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死事

那個莫名其妙的世界,有自己的運行規則,死板、單調,重複,哪怕偶爾出現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情節可如果往深裡望去,依然還是那些陳年舊事的翻版,無論陽光底還是星空下,都沒有新鮮事,陰謀與背叛裡盡是令人作嘔的腐朽味道。

對這個世界依然充滿期待、希望,依然有勇氣在陽光裡直視黑暗,在星空裡仰望道德的年輕人,對這樣的世界自然無法生出任何好感,比如唐三十六,但在汶水唐家那位喜歡無聲而笑的二爺眼裡,在天海家那些老人的眼裡,在周通的眼裡,年輕人的想法總是那樣的幼稚可笑。

人生不能是一場扮家家酒——陳長生甚至能夠想到,從京都被押回汶水的旅途上,唐三十六會聽到多少句類似的話。他也能夠想象得到,這時候在東御神將府,滿臉肅容、一身正氣的徐世績,在滿桌菜餚撤下後,會對着夫人振振有辭地說,自己這個父親做任何事情都是爲了女兒,如果不是我當機立斷、力挽狂瀾,聖後孃娘死後,你以爲她還能在聖女的位置上安穩地坐下去?

星光微散,夜色漸濃,國教學院門前忽然有些騷動,然後蘇墨虞匆匆來到湖畔,把那個消息告訴了他。

雪老城的消息確實很令人震驚,陳長生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魔君死了,對他來說這是極好的事情,在周園裡,他和徐有容數次險些被南客殺死,他對那個眼距有些開闊的魔族小公主沒有任何好感,只是想着曾經你死我活的對手,在這場波瀾壯闊的大變裡,就像水花一樣消失,難免還是會有些微惘。

“離開京都吧,這是最好的選擇。”蘇墨虞對他說道。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

魔君的死亡,魔族的內亂,讓佈置這一切的商行舟,登上了神壇,在人類的記憶還沒有徹底淡去之前,沒有人還會有勇氣反抗他。

今天教宗陛下以極其強硬的姿態,保護了他和國教學院,也只能維持一個均勢。

可正如教宗陛下所言,他已經老了,快要死了,如果那天真的來臨,陳長生該如何面對那個人?

那個人將會成爲整個大陸的神明,而且是他的老師。

陳長生再次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確實想要離開京都,在藏書樓裡枯坐的這段時間裡,曾經數次想要收拾行李,最終卻放棄了。

他知道自己無法離開,因爲那個人不會允許他離開自己的視線,除非他死去。

餘人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在皇宮裡靜靜地做着自己的皇帝。

陳長生在國教學院默默地等待着時間的流淌。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商行舟的人,甚至比教宗陛下還要更加了解。

雖然以前他們心目裡的老師只是一個普通的道人,現在卻是一位道尊。

但無論是普通道人還是至高無上的道尊,都是他們的師父。

……

……

天書陵之變後第四天,又有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從寒山傳來。

天機老人在天池畔的一間小屋裡安然逝去。

這位八方風雨之首,與教宗、商行舟同年代的老人,終究還是沒能敵過時間以及傷痛,神魂迴歸了星海。

被這個消息震動片刻後,京都再次進入有序的混亂之中。

之所以說混亂,是因爲到處都在死人,都在抄家,之所以說有序,是因爲這一切都是在朝廷的強力控制下進行的,無論波及範圍,還是烈度,都在一個大多數人都能夠承受、也不至於引發民衆太多惡感的程度之下。

天海朝的大臣死了一些,被抓進大獄裡的,絕大部分都已經放出來了,只有幾位死硬派還在苦撐,或者能夠撐到秋後處決。

或者是因爲陳觀鬆被天海聖後用天鳳真火活活燒死、汗青真實身份被揭露外離開京都,大周朝找不到一個有足夠資歷的名將壓陣,諸州郡軍府裡不時有激烈的戰鬥發生,於是軍方的清洗也要來得相應更加冷酷暴烈很多。

雪老城叛亂讓七名魔將身死,大周朝方面則已經有八位神將死去,還有數名神將心灰意冷,解甲歸田。最令人感到寒冷的是,依照宮裡傳出的旨意,薛醒川神將以及羽林軍裡那些忠於天海聖後的將軍的屍身,至今依然棄在城外的官道旁示衆,不準入土。

舉世皆知,薛醒川神將與天槌神將是天海聖後的左膀右臂,最忠誠的部屬。

天槌神將的遺體,已經化作青煙,隨天海聖後一道歸天。薛醒川卻無法得到相同的待遇。

不說薛醒川當年在北方軍府力抗魔族大軍,曾經爲大周朝立下極大功勳,即便他只是一名普通將軍,何至於死後還要承受這樣的羞辱?

很多人都覺得這不對,但不敢反對,因爲這是皇宮裡傳出的旨意,而且人們知道,這是某些大人物對京都某個傳聞的強硬迴應。

在那個傳聞裡,薛醒川死在周通的陰謀之下。

周通背叛了天海聖後,還背叛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人們對周通的痛恨以及不恥,隨着傳聞的播散,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這時,宮裡那道旨意出來了,薛醒川與那些羽林軍將領被曝屍。

那些大人物就是要通過如此冷酷的展示,告訴所有世人,只要願意與天海聖後切割開來的人,都會得到他們的寬仁以及最強硬的迴護,他們甚至不惜用這種羞辱死者的方式,來表明自己的意志,來替周通撐腰。

大陸一直流傳着一句話,如果周通死了,來替他收屍的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叫就是薛醒川。

現在薛醒川死了,死在周通的手裡,卻還要因爲周通的緣故,死無葬身之地。

這很令人齒冷,很多人開始憤怒,可是整座京都依然鴉雀無聲。

可能是因爲天機老人的死訊,讓世人聯想到天書陵之變那夜教宗陛下的話,他也已經老了,快要死了。

如果教宗陛下都死了,那麼誰能承受得住那位道尊的怒火?

有人可以承受得住,或者說她根本都沒有想過,能否承受的問題,因爲她是薛醒川的妻子。

清晨時分,薛夫人第四次走出城門。

她來到官道上,望向道旁那些被隨意擱在地上的死者遺體,依然沒能分辯出來哪具是自己的夫君。

然後她望向負責看守的刑部主事,說道:“大人您好,我想替先夫……”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情疲憊,雙脣乾枯,但神情依然平靜,自有一股凜然之意。

那名刑部主事沒有讓她把話說完。

啪的一聲清脆鞭響!

薛夫人的裙襬被抽破了一角。

可能是因爲被薛夫人的平靜與凜然之意震懾住了,從而覺得有些羞惱,刑部主事的聲音有些尖銳,難聽到了極點。

“薛醒川追隨妖后逆行倒施,以謀反論罪,曝屍十日,然後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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