算來算去,卻算漏了一件事情。”
聖後看着她平靜說道:“你忘記了他自己也在算。”
徐有容知道自己錯了。
如果陳長生自己離開國教學院怎麼辦?她不在場,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他的離去。
娘娘召她進宮,就是要給陳長生創造這樣的機會。
換句話說,當她在試圖替陳長生選擇一條可能的出路時,娘娘早就已經清楚陳長生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娘娘,你這麼瞭解他,就因爲你們是母子嗎?”徐有容看着她,聲音變得有些清冷。
聖後說道:“到這時候還沒有忘記時刻提起此事試圖動我心絃一瞬,你這孩子倒也執着。”
徐有容美麗的臉上顯現出倔強的神情,說道:“但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當然不是事實。”聖後的聲音彷彿金玉一般沉着:“我瞭解他,只是因爲我瞭解過他。”
她站起身來,再一次走到窗畔,向宮殿外的遠處望去。
暮時的晚雲已經變成了滿天繁星,她的聲音也比白天的時候更加淡漠,甚至顯得有些寒冷。
“凡夫俗子眼中,所謂聖人能知萬物,卻不知,越過那道門檻之後,依然還在紅塵之中,聖人之所以不會犯錯,是因爲聖人不能犯錯,一旦有錯,便會紅塵覆身,再難解脫。”
這些字句伴着清冷的聲音,落在了徐有容的耳中以及心上。
“天道、命運這種東西,我未曾畏懼過。它把你我當作牛馬,我便把它當作牛馬,拿繮繩套着,拿重犁掛着,用它開疆闢土,用它風調雨順,然而現在想來,我對天道命運有利用之心,便是承認它有用,承認它有超過我自身能力的強大之處。而這便是我當年犯下的最大錯誤,一朝如此論斷,神魂之間便有塵埃,再也無法洗去。”
聖後轉過身來,看着徐有容說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論及天道的緣故,她的神情很肅穆,完美的容顏裡多了很多神聖的意味。
徐有容很清楚這也是教誨,而且大概是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沒有人聽過的真義。
自童年到現在,這樣的場面發生過很多次,她早已習慣,此時卻不然。
因爲娘娘說的是至玄至高至妙的天道,談的是對天道極爲不恭的內容。
而且她隱約明白娘娘爲何要對自己說這些。
“將來總有一天,你會變得像我一樣強大,我希望你能更強大,所以我不會允許你犯下和我相同的錯誤。”
聖後看着她的眼睛說道:“若天道在前,當斬殺之,若情絲在前,更應斬去。”
徐有容聽着最後這句話,證明了自己的猜想,身體微寒。
“你是我的繼承者。”
聖後走到她的身前,居高臨下看着她,平靜說道:“任何會壞你大道之人之事,我都會斬殺之。”
徐有容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往常明亮無比的眼眸裡多了一抹黯然的意味。
“秋山我很喜歡,但你不接受他,這我很喜歡。”
“你喜歡陳長生,雖然他有很多值得喜歡的地方,但我還是不喜歡。”
“你的生命,不應該浪費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
“所以你越在意陳長生,我越要殺他。”
徐有容沉默了很長時間。
她的臉變得越來越白,直到最後彷彿雪一般,再看不到任何別的顏色。
她的眼睛卻逐漸回覆了明亮,彷彿霧靄過後、重新迎來晨光的山林。
然後,雪原裡彷彿生出了一株臘梅,多了一抹紅色,漸漸梅叢盛開,她的臉變得越來越紅。
嗡的一聲響,大殿裡狂風呼嘯,兩道十餘丈的潔白雙翼在她身後展開!
她飛到了空中,散發出極爲熾烈的光線,還有一道神聖而強大的氣息。
她燃燒着體內的天鳳真血,把境界提到了最巔峰的狀態,甚至可以說是超越了本身能夠承受的範圍上限。
她是國教聖女,代表着聖潔與光明,挾着無數星空賜予的神聖力量。
她現在還只是通幽巔峰境界,當然沒有真的進入神聖領域,但這種狀態下的她,已經有了些許神聖領域的特徵與意味,與逍遙榜前列的高手都有一戰之力,甚至八方風雨這等級數的強者想要完全鎮壓住她,也需要些時間和手段。
她沒有想過能夠威脅到聖後孃娘,只想爭取一些時間,來破掉這個不知道是天道還是人心織成的局。
哪怕只能綻放一點光明,若能照亮大周皇宮,或者也能照亮京都,讓離宮看見。
然而就在下一刻,宮殿裡的風便停止了。
那些四散的聖潔光線消失無蹤。
她身後那對潔白的羽翼無力地垂落了下來。
一隻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是聖後孃孃的手。
那隻手看上去很秀氣,這時候卻顯得無比可怕。
聖後的身形並不如何高大,伸出手臂,卻把徐有容舉在了空中。
一道百餘丈的黑色羽翼在她的身後展開,破開了闊大的宮殿兩側,在夜色下緩緩地起伏。
這畫面顯得異常妖異,卻又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