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早在很久以前,摩根就已經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那便是:她和她的大部分,甚至可以說是所有的血親兄弟,都是截然不同的,在他們之間一直都存在着一層可悲的屏障,將蜘蛛女皇的身影與原體的大家庭脈絡分明地劃爲了兩瓣。
這種區別是不可逆的,是會浮現於身體表面上的:別誤會,並非是馭龍於天或者吐納天地這種生理上的區別,而是深藏於靈魂中,出於基因本能的對立。
畢竟,以摩根現有的靈能理論學識和實際操作水平,雖然還做不到像人類之主那樣,在全銀河到處金光顯聖,在亞空間裡時不時拉出坨大的,又或者在連神靈都無法輕易生存的時間盡頭,一遍遍的循環播放【我不是神】。
但若是要踏破人類在生理上的那條脆弱紅線,逆轉千萬年來的基因代碼,讓自己變成另一種形態甚至另一種模樣,對摩根來說卻從來都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她爲此而嘗試過很多次,將自己的容貌轉變爲各式各樣有趣的皮囊。
這並不困難:儘管阿瓦隆之主對於自己混沌一團的內在生理結構依舊毫無辦法,但外在的眉眼和髮色實在是太容易改變了,摩根就曾嘗試過將自己變成一個凡人的小女孩兒,甩着黑色的雙馬尾,在她最敏銳的子嗣,比如說拉納或者巴亞爾的面前走來走去,卻從未被他們中的任何人揭穿。
然後?然後就被拉納等人當做走丟的小孩拎到了警衛室……
【咳咳。】
而她的血脈子嗣們,也就是形態各異的星辰侍女,她們各自的容貌便來源於此,來源於蜘蛛女皇數次改變容貌的嘗試,她們的神態中皆有摩根能夠變化出來的影子:室女座也許是衆多的姐妹中唯一的例外了,而這也是摩根對這個大女兒青眼有加的原因之一。
她們是相同的,室女座曾經身爲凡人,所以她的很多觀念與本能反應比起那些被摩根創造出來的後續姐妹們,要大不相同,而演變出來的情感也更要爲熾烈:這一點就連科拉克斯都能看出來。
而摩根也是如此:無論是究竟出於何種原因,蜘蛛女王和她的兄弟們的差異性是毋庸置疑的,這種差異性很多時候能夠爲她帶來與大部分原體截然不同的視角,從而讓她被迫站在少數派的觀點上。
往好了說,這種獨特的家庭地位再搭配上摩根冷靜的性格,讓她成爲了帝皇的所有子嗣中,最能夠堅守本心的那一個:當原體們因爲他們間或多或少的兄弟血脈,而沉溺於同一種觀點的時候,摩根卻是總能提供出另一種視角,另一道聲音,另一條選擇。
它們未必總是正確的,但有很大概率會開闢出新的思路,避免在原有的僵局中對峙:無論是在與那些難搞的兄弟的相處中,還是在調解原體之間重重矛盾的時候,這種新路線都是讓摩根避免把話題引向死路的秘密武器,讓一場談話總是能夠磕磕絆絆地進行下去。
既然如此:便有希望。
而毫無疑問,這種有好處的特立獨行是很多人都需要的。
所以,往壞了說……
【這就是你在接見你的寶貝兒子們的時候,把我這個獨生女留在身邊當小秘的原因嗎?】
+你可真不會說話。+
在就連馬格努斯都無法感知到的維度中,帝皇的笑聲彷彿從遙遠的羣山上傳來:這是隻屬於人類之主和他女兒的通訊頻道,父女間聊天記錄的每一條,都能讓至少一個原體開始懷疑人生。
+我難道就不能在衆人面前補償一下我唯一的女兒?爲她爭取到更多的榮譽:荷魯斯可從不會討厭這種事情。+
【通過把我晾在所有兄弟的對立面的方式?】
【把這榮譽給荷魯斯:你看他自己想不想要啊。】
就連摩根自己都分辨不出來她自己的腔調中,到底是何等元素又佔據了上風:憤慨?無奈?幽怨亦或是自暴自棄?似乎都有,但似乎也都沒有。
習慣於人前顯聖,將自己的真面目細心地藏在了人格面具下最陰暗的角落中,又或者早已將其投入到時間長流裡,任憑一切真心化作指尖飛灰的基因之父,再搭配上千人千面,爲無數的面孔和無盡的貪婪而無限地扭曲內心,在生來的神性與俗世的凡性之間不斷撕裂融合的獨生女:也許,這種將千萬種情感、愛意與憎意混作一團,彼此之間早已區分不清的相處狀態,纔是他們共同選擇的最終歸途。
帝皇與摩根在這件事情上或多或少都有着默契可言,但這並不影響他們明面上的惡劣關係:就像摩根哪怕再怎麼清楚,她的基因之父揹負着何等的艱難使命,但每當她被帝皇拖入到另一場毫無準備的戰鬥中時,蜘蛛女皇依舊不介意將她的基因之父痛罵一番。
然後再站到他的身邊去。
當然啦,在有些時候,蜘蛛女皇還是想要逃走的,尤其是當面前的戰局難免過於驚人時:就比如說和帝皇並肩站在一起,等待着面前的十八位基因原體,一個又一個的走上來單獨覲見。
且不說如此器重,就連莊森看過來的眼神都多了幾分好奇,更不用提在場的至少一千名禁軍戰士瞄向摩根的目光,都與瞄向其他原體的有了本質的區別,單單就說一個小細節吧。
帝皇是沒有來到地面上的,他走到一半便停了下來,佇立在穿梭機的尾部貨艙門上,而原體們就只能在地面上覲見:人類之主還沒有什麼問題,但被迫帝皇處於同一水平的摩根,卻是分外明顯的,比她的每一個兄弟都高了一頭。
甚至不在一個【階層】上。
現在,就連基裡曼和伏爾甘的目光都變得有些不太對勁了。
【……】
在這一刻,摩根突然理解的那個總是被她的弟弟康拉德掛在嘴邊的復古潮詞:公開處刑。
她最近是又在什麼地方得罪身邊這個老混蛋了嗎?
蜘蛛女皇盡力地維持住自己臉上的微笑,同時還要摁住蠢蠢欲動的右手,以避免當衆表演一次刺王殺駕,畢竟目擊者太多了,成功率着實算不上高:更何況帝皇此時還捏住了她命運的後頸肉。
雖然從外表上來看,摩根與她的父親保持着大約一米左右的君臣距離,但在原體們看不到的亞空間領域中,那股淡金色的繮繩卻是如蛇一般的咬住了原體的手腕,順着纖細一路竄到了肩頭與脖頸,最後如繩索般,牢牢的束縛住了蜘蛛女皇的下顎,令她動彈不得。
人類之主的手指如今只需要輕輕的一勾,摩根的靈魂便不得不停留在了他的身邊:如若不然,蜘蛛女皇早就有千百種方法,竄到底下的原體羣中去了。
至於色孽?
色孽就在不遠處看着:祂看起來還挺樂的,淡紫色的雲霧中籠罩着四種截然不同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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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都是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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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體在內心中咬牙切齒,她很清楚帝皇聽到了這句話,因爲人類之主的嘴角明顯上揚了些許,他揮手致意,彷彿這股快樂是出於他面前久別重逢的子嗣們:至少三分之二的原體迴應了他,卻也有幾個人對帝皇的感染力毫無反應。
有趣的事,也正是這幾個人看向摩根的目光最平淡,甚至多了幾分憐憫與探究:察合臺可汗便是最明顯的那一個,當他看到摩根與帝皇並肩走下來的時候,這位大汗根本沒什麼反應。
但當可汗的亞空間本能讓他意識到了,摩根大概率是被迫的停留在帝皇的身邊時,大汗的眉頭飛快地皺起,他撇向人類之主的目光中已然多了些許不認同。
不過僅此而已,可汗完全沒有插手的打算,他的目光轉而注視起了旁邊守衛的禁軍,對這些名聲在外的武士充滿了興趣,與他相同做法的還有聖吉列斯,這位巴爾的大天使雖然隨大流的站在人羣中,貌似在注視帝皇與摩根,但從蜘蛛女皇的角度看得很清楚,聖吉列斯的視野早已魂遊天外。
摩根不相信帝皇會看不清聖吉列斯的冷漠態度。
事實上,當她被迫停留在了帝皇的高度後,蜘蛛女皇先是本能性地慌亂了一下,但很快就不得不穩定住心神,開始四下琢磨,爲自己尋找好處:畢竟那麼多原體和禁軍眼中的刀片總不能白挨吧?
而她很快便發現了好處所在。
就像摩根在偷窺曙光女神號的凡人生活時,總會在學生和老師嘴裡聽到的那句話一樣:倘若站在講臺上,纔會知道課桌底下的小動作其實毫無意義,一個適當的高度便會讓所有秘密無處遁尋。
現在的摩根便是如此:
蜘蛛女皇從未想過事情會如此的簡單,她只許與帝皇一道站在比其他原體高上兩到三米的地方,居然就能如此輕易的洞悉底下每個人的內心:如今,所有的原體都在仰頭看向他們,而無論他們內心中是怎樣隱藏的,但目光飄移和麪容裡的微表情,都永遠無法逃脫出摩根敏銳的視線。
這就是帝皇的角度麼?
在內心中驚歎的蜘蛛女皇沒有注意到帝皇眼角的笑意,她完全沉溺於了自己的新發現中,沉溺於原體們片刻都真情流露裡:因爲這實在是太豐富了,十八個原體赫然便分出十八種狀態。
有些人是最單純的,就比如說基裡曼或者伏爾甘,他們直勾勾地盯着帝皇與摩根的面龐,眼神中全然沒有別的雜念,但在細節上尚有些不同:基裡曼似乎在思考一些更爲深入的問題,他的目光渙散,更多的集中在帝皇的身上,似乎還有着幾分對於人類之主的忌憚。
伏爾甘就要單純的多:他憂心忡忡的看了摩根一眼,隨後將目光移向了帝皇,火龍之主也許並不清楚眼前的狀態,但他能感覺到帝皇的舉措是不合適的,但伏爾甘完全幫不上忙,只能讓他的內心被高尚的道德感所灼燒。
而還有些人,他們的目光也很單純,只是憑空添了些變化:可汗和聖吉列斯就不用說了,他們彷彿兩匹被拘束的野馬,帝皇的威嚴關不住他們自由散漫的靈魂,費魯斯的狀態也同樣好不了多少,他的目光在掠過摩根的面容時,飛快的皺了一下,但很快就回歸常態,安靜的等待着輪到他。
摩根並不瞭解這個兄弟,只聽說過他的強大和衝動:但至少在剛纔的一個瞬間,她感受到了戈爾貢那鋼鐵般的善意,豁達的面容下是顆滾燙的心。
可靠,卻也很無聊。
倒是將手搭在費魯斯肩頭的福格瑞姆要更有趣些:在剛開始,他與費魯斯幾乎一模一樣,先是用狐疑的目光啄着摩根的臉,同時有意無意的撫摸着胸前的帝皇天鷹,但鳳凰的心態調整的更快,他幾乎在下一刻便回想起了與蜘蛛女皇相處時的細節,隨後,便自顧自地判定了摩根的無辜。
因爲他不相信記憶中的姐妹會是如此愚蠢的傢伙。
於是,鳳凰一轉態度,便朝着摩根快樂的眨了眨眼皮,射來的目光中有着理解,卻還有幾絲無惡意的挖苦,他將嘴脣湊近到費魯斯的耳垂旁,全然是一個看客。
不過:他倒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太關注帝皇的方向。
待在鳳凰身邊的,是摩根最信任的幾位血親兄弟,他們的表現都沒有超出蜘蛛女皇的預料:莊森只是在單純的好奇,比起僭越,他應該更在意帝皇找摩根的原因;科拉克斯藏在了隊裡的最外側,對於眼前的種種無動於衷,比起摩根和帝皇的問題,鴉王卻是更在意爲什麼在場的大部分原體,都會表現出如此奇怪的狀態。
這令鴉王很不舒服:如此渾然天成,無人質疑的上下森嚴?
至於康拉德:那小子正在莊森的身邊,慢悠悠的轉過身來,讓摩根能夠看到他身後的披風:披風上面點綴着一幅完整的,原體的五臟六腑的剖析圖。
摩根不確定自己揉搓指關節的聲音有沒有被帝皇聽到。
但帝皇應該也不在意了,因爲他的目光停留在多恩的身上:帝拳之主正緊皺着眉頭,他的渾身上下都在散發着不認同的氣息,只不過因爲還沒搞清來龍去脈,他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是該不認同帝皇,還是不認同摩根。
多恩並非是魯莽的蠢貨,他與摩根共事過,他知道蜘蛛女皇也不會狂妄到這種地步:但倘若不是摩根的問題,另一種可能性會讓多恩的大腦短路的。
在這一點上,多恩就遠不如與他並肩而立的佩圖拉博了:不要問這兩個人爲什麼站在一塊,在帝皇的穿梭機抵達前,多恩便被混跡在人羣中的【佩圖拉博】吸引了,他以極大的興趣和純粹的學術性眼光觀察這臺精妙絕倫的機器人,評估着它潛在的危險性。
而【佩圖拉博】倒也是樂在其中的,真正的鋼鐵之主似乎早就預想過他的作品會引來兄弟中哪個人的圍觀,他甚至專門爲此而調配出了嶄新的模式:就像摩根所打造的星辰侍女有情感模塊一樣,佩圖拉博打造的這臺鋼鐵暴君,在聽到多恩的聲音時,竟也開始實行一套個人專屬的運行模式了。
只對多恩有反應。
而這麼做的結果就是,【佩圖拉博】對帝皇和摩根的情況處於完全的漠視,唯一和他相同的可能也就只有黎曼魯斯了:狼王的目光在投向帝皇與帝皇的第一瞬間,便完成了所有的流程。
黎曼魯斯先是困惑了片刻,隨後鬆軟開眉頭,顧左右而言他,原體周圍的空氣中散發着停止思考後的快樂氣息。
而被黎曼魯斯順勢攬過肩膀的便是阿爾法瑞斯,他也沉浸在停止思考的快樂氣息中,不過與狼王的自暴自棄不同,阿爾法瑞斯的氣息卻是難掩其骨子裡的傲慢:更多是看破一切後的毫不在乎。
而就在他旁邊,有人卻是非常在乎這件事情。
正是……莫塔裡安?
當她注意到了來自於巴巴魯斯的一股幽怨氣息時,摩根狐疑地的挑起了自己的眉眼:她想不明白這個一向和她不對付的死亡之主爲什麼正如此複雜的看着自己?莫塔裡安甚至懶得關注帝皇的方向。
摩根注意到,巴巴魯斯之主的表情經歷了一次短暫的變化,在他剛剛看到帝皇與摩根站到同一處的時候,莫塔裡安也是驚愕的,但這種驚愕很快就轉變爲了對於人類之主慣例般的不滿,以及對於站在帝皇身邊的摩根的……
恨鐵不成鋼?
你怎麼可以這麼輕易的被這個謊言暴君束縛在身邊?
隔着十幾米的距離,摩根彷彿都能聽到莫塔裡安的吶喊聲。
【……】
與莫塔裡安的吶喊聲同樣熾熱的還有來自於安格隆的問詢,紅砂之主像是看着一具期貨死人般看向帝皇的金色盔甲,他有些不耐煩的摩挲着掌中的斧刃,引來了身旁禁軍們的如臨大敵,而看向摩根的目光更是充滿了直白的詢問。
現在就動手?
看起來某人比摩根自己更希望來一場刺王殺駕。
蜘蛛女皇的視線移開了,留下了有些遺憾的安格隆。
她飛快地掠過羅嘉,因爲大懷言者的目光根本不需要琢磨:這種帝皇與摩根並肩而立的場景顯然觸動了羅嘉心中的美好回憶,瞳孔中的信仰之火已經比道路兩旁熊熊燃燒的獸人顱骨更旺盛了,就連帝皇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人類之主略微皺起了眉頭,引來了摩根的無情嘲諷。
【頭疼了?】
【誰叫你當年裝死?】
+……+
私人頻道就是愉快。
摩根的微笑多了些真摯,她趁機跟馬格努斯點了點頭,普羅斯佩羅之王則禮貌的迴應,一向的對於這些外界事態漠不關心,他似乎更擔心身邊荷魯斯的狀態:牧狼神也許是反應最大的原體之一,他可是肉眼可見的愣了幾秒鐘。
天知道荷魯斯在這幾秒鐘的時間會想到什麼事情?
但不可質疑的是,當荷魯斯從愣神的狀態中走出來的時候,牧狼神已經恢復了正常:他很快就發現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的動作,等待着他第一個走到帝皇的面前,就連莊森也不例外。
這個小驚喜讓微笑和從容回到了荷魯斯的臉上。
也來到了帝皇的臉上。
但就在荷魯斯剛剛走進到他們二人的【進攻範圍】時。感覺自己的怒氣條已經快差不多要積滿了的摩根,終於還是開口了。
【你打算在這裡就直接檢閱烏蘭諾的功臣們嗎,父親?】
這句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話語讓帝皇皺起了眉頭。
+有什麼問題麼?+
【不,我只是在想……】
順着摩根的手指,所有人都注意到人羣中的那抹金髮:莊森冰冷地迎接着兄弟們的目光,他很好的將困惑埋藏了起來,反正他相信摩根總不會害他的。
【我們該如何確定:誰纔是烏蘭諾的首功之臣呢?】
+……+
在荷魯斯的沉默中,帝皇鋒利的光芒足以劃開任何一個原體的內心世界:但並不包括摩根,她甚至將自己的聲音放大了些許,保證在場的每個人都能聽得清楚。
無論是依舊困惑的基裡曼,稍稍回過神來的可汗,還是早就一臉迫不及待的福格瑞姆。
當然:還有荷魯斯和莊森。
他們都聽到了。
【別誤會,父親:我無意質疑您的任何決定。】
【我只是好奇,單純的好奇烏蘭諾的功勳所在。】
【而且我想:您並不介意給我們一個確切的回答,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