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如果羅嘉承認他有罪的話,他就是有罪的。”
“當然。”
“而如果他不承認的話,就相當於作爲信徒,卻駁斥了他所信仰的帝皇,那他依舊是有罪的:甚至罪孽要更深一些?”
“是這個道理。”
“那豈不是說,無論羅嘉到底是不是有罪的,只要帝皇一開口,那他就是有罪的,即使沒有罪過,也不能爲自己辯解:馬卡多,這難道不是在蠻橫不講理嗎?”
“不然你以爲帝皇爲什麼會放棄宗教這條路線?”
掌印者偏過頭來,向着身邊的馬庫拉格人笑了一下,觀賞着原體那凝固的表情:掌印者目前的心情還算不錯,雖然他距離帝皇與羅嘉等人都非常遙遠,但憑藉着強大的靈能力量,他依舊能夠把握住舞臺核心處的每一寸細節。
截止到目前爲止,一切都在按照他們劇本的安排在前進。
帝皇保持着沉默,摩根拿捏着火候,羅嘉和他的懷言者軍團都已經得到了初步的安撫,而這場事件的其他參與者,像是黎曼魯斯、基裡曼與馬卡多自己,也都能在事後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現在,只要稍微統一一下所有人的言辭,加以修飾,再將完美之城的事情散播出去,就可以在不影響帝國總體團結的情況下,給這件事情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
想到這裡,掌印者嘴角上的弧度愈加明顯了,在看到身旁的基利曼依舊停留在震驚的狀態中時,他甚至有了些許閒心,來給自己的這位【侄子】指點一二。
“你還有什麼不理解的麼?”
“不……我只是……”
基利曼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只是難以想象,信仰就是如此霸道的力量嗎:它只需要一套虛無縹緲的邏輯,就可以禁錮住一個原體和他的軍團,哪怕這套邏輯本身是如此的粗糙且原始。”
“毫無……”
“毫無理性可言?”
馬卡多補上了後半句。
“沒錯。”
基利曼點了點頭:眼前的一切顯然衝擊到了這位崇尚理性與邏輯的馬庫拉格人的精神世界,尤其是當那個被矇昧的人,還是一位與他有着相同血脈的原體的時候,這種同病相憐無疑給基利曼的內心帶來莫大的危機感。
他也會變成那樣嗎?
如果他相信了所謂信仰的話?
在反問的同時,基利曼已經悄然下定了決心:在他回到五百世界之後,他一定要制定法律,在尊重麾下子民意願的前提下,儘可能撲滅所有信仰的存在。
他可不希望這樣的場景會出現在極限戰士的身上。
羅嘉也許會心甘情願地向別人下跪,因爲他就是這樣的人。
但他基利曼,絕對不會!
原體於內心中發誓,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拳頭,但與此同時,他也沒有忘記:無論是所謂的信仰,還是所謂的神皇降臨,都只是面前這幾個人所編寫的一個劇本而已。
“所以,羅嘉現在的懺悔也在你們的預料之中麼?”
原體的聲音有些粗重,儘管他和羅嘉的關係算不上友好,但他依舊討厭這種親眼目睹着他的血親兄弟被人玩弄於鼓掌間的感覺,更何況站在他身旁的馬卡多,還在以遊刃有餘的態度觀賞着這一切。
在這一刻,他倒是明白了掌印者的糟糕風評從何而來了。
“這本就是我們的目的。”
馬卡多沒有隱瞞。
“迄今爲止,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我們早已計劃好的。”
“包括摩根?”
基利曼下意識地反問到,心中多少有些期盼:雖然他已經數次見證到了他的阿瓦隆血親那比較【特殊】的一面,但在基利曼心中,他依舊相信摩根是所有的兄弟中,最爲和藹的幾位之一。
“她的話,一半一半吧。”
掌印者思考了一下,最終沒有完全揭開摩根的遮羞布。
畢竟,不管嘴上怎麼說,倘若摩根和基利曼真的能維持一個友好的私人關係,那對於泰拉來說,總歸是有好處的:這就意味着,只要說服了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就相當於同時說服了兩個人。
至於挑撥兩位基因原體之間的關係,讓他們內鬥,從而讓神聖泰拉居中調停,穩坐釣魚臺?
別開玩笑了:彼此之間視爲仇敵的基因原體難道還少嗎?完全用不着再製造一對了。
要是帝皇的這羣寶貝兒子能夠少點爭鬥,多點和睦,馬卡多甚至感覺自己還能多活幾年。
“所以,她被帝皇強行留下,也是劇本的一部分?”
基利曼轉而關心起一個連馬卡多都忽略了的細節,讓掌印者不得不回憶了幾秒鐘。
“沒錯。”
“你看:總是要有一個合適的理由讓摩根藉機留下,不是麼?”
原體撇着嘴,不置可否。
“那麼,你們特意選擇了我和我的軍團來到這裡,作爲這場行動中最不重要的那一個,也是這個劇本的功勞嗎:是什麼特殊的理由讓我不得不站在這裡,掌印者?”
基利曼彎下了腰,讓自己離馬卡多的眼睛更近了一些,顯然這個問題纔是他的真正目的:即使完美之城的事情已經快要結束了,馬庫拉格人依舊對他被強行扯進了這攤爛事的事實,耿耿於懷。
“你還在生氣嗎,基利曼?”
“算不上,我只是想要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
原體冷着臉。
“一句話就好:你畢竟不是我的那位基因之父,掌印者,我相信伱是知道怎麼說話的,所以,我希望能從你這裡得到答案,這個要求應該不算過分吧?”
“……”
馬卡多沉默了一下。
“以我的身份,我只能給你一句解釋,五百世界之主。”
“那足夠了。”
原體點了點頭。
“洗耳恭聽。”
“那你聽好了:你之所以會被扯進這件事情,原因無非是……”
——————
【你有罪。】
【羅嘉。】
【你當然是有罪的。】
當她看到她的科爾基斯兄弟五體投地,跪在自己腳邊的時候,瞳孔中燃燒着金色火焰的摩根,非但沒有彎下腰來,將羅嘉扶起,反而是將頭顱高高揚起,讓她的審判迴盪在最遙遠的天際上。
在這種視角的遮掩下,摩根纔有時間壓抑住自己的嘴角,忍耐住內心裡升上來的得意洋洋:她現在還只是帝皇的御音,是被帝皇所操縱的【天使】,還不能露出如此明顯的個人情緒。
但沒辦法,這種感覺實在是太誘人了:看着一個基因原體跪在自己的腳邊,痛哭流涕,看着一整個軍團在她的面前瑟瑟發抖,者明明只是狐假虎威的幻象,但依舊讓摩根的內心爲之顫慄不已。
下了宣判後,原體特意沉默了三秒鐘,既是用這種沉默與帝皇的威嚴,來震懾懷言者們,也是抓緊時間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因爲接下來的話語纔是重中之重。
三秒之後,只見蜘蛛女皇這才緩緩地降下了她的頭顱,在原體的目光所過之處,沒有懷言者敢與她對視,而當她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了羅嘉露出來的後脖頸時,大懷言者也只是本能地顫抖了一下。
【所有人都是有罪的。】
摩根的聲音依舊很沙啞,聽起來很遙遠。
【無論是你,還是我,是你麾下的每一個戰士,亦或者每一個過路人:他們都是有罪的,都會遭受磨難,都應多付勞苦,因爲這便是世間的不義。】
【因爲銀河便是苦難的,因爲每一個世界都伴隨着不義、虛妄與罪衍,因爲當我們的父親行走於世間之前,智慧、仁義、公正與信仰已於銀河間消失,唯留下橫行的惡鬼,要將無辜者囫圇吞盡。】
【所以,衆生才祈求信仰。】
【所以,戰旗才遮住星芒。】
【所以,我們的父親在降臨於我等之間。】
【他拿着劍,要用烈火來洗滌所有的罪衍,那些不聽從的,反倒悖逆的,必被刀劍吞滅,驚恐將如暴風,降臨他們的身上。】
【直到惡人剪除,直到奸佞拔出,直到正直人必在地上居住,完全人必在世上停留,直到唯有聽從他的,才得享安寧,不避災禍,明白仁義與公平的善道。】
【這,便是他的期盼,這,便是他的旨意,從始到終,這一點從無更改。】
【你,羅嘉,你卻背棄他,輕蔑他的勸誡,不肯受他的責備。】“不……不……”
讓他跪在地上的時候,羅嘉早已無法像往日那樣,思維敏捷地爲自己辯解了,面對摩根的詰問,原體只能勉強擡起頭來,小聲地訴說着最本能的駁斥,他的內心中如同被風暴席捲般混亂,讓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很難拼出來。
摩根與自己的血親對視着,在金黃色火焰的遮掩下,蜘蛛女皇得以細緻入微地觀察着大懷言者的那雙瞳孔,她發現羅嘉竟是如此的茫然,他的那雙眼睛根本無法遮蔽住他的心靈世界,摩根能夠將他的內心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到了羅嘉的狂喜,這狂喜從始至終都存在,因爲帝皇真的以神聖的姿態降臨在了他的面前:所以,無論帝皇說的到底是什麼,是呵斥羅嘉的罪責,還是嘆息他的無能,羅嘉都是喜悅的,儘管他在畏懼,但他也真的在喜悅。
甚至可以說,這種畏懼也是羅嘉內心中喜悅的一部分。
帝皇在訓誡他,帝皇在以神皇的姿態,訓誡他。
神皇在上,這居然是真的?
這一幕,居然是真的!
對這種神聖的羞辱而感到狂喜的讓,還不止原體一個,當蜘蛛女皇悄悄撒開她的心靈網絡時,她才發現除了羅嘉之外,原體身後的大多數懷言者們,竟也與他們基因之父保持着相同的想法。
因爲帝皇的訓誡而敬畏。
但在敬畏的同時,卻又在壓抑不住地狂喜着。
【……】
反正,摩根是難以理解,這種因爲他人對自己的呵斥,反而在內心中泛起了暖意的思想:在那些凡人的語言裡,他們似乎喜歡管這種現象叫做【受虐癖】?
原體感覺自己的後背正在逐漸起着雞皮疙瘩。
下意識的,摩根讓瞳孔中的烈焰燃燒地再旺盛一點:根本不用做出肢體上的接觸,她只需在精神世界裡稍微撓一下,帝皇就會理解原體此時想要的東西。
在這種幫扶下,摩根便繼續追問着她的血親。
【你想說什麼,羅嘉?】
“我……我……”
昔日舌燦蓮花的技巧,如今被丟的一乾二淨,當羅嘉被他自己的血親撫住了肩頭,擡起頭來,直視着摩根與帝皇的時候,他只能茫然的給自己開了個話頭,卻又不知道具體該說些什麼。
爲自己辯解?
爲自己請罪?
還是請求神皇的指引?
一時間,大懷言者陷入了茫然之中,他發現自己雖然虔信了神皇這麼多年,卻始終沒有想過,當他真的面對神皇的時候,他應該如何與他信仰的神明去交流:這真是不可饒恕的罪責。
原體在內心中痛斥着往日的粗心大意,但在另一面,他的阿瓦隆血親已經毫不留情的把問答的主導權徹底捏在了掌心,在看到羅嘉的茫然之後,摩根決定適時地減弱火候,已經到了該給大懷言者幾顆甜棗的時候了。
【但你很幸運,羅嘉。】
當摩根咧起了嘴角,開始微笑的時候,她滿意的看到了大懷言者呆呆的注視着自己。
於是,她直起了腰板,向着所有的懷言者大聲的宣告着。
【你們都很幸運。】
【你們是幸運的,因爲你們是虔誠的,你們是虔誠的,因爲你們是正確的,你們是正確的,因爲你們選擇了真正的義,因爲你們沒有捨棄正確的路,雖然偶有歪斜,但他又是寬容的。】
【你們要認自己的罪,而他是信實的,是公義的,是必要赦免你們的罪,洗淨你們一切的不義,不再紀念你們的罪衍與過錯:還有誰能夠像他一樣,不永遠懷怒,喜愛施恩,意在憐憫你們!】
在大聲宣教的同時,摩根揚起了她的雙臂,指尖輕輕地拂過了人類之主胸前的,那雕刻着雙頭鷹的部分,帝皇接到了這個信號,緊接着,當所有的懷言者被摩根的語言所吸引,看向她呵帝皇的時候,人類之主便適時的展現着光芒。
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以往那種冰冷的太陽,而是一種和睦到能夠融化冰雪的溫暖,而是世間最純粹最溫和的神像:這一幕深深的刻在了每一名懷言者的內心中。
神皇看着他們。
神皇愛着他們。
神皇……寬恕了他們。
“……”
沉默。
沉默之後,便是動容。
摩根甚至不用低下頭去特意觀察羅嘉的舉措,因爲在原體目之所及的地方,絕大多數因爲之前的有罪論而心懷敬畏的懷言者,此時已經與他們的基因之父一樣,虔誠地五體投地,垂淚、抽泣與感恩的聲音此起彼伏。
懷言者對於神皇的崇拜,無疑又達到了一個巔峰。
這讓帝皇皺了下眉頭,但他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而這種效果,卻是讓摩根很滿意,但還沒有達到原體心中的最佳預期:於是,當摩根向下滑落的手指輕輕地在帝皇的胸前又摁了一下的時候,人類之主便有些不耐煩的皺起了眉頭。
但他稍有遲滯,原體垂落的手掌便不經意地拍了下他的腰間。
然後,帝皇這纔有些不情願地低下了頭,看向他的子嗣:羅嘉正有些畏懼地與他的父親對視着,當他發現帝皇居然親自向他開口,而不是通過摩根這個御音的時候,大懷言者一時竟有些發愣。
緊接着,他就聽到了帝皇那壓抑到極致的聲音。
+又一次,羅嘉。+
+別再忘記了……+
+……+
帝皇沉默了一下,一種難以言明的疲憊圍繞着他,那是連羅嘉都能感同身受的操勞:年事已高、疲憊不堪,早已不再是盛年時英武的軍閥模樣,只是一個單純的,因爲子嗣而心累的父親。
帝皇幾乎是在嘆息。
+我已經很累了,孩子。+
+聽話些吧……+
帝皇又說了些什麼,但羅嘉已經聽不清了,大懷言者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他縮在地面上,眼淚止不住地滴落着,哭聲融入了身後那十萬名同樣悲慼的戰士。
他們就這樣哭泣,也許持續了三五分鐘,直到羅嘉本人勉強敏住了心神,他意識到了現在並非是徒然哭泣的時候,他應該再做些什麼事情,回報他的神皇,最起碼要彌補他的罪責。
“請告訴我,神皇。”
羅嘉擡起頭來,他的聲音變得和摩根一樣沙啞。
“我應該怎麼做,我要如何贖清我的罪孽?”
“請告訴我,我發誓會傾盡我生命中的一切。”
【愚蠢。】
帝皇不說話了,而旁邊的摩根則是給了羅嘉當頭一棒。
【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你正確的路,你還是不懂麼?】
“我……”
羅嘉低下了頭。
“我……愚笨。”
【那就聽好了。】
摩根揚起了手,她向着在場的所有懷言者,大聲的喊道。
【你們都聽好了!】
【你們理應贖罪!】
【理應洗去自己的罪責!】
【用刀劍!用鮮血!用所有不從之人的哀嚎!用你們的旗幟,去驅逐那些醜的與惡的,用你們的名字,去踐行他的道理,讓仁慈與智慧重新回到世界。】
【我們要消滅那些罪人,毫不遲疑的,消滅那些不義、邪惡、貪婪、惡毒的敵人,你們應當付出比你們兄弟更多的努力,因爲你們在錯誤的道路上耽誤了太久,他的仁慈平等地照耀在所有人的身上,但你們卻辜負了更多。】
【我勉勵你們,懇求你們,將那些兇惡的敵人,將每一個不屬於人類的文明驅逐出我們的土地,從邪惡的種族手中奪回他的國度:這是受祝福的戰爭!】
【我要告誡你們,不要因爲鮮血而殺戮,因爲你們對於他的愛是勝過了戰爭的榮耀的,不要因不信者而駐足太久,爲你們正在進行的是永恆的事業,他們註定將在更遙遠的未來被你們所說服,而不是渴求刀劍的現在。】
【讓他們不信吧,這是他們的不幸與損失。】
【放下你們的禱文,放下你們的城市,拿起你們刀劍,走向銀河的遠方,凡是動身前往的,無論是在途中,還是在戰爭中,失去了生命,都將在那一刻獲得赦免,定在天國中有永恆不朽的榮耀。】
【諸位,向遠方出發吧!】
【不要猶豫,不要彷徨。】
【爲了榮耀他,爲了贖清你們的罪衍,爲了讓他永恆的事業得以降臨間:去吧,去將軍團的標誌染紅,作爲你們的徽章,你們便是他最驕傲的軍團。】
【他會保佑你們戰無不勝!】
話音還未落地,便已被排山倒海的歡呼聲所淹沒,成千上萬的懷言者戰士,他們是第十七軍團中最榮耀的那一批,紛紛舉起了他們的胳臂,用狂熱的呼喊與神聖的禱文彰顯了他們心中的狂熱,戰爭的口號如火如荼。
神的旨意!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高喊出來這個詞彙,也許是安格爾泰,又也許是科爾法倫,或者是站在前排的某名懷言者,但幾秒鐘後,這個口號就已經蔓延過了整個第十七軍團的隊列之中,直到羅嘉本人都站起身來,高舉右手,緊握成拳,與他的子嗣們一同歡呼。
一種狂熱的,源自於幾萬年前的十字軍時代的,名爲聖戰的情緒被成功地點燃了起來,在懷言者的陣列中,熊熊地燃燒着,宛如無形之中的大火炬,直衝完美之城的蒼穹,照亮了遠方。
此時,無論是狂熱的羅嘉,面無表情的摩根,還是面容已經陰沉如水的帝皇,亦或是旁邊的馬卡多與基利曼,還是在場的任何一名懷言者軍團的戰士。
他們都不知道
這擎天的火炬。
會燃燒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