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書房,龔炎則吩咐福海去一趟斷海庵,把那個假扮他母親的女人帶回來。
福海領命,一出院子就被老彭遇上,老彭見他一副出遠門的樣子,嘿嘿一笑,“看來一個外管事是跑不了了,走的這樣勤快,三爺心裡有數着呢。”
福海與福泉私下裡也聊過,如今三爺手底下得用的管事不少,但架不住事多、生意多,福泉、福海轉年都是十六七的年紀,跟着三爺跑外沒什麼,再往內院走動辦差就不大方便了,這也是規矩,早晚要自己領一攤活兒幹攖。
福海正想撈個外管事,離了三爺身邊施展本事,若還在三爺身邊,怕是這些人只看三爺臉面,看不到他的手段償。
福泉和他想法恰恰相反,只願做個隨從。
福海心知福泉做的事另有隱秘,也不戳破,總歸是各有打算,這會兒聽老彭說話露的口風,似能如他的願,福海心內高興,笑道:“承您吉言。”
閒話少敘。
老太太喪事大辦,遠在慶州的大老爺、在京城做京官的二老爺以及整日裡外出吟詩作對、登山望遠的三老爺紛紛往家趕,如今僧尼道士輪流在靈堂唸經,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龔家幾位小一輩的爺們每日裡只在前邊招呼賓客已累的面容憔悴,尤其是三爺,不過兩日,竟瘦的明顯,一張俊顏露出棱角,劍眉威嚴,眼眸深邃,渾身都散着冷氣。
外頭有人高唱,“三老爺回來了!”
龔炎則與龔炎檢互相看了眼,都到門外迎三老爺,三老爺才進門就接過僕人遞來的麻衣孝帶,一口氣嚎起來,撲在靈堂前的院子當間,“老太太,兒子來晚了。”
龔炎檢忙上前道:“三叔快到靈前來。”
三老爺爬起來,似乎因着太過悲慟,身子踉蹌,龔炎檢扶住一頭,另有貼身小廝扶住,往靈堂裡來,擡頭見到龔炎則冰冷的眼神,三老爺身子不禁一抖,門檻差點沒邁過去,到底是怕這個當家侄子的,忙一扭臉,奔着棺木哭喪去了。
龔炎檢看着不像話,在龔炎則跟前咳嗽了一聲,“三叔也不知老太太走的這樣突然,這段日子賓客多,你擔待些。”
龔炎則譏諷的瞥了眼這位明明有學識,卻被馮氏壓的苟延殘喘不能施展半點報復的庶出大哥,亦或稱爲大侄子,道:“父母在不遠行,他明知老太太身子不好,還總是夥三夥四的不歸家,哪裡有半點孝心?如今老太太死了他倒顯的天塌了似的,不如分家,有幾分能耐使幾分能耐,各奔前程!”
龔炎檢聞言就是眼睛一亮,可再細看龔炎則幽深的眸子,忙把頭低下,喏喏道:“三弟盡說氣話。”
龔炎則看都懶的再看一眼,轉身拱手與來賓說話去了
龔炎檢面上訕然,心裡卻在想:分家又與自己有什麼相干,分了他也得跟着大房走,當牛做馬的給大房掙銀子掙臉面,自己手裡卻寒磣的臉比兜乾淨,還得靠妻子孃家幫襯纔將將過日子,唉……。
耳邊聽着高聲唱喝,“呂老爺攜家眷到!”醒過神來忙上前去迎,來人先與他客套了兩句,緊跟着去了三爺跟前,神色立時恭敬起來,看的龔炎檢心裡滿不是滋味。
呂老爺與家眷在靈前叩拜,一旁龔炎池領着一衆堂弟叩頭回禮,隨後呂老爺自去與熟人說話,家眷由丫頭領着去了後宅。
在後院,馮氏、王氏帶着大丫頭操持,三房這邊只有個劉氏有名分,緊着往前湊,結果兩句話不到得罪一片貴婦,馮氏臉都黑了,勒令她在屋內給老太太抄經文,劉氏哪坐的住,趁着人亂,讓她娘帶着林婆子進來,林婆子就是街角賣手藝的,以前給戲臺的戲子們上個妝,如今見這高門大戶的排場,一下就禁了聲,兩股打顫的與劉母討好:“您可真有福氣,閨女過的這是皇帝的日子啊。”
劉母臉有榮光,笑的得意,“我那閨女長的好,性子好,賢惠着呢,你等會兒照比那人給她上妝時留意些,別弄的反倒不美了。”
林婆子哪有不應的,頻頻點頭。
劉母往日來就把下人折騰的怨忿,現下府裡在辦喪事,人手本就緊張,她也不看看情況,一會兒讓丫頭端茶,一會兒又說要吃熱乎的馬蹄酥,還說閨女的頭髮梳的不好,叫丫頭打散了,端來清水重新梳頭髮,最後總算明白點兒事,挑了銀簪素釵戴,只末了掐了兩朵白色茉莉戴發間。
劉氏長的清秀,這一身孝倒比往常好看。
劉母拉着閨女的手左看右看都好看,撇嘴道:“不過是長的***丨媚了些,哪有我閨女看着清透靈秀來的招人稀罕。”又說:“早聽說三爺與老太太感情好,人家是親祖孫,旁人比不得,三爺這些日子指不定多難受呢,你呀,就趁着這個時候溫柔些,叫三爺曉得你的好處。”
劉氏敷衍的點點頭,聽見方纔打發出去的小丫頭來回話,忙站起身出去,隨後回來招呼劉母、林婆子,小聲道:“春曉的舅媽今兒來隨份子,坐了有一會兒了,該是要出門家去,咱們現在就去小園子門口等着,春曉必然要出來送一送的。”扭頭囑咐林婆子:“你看仔細了。”
劉母、林婆子便緊跟着劉氏朝小園子去,大冬天的,冷風颳的麪皮疼,只站了小一會兒頭便凍僵了,身子也透心涼。
好在如小丫頭回稟的,春曉終歸是出來送客,就見一身素白的暗花通袖襖兒,配素面裙兒,頭上首飾全無,只在偏髻簪了一朵白梅,面帶淺笑,眸光清澈乾淨的猶如雨後晴空,第一眼看過去便驚爲天人,再細細端詳,美而不流於俗,媚而清濯勝雪,竟似有股子仙氣兒。
林婆子看的目瞪口呆,劉母更是眼珠子都沒轉一下。
待春曉被丫鬟擁簇着回屋,劉氏拽着她娘和林婆子走,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沒說話,林婆子心裡合計着,如這樣的面容最是難描難畫,論起五官精緻不說,勝在氣度超凡,就怕給劉家閨女畫了出來也不像,要知道她給戲子畫上,還得扮相和上臺演出的那幾分神韻來。
不說林婆子發愁,單說劉母看完春曉,再瞅自家閨女這張臉,就覺得寡淡平凡許多,這纔不得不承認那狐媚子確實長的貌美,想了想,握着閨女的手道:“這一回一定要成事。”家裡有這麼個天仙,不用點手段怕是難有出頭之日。
林婆子要準備假臉模子,劉母忙陪着林婆子家去。
……
老太太大殮停靈七七四十九天,後頭陸陸續續的來了許多親戚,虧着管事們都是得用的,來了親戚都妥當的安置了,來的朋友、貴賓也都招待好了飯食,一時並無差錯,只在守靈的時候龔炎池因着看上了一個有些顏色的小丫頭,趁着丫頭在靈堂前倒燈油的功夫,摸了人家臉蛋一把,叫龔炎則瞧見,上去踹了一腳,當即就暈了過去,龔炎檢忙叫人擡至廂房請郎中,對外只是說過於哀思祖母,哭的暈了,更甚至得了好些人的讚揚,待馮氏知道信兒的時候,纔要哭天抹淚就被這一聲聲讚許弄的沒懵住。
幾個歪歪扭扭都累的開始抱怨的龔家孫子們一瞧,忙都跪的直溜的,麪皮緊繃着,哪裡還敢說什麼,生怕身後也挨這麼一腳。
還是龔炎文派雲來給春曉送了個頗不正經的字條,暗戳戳的希望春曉吹個枕頭風,叫三爺鬆一鬆手指頭,幾個龔家子孫排個時間守靈,不然就算懼着他的威嚴不敢叫屈,也是要病倒的。
春曉眼睛都沒眨一下,在小七給的紙條後面寫了一排字,雲來接了拿回去給龔炎文看。
龔炎文看完臉騰的就紅了,忙把紙條就着紙錢一起燒了,咬牙道:“老太太您也管管,這都寫的什麼呀,小爺我還沒成親呢。”
雲來偷偷瞄了眼,心撲通錯亂了一下,原是紙條上寫着,‘吹枕頭風,自然能叫三爺鬆一鬆……褲腰帶,別的怕不行。’
轉天龔炎檢與幾個堂弟說:“老太太是大殮,又趕上沒多少日子就過年了,咱們輪流守這四十九天,池哥兒、鵬哥兒領着麒麟兩個儘量少走動,守着靈堂,操哥兒與我、還有三兒,因時不時的有事忙活,就守後半夜。”
龔炎池此時還在後院養傷,並不知道守靈做了具體分派,鵬哥兒卻是呆不住的,學院放假,正有好友約了騎馬遊寺,心癢難耐,老太太這不是一天兩天,四十九天過去,他學院也講學了,不滿道:“怎麼老七不用守靈啊?”
龔炎檢道:“小七被你三哥安排去迎祖母家的人,才接到的信兒。”
龔炎鵬撇嘴,“小七一個只懂木匠活的鋸嘴葫蘆,怎麼派他去做這差事?回頭一句話不說再把祖母那頭的親戚得罪了,何苦來着。”說着看龔炎文,“咱倆換換。”
幾人都知道龔炎文人一多就打怵,曾被三老爺帶出去得罪了一大幫子人。
龔炎文聞言,卻是面癱着臉,沒吭聲。
“你有不滿的地方找你三哥,就別爲難老七了,他心裡指不定怎麼不樂意呢。”龔炎檢笑着調侃了兩句,叫大家各就各位。
龔炎鵬瞥了眼這位庶出的兄長背影,暗暗冷笑,不過是半個主子罷了,偏總擺出大哥的親切模樣,好似誰都和他一樣,有個上不得檯盤的娘似的,雖心裡瞧不上,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畢竟龔炎檢爲人恭謙和氣,三哥也不曾挑過毛病,他就是不滿也不能說出來。
事情就這麼定了,府里人都在忙碌,陸續的一些親戚趕到,也都各有安置不提。
傍晚,春曉把勻在臉上的嫣粉洗掉,除去緞面衣裙,換了丫頭們穿的灰藍的裙襖兒,外頭罩上麻衣,才收拾停當,就聽思晨詫異的出聲,“三爺來了。”
這幾日三爺都是在外頭用的晚飯,夜裡還要守靈,白日就更看不到影了,整個人忙的不像話。春曉忙從裡頭探頭,就見龔炎則一身白衣,俊冷挺拔的撩門簾進來。
“徐道長後半夜能到,估摸着要見你一面。”龔炎則說着,把披風除下交給思晨,看了眼春曉,隨後徑直進了淨房。
春曉見他下巴滿是胡茬,一身的香火味兒,知是幾天都不曾打理好自己了,便跟了進去,正看見男人寬闊的後背,龔炎則回頭瞅她一眼,冷着嗓子道:“你進來做什麼,去睡一會兒,後半夜爺讓丫頭來叫你。”
“婢妾不累。”春曉伸手在他***的背慢慢摩挲,龔炎則轉過來,一把握住她的手,臉色僵硬,“大老爺、二老爺都要回來丁憂。”
“然後呢?”春曉不解。
“子孫守喪期間不能嫁娶,爺答應你的事,要延後了。”龔炎則鬆開她的手,褪下衣裳,打溼了毛巾在身上擦拭。
春曉想了想,歪頭道:“三爺是想說,這期間不能飲酒尋歡、行風月之事。”
龔炎則臉色黑紅,沒應聲,換了一盆水洗臉,卻不想後腰被一雙軟綿的手臂伸過來攬住,緊跟着後背貼上一張微涼的小臉,鼻頭蹭着,溼漉漉的氣息讓他立時渾身僵住,他想轉身,忽地兩片柔軟的脣在他凸起的脊骨上親吻。
“曉兒,別鬧……”龔炎則咬牙嘆息,伸手去扯她的手臂,她卻抱的更緊.
“怎麼了?”龔炎則眉頭一蹙,這不像春曉能做的。
春曉沒吭聲,心裡卻想:徐道長來若能解開竹偶身上的情魂,不知她還會不會以這樣清明的神智來擁抱這個男人,總感覺那是另一個自己。若是徐道長敵不過那道人,後果也不知會有什麼樣的變化。
總歸是難享受到此刻的安寧了。
龔炎則卻是眸光一沉,猛地轉過身來,一把捧住春曉的肩頭,試探的質問:“你見過龐勝雪了?”眼見春曉愣了一下,便知和龐勝雪那廝沒幹系,龔炎則鬆開她,伸手按了按眉頭,煩躁道:“事多鬧得爺腦仁疼。”
“龐九爺……來弔唁?”
龔炎則細細端詳春曉的神色,如今這妮子波瀾不驚,實在是看不出什麼,他收回目光,轉過身去繼續洗臉,又拿了牙刷沾了牙粉,道:“徐道長半路染了病,正巧遇上龐勝雪回綏州,聽說是救了徐道長一命,這時候老太太發喪的信兒傳過去,他便與徐道長一道來了,進城時,徐道長被城外上清觀的道士接了去,他便先來了咱們府上,頭晌給老太太磕頭上香來着,後來爺忙着招呼人,沒顧上他,也不知走哪去了。”
“沒瞧見。”春曉淡淡的回了句,又道:“上午婢妾舅媽過來,怕她看出破綻,婢妾妝扮好與舅媽說了一回話,晌午留飯卻沒用。”
龔炎則這才滿意,臉上放了晴,漱口後,讓春曉端着西洋鏡子,對着鏡子把鬍子剃乾淨,隨後喊思晨拿乾淨的衣裳進來,思晨早有準備,立時送進去,龔炎則利落的換好,囑咐道:“你快去睡一覺。”
春曉點頭應了,見龔炎則又把麻衣披上,抽空灌了兩碗溫茶,急着邁步去了。
朝陽在廂房裡探頭,冷哼一聲,三爺前腳走,她後腳去了劉氏那裡。
劉氏從未與下院裡的丫頭有來往,在她眼裡,那些丫頭一個個眼睛都長在腦頂,見到她雖都規矩的請安,但那神色明明就是看不起她,才進府那陣只當她們是拜錯了佛,沒把她這尊真佛當回事,後頭才明白,人家侍候的主子吃香,自然瞧不上她這個空有位分的姨奶奶。
此時,藉着燈火打量朝陽,知道這個丫頭片子年紀不大,卻是個有分量的二等丫頭,只是詫異她找自己幹什麼。
不一時,朝陽從懷裡掏出個藥包出來,按在桌案上,冷着小臉低聲道:“這便宜你想好了,要不要佔。”
劉氏一想,有便宜不佔王八蛋啊,她可不正要勾三爺,有了這包迷丨藥,事半功倍!便笑着伸手從頭上拔下一根銀嵌珊瑚珠子的石榴樣兒簪子,塞到朝陽手裡,“正是那話,打瞌睡有人給送枕頭。”
朝陽又把藥包揣好,卻把那簪子丟回桌上,不屑道:“誰要你的臭玩意,我這麼做純粹是爲了噁心假春曉,你以爲你是什麼好東西。”說罷轉身,背對着齒牙咧嘴的劉氏道:“明日正午,小園子外寄遠閣,我會把三爺引過去。”
劉氏當即起身,急問:“你說的都是真的?”
“騙你有什麼意思,信不信由你。”朝陽說完簾子落下,已經出了裡間。
這也就是劉氏這麼個少根筋的,換一個都不會輕易相信,劉氏卻信了,在屋裡樂成了一朵花兒,彷彿看到了三爺擁着她,就像那日在小花園裡,三爺堅實的手臂箍着女子纖柔的身子,脊背寬厚的擋住風雪,撩火般的大手一寸寸摸過她的全身……。
劉氏兩頰泛紅,眸泛春水,整個人陷入旖旎的美夢裡不可自拔。
當夜寅時,一直警醒着淺眠的春曉被個面生的丫頭叫醒,那丫頭輕手輕腳領着春曉出去。
因夜裡有主子守靈,僕婦與護院也都輪番在內外院走動,警惕着賊人趁亂潛入,春曉見那丫頭與幾個巡邏的僕婦打招呼,才知道是外書房灑掃的丫頭。
那丫頭的態度十分恭敬,在外院一見廂房停下腳,請春曉進去。
屋子裡不似有人,春曉方站穩,後頭門隨即關合,且嘩啦啦的上了鎖,她回頭瞅了眼,不明所以,再轉回身,屋子猶如黑洞,伸手不見五指,四周一點動靜也沒有,且冷風嗖嗖,一片蕭瑟清冷,似入冬一來一直不曾烘暖過。
春曉只披了件夾棉的披風,手臂環着胸搓了搓,試探着向前邁腳。
先奔着窗戶旁的桌子,尋到火摺子和蠟燭,點燃後,她端起蠟臺,隨着光亮所到之處,但見迎面牆上寫着對子,掛着一副蓬頭稚子垂綸圖,下設長案上擺着花瓶,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插,再往旁邊看,中間太師椅,兩旁各配四把椅子,中間隔着高几。
但見其中一隻高几上擺着一盞空茶碗。
春曉慢慢走過去,忽覺腳下有異,低頭去看,原是地上丟着一件女子小衣,她把燭臺靠近,但見小衣上掛着銀鈴,不由睜大眼睛。
順着那小衣,一路朝裡間看去,但見地上拋撇了男子外裳與女子釵環,春曉眯着眼睛站起身,順着慢慢走到裡間門口,就聽極輕的一聲喘息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