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開信封,把死亡贈予他人,然後迎來自己的死亡,對此,陳長生真的不在意。
就像先前他對林老公公所言,他現在真的不怕死,因爲已經沒有放不下的事。
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與事,對他來說都是無所謂的,因爲三天前,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存在,原來本身就沒有任何意義。
他站在藏書樓殘破的門檻處,拿着那封信,安靜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來。
秋風在湖面上繚繞,大榕樹在天光下伸展着腰肢,依然有很多青意,與草地上的金黃落葉,形成鮮明的對照。
時間緩慢地流失,國教學院依然一片安靜。
陳長生擡頭望向院門處,眉緩緩地挑起,就像剛剛被風捲起來的那片落葉。
如暴雨如狂雷的蹄聲,在某個時間停止了,遠處的那些煙塵漸漸低到院牆下方,再沒有什麼動靜。
院門依然緊閉,石牆完好無損,重新落到湖裡的那片落葉,惹來幾隻魚兒的追逐。
始終安靜,沒有人衝進國教學院。
無論是玄甲重騎,還是大周軍方及清吏司埋伏在院牆外、樹林裡的那些強者殺手,都沒有出現。
蘇墨虞以及那些堅守着的國教學院師生,在更近的地方看着院門。
他們看到林老公公悽慘的模樣,隱約猜到藏書樓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震驚於陳長生的隱藏實力,也明白了陳長生的選擇。
國教學院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在林公公離開後,國教學院的院門再次緊閉,有些意外的是,門外的世界忽然變得安靜下來。
他們很緊張,並沒有因爲此刻的安靜而放鬆下來,只覺得很詭異。
先前門外那些如雷般的蹄聲是真實的,進入了他們所有人的耳朵。
那些凜冽的殺意也是真實的,寒徹了他們所有人的院服。
劍光如水,映出一抹秋意。
南溪齋劍陣再變,葉小漣自陣中飄掠而前,來到最前方,望向蘇墨虞道:“究竟出了何事?”
蘇墨虞臉上露出一抹堅毅的神情,直接走上前去,然後雙手向前推開了院門。
隨着院門的開啓,一道身影出現在國教學院師生們的眼中。
天光灑入庭院,還有兩道清風。
那是一位老者,站在國教學院門前的石階上,背對着他們,兩道廣袖隨風輕舞。
蘇墨虞有些震驚,說道:“茅院長?”
兩袖清風茅秋雨,曾經的天道院院長,現在的英華殿大主教,像蘇墨虞這樣的青藤六院學生,還是習慣稱他爲院長。
蘇墨虞還沒能從驚愕的情緒中醒來,便被場間的其餘幾道身影再次震驚。
大主教令白石道人、桉琳、司源道人、凌海之王,此時都站在國教學院門前的石坪上。
國教六巨頭,有五位親至。
緊接着,蘇墨虞看到了更多熟悉的身影。
如今的天道院院長莊之渙、宗祀所大主教、青矅十三司的不二教授、還有他曾經的老師:離宮附院院長。
百花巷對面的那排酒樓,先前已經被朝廷的軍隊強力碾平,此時卻又菸灰微起,可以看到如潮水般的騎兵,黑壓壓的一片。
國教學院依然被圍着,但不是被包圍。
因爲這些騎兵已經不是朝廷的玄甲重騎,而是直屬離宮的國教騎兵。
國教騎兵們的刀槍與神弩都對着外面。
蘇墨虞很是震驚,隱約想明白,先前那些如雷般的蹄聲,並不是玄甲重騎衝鋒的信號,而是國教騎兵來援。
他下意識裡回首望向國教學院,只見秋林如前,安靜無聲,院牆處與林中,隱約可以看到很多教士的身影。
尤其在藏書樓的四周,更是隔着十餘丈距離,便站着一位境界高深的紅衣主教。
這等陣勢,實在是令人震撼無言。
這是離宮在毫不掩飾地、盡情地向着這個世界展示着自己的力量。
在這道力量之前,就算是大周朝廷,都要表現出相應的敬畏與禮讓。
蘇墨虞知道國教學院安全了,放鬆了下來,然後覺得後背有些溼冷,這才知道自己推開院門的那瞬間,竟緊張地出了一身汗。
南溪齋的弟子們與國教學院的師生,來到他的身後,向着院外望去,震驚之餘,紛紛生出劫後餘生的感覺。
……
……
藏書樓的門窗已經盡毀,秋意入室分外濃郁。
教宗站在陳長生的身後,說道:“對修道者而言,生命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遇到很多的困難,會生出很多的失望,也就是所謂劫數,怎樣面對這些劫數,是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苟活着,還是經過認真的思考後重新找回自己,這是最重要的分別。我給了你三天時間思考,也給了你三天時間去離宮見我,但你沒有,所以我只好親自來問,你究竟準備怎麼選擇。”
陳長生沒有轉身,也沒有回答的意思。
教宗明白了他爲何這三天時間沒有向離宮求援,說道:“你覺得我們所有人都欺騙了你?”
陳長生依然沉默。
教宗說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會護着你一天,這是我對梅里砂的承諾。”
陳長生還是沒有說話。
教宗走到他的身邊,與他一道向着已經不存在的窗外望去,說道:“我要死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陳長生的視線正落在湖畔草地上,那裡鋪着厚厚的落葉,有的泛着金黃色的光澤,很好看,有的死灰腐爛,死氣沉沉。
他終於說話了。
“師叔,你究竟要我說些什麼呢?”
教宗望着黃紅一片的秋林還有那株有些醒目的青青大榕樹,淡然說道:“過去的已經過去,那是時間。與此相類,星辰的運動、命運的變化,都只能向前,那麼我們也只能向前看,無論曾經發生的那些事情,對你來說造成了怎樣的傷害,但至少,現在你的病好了。”
如果按照一般人的想法,陳長生在天書陵之變裡,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反而獲得了最大的好處。
閉上眼睛就是天黑,死後自己的世界便會毀滅,當然沒有任何事情,會比活下去更重要,更值得慶幸。
教宗不是一般人,不會如此想,只是想通過點明這一點,讓陳長生醒過來:“梅里砂當初應該便是算到了這一點,所以纔沒有拒絕師兄的提議,他認爲,與受到的欺騙、利用、悲傷、痛苦相比,你會收到足夠的回報,這是我的猜測。”
陳長生說道:“您知道的,我不是唐棠,也不是王破,並不擅長算帳。”
這句話有深意,教宗微微一笑,沒有接過,繼續說道:“你的血今後也應該不再是問題,娘娘她都沒敢吃掉你,自然也沒有誰還敢對你生出貪慾,除非魔君親自出手,但現在他自顧不暇,應該無法威脅到你。”
陳長生問道:“出了什麼事?”
教宗說道:“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傳回來,只知道雪老城已經封城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