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路上,升任代理團長的馬進韜直接把趙金玉提拔成了特務連的代理連長,順便也把衛燃提拔成了代理副連長。
衛燃清楚,趙金玉也清楚,馬進韜這是在挽留他們,希望他們能留下來。
看了眼趴在自己馬背上的於副官的屍體,衛燃嘆了口氣並沒有同意或者拒絕——就像趙金玉的態度一樣。
馬進韜似乎同樣看出了小舅子趙金玉的糾結,所以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指揮着所剩不多的騎兵和戰壕裡的團屬步兵們,帶着受傷和陣亡的戰友的屍體,以及戰利品和馬屍開始撤退。
只是不知不覺間,趙金玉和衛燃卻默契的各自拽着繮繩,引導着戰馬走到了隊伍的邊緣。
“想好了?”衛燃趕在趙金玉開口之前沒頭沒尾的問道。
“想好了,在哪打鬼子不是打鬼子?”
趙金玉吁了口氣,“況且你看看眼下,都別說特務連,這個騎兵團還能騎在馬上,還舉的動馬刀的,滿打滿算能有兩百五十號就不錯了。我這個時候走了,我姐夫就成了光桿司令了。”
“既然這樣,我也不走了。”衛燃痛快的說道。
聞言,趙金玉明顯鬆了口氣,顯然,他其實仍在搖擺,如果剛剛衛燃說他要走的話,恐怕他也會跟着動搖留下來的心思了。
沒等衛燃說些什麼,趙金玉卻饒有興致的探手從馬褡褳裡抽出了一個熟悉的物件遞給了衛燃——一支鬼子的擲彈筒。
“繳獲的?”衛燃接過這擲彈筒問道。
“還繳獲了不少鬼子炮彈呢”
趙金玉拍了拍他的馬褡褳,“當年在狼槽子溝附近的林子裡,咱們還用過這玩意兒呢,剛剛收拾戰利品的時候想起來了,索性撿回來倆炮筒子,還把所有的小炮彈全都帶回來了,約莫着能有七八十顆呢。
我琢磨着,回頭把這玩意兒給手槍隊,看看以後能不能用上。”
“這玩意兒在馬背上可不能用”
衛燃笑着搖搖頭,將手裡染血的擲彈筒又還給了對方。
趙金玉倒也不以爲意,接過擲彈筒重新塞進了馬褡褳,轉而漫不經心的問道,“你說,咱們這次全殲了它們的騎兵,小鬼子接下來會不會報復?”
“肯定會報復的”
衛燃篤定的答道,哪怕他不知道接下來的歷史進程,僅僅只靠猜也能猜得到,足足五六百的騎兵被全殲,不但屍體被扒了個乾淨,連戰馬屍體估計都會被拉走當成加餐的葷菜,這小鬼子要是能忍下這口氣,那才真叫怪了!
“到時候可得好好招待招待它們”
趙金玉喃喃自語的唸叨着,他的一隻手,也下意識的搭在了腰間的木頭槍盒上。
“那旗子你打算怎麼辦?”衛燃換了個話題問道。
聞言,趙金玉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開口答道,“我已經用蒙文給我大哥二哥寫了一封信,有那封信在,他們肯定會相信詩怡妹子的。
那旗子.他們既然都還活着,那旗子在不在的,我估摸着也不打緊。”
“那就留下來專心打鬼子吧”
衛燃不再多說,催馬往前追了幾步,隨後轉身朝着倖存下來的騎兵們一次次的按下了快門。
相比來時的急切,這返程的路要慢了許多。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比這支騎兵團的輔助部隊更快回到了駐地。
這一次,衛燃沒有去參加那些犧牲戰士的安葬儀式,這次不但那位馬團長受傷嚴重,他的身上也掛了不少彩,所以剛一回來,就被送去醫療室包紮了。
這所謂的醫療室,也不過是個偏院裡還算乾淨的堂屋。
相比正在裡間手術室裡接受緊急治療的馬團長,外間正在接受包紮的代理連長趙金玉,卻把過來送信的韓護院找了過來。
“韓師傅,我琢磨好了。”
趙金玉忍着清創時的疼痛,指了指旁邊的衛燃,齜牙咧嘴的說道,“我們哥倆暫時不打算回去了,這邊正是用人的時候,我不能撇下我姐夫自己跑了。”
“這”
韓護院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了衛燃,見後者無奈搖頭,這才咬咬牙說道,“舅少爺,其實少奶奶希望你和衛少爺能跟着我回去,她希望你們哥倆能”
“回去?”
趙金玉笑了笑,“我好不容易纔決定留下來,可沒打算回去,而且這裡也沒那麼多的少爺。
韓師傅,我們倆要是走了,我姐夫可就是光桿司令了,我們這個時候說什麼也不能撇下他自己跑。”
“這這.唉!”
這韓護院最終一拍大腿,躬身抱拳作揖感激的說道,“那我先替少爺和老太爺謝謝舅少爺了!”
“韓師傅別客氣了”
趙金玉連忙擡住韓護院的手臂,“那些信件之類的東西就麻煩您捎帶回去吧。還有,你把白師傅也帶上,帶他一起回去。”
“帶上他?這”
韓師傅一時間陷入了猶豫,這事兒他決定不了,潛意識裡,他也不認爲趙金玉能做這個主。
“你之前不是說,我姐要給小白找個媳婦嗎?”
趙金玉嘆了口氣,“小白的喜事,老白要是不在實在說不過去,這兵荒馬亂的,趁着有機會,讓他回去見一面吧,哪怕下個月跟着你再回來呢。
韓師傅,你這就去問問我姐夫吧,他要是同意,你帶着白師傅立刻出發,這鬼子說不定什麼時候還得打過來呢。”
“這”
“韓師傅,儘早出發吧。”同樣在接受包紮的衛燃提醒道,“早點走,早點回去。”
“唉!也好,兩位保重。”
韓師傅朝着衛燃和趙金玉抱了抱拳,轉身離開了這間條件只能算簡陋的醫療室。
“我姐託韓師傅送來些吊命的東西”趙金玉直到韓護院離開,這才說道。
“我知道,也給了我一份兒。”衛燃附和道。
“我姐要是知道咱們這兒這麼兇險,指不定怎麼哭呢。”趙金玉頗有些樂不可支的說道。
“你姐託韓師傅,韓師傅又託我帶話,趙家已經送了兩個男丁上戰”
“所以我也得上戰場打鬼子”
趙金玉不等衛燃說完,便自顧自的說道,“我大哥二哥都能去打鬼子,憑什麼我不能去?”
“得,這話當我沒說。”
衛燃擺擺手不再勸說,這個時候勸對方其實也已經沒多大的意義了。
恰在此時,馬進韜也快步走了進來,他的身上同樣掛了不少彩,只是剛剛一回來他就在忙着安置傷員和安葬陣亡的戰士,這才比衛燃和趙金玉二人稍晚了一步。
“團長的情況怎麼樣?”馬進韜不等坐下便開口問道。
“還在裡面呢”
趙金玉答道,“剛剛我讓韓”
“我知道”
馬進韜點點頭,“我已經讓老白去準備了,等下他們就出發。金玉,衛燃,你們倆真打算留下來?”
衛燃笑着打趣道,“我們要是走了,你可真就成了光桿司令了。”
“以後咱們一起殺鬼子!”馬進韜意氣風發的說道。
他這句話剛剛說完,裡間的白布門簾被一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撩開,外間的三人也齊刷刷的看了過去。
“馬連長,團長喊你進去。”這位醫生舉着沾滿血的雙手說道。
“團長的情況怎麼樣?”正準備接受包紮的馬進韜立刻站起來,一邊快步往裡走一邊問道。
“出血已經止住了”這名醫生說着,已經將馬進韜讓進了手術室。
接下來新舊兩位團長在手術室裡談了些什麼,外面的衛燃和趙金玉不得而知,但馬進韜在出來之後,便立刻招呼着趙金玉跟着離開了駐地。
不僅如此,代理團長馬進韜還丟給衛燃一項任務,指揮沒有受傷的騎兵巡防河堤,隨時警惕對岸突襲的鬼子。
接到命令,衛燃不敢耽擱,立刻吹響集結哨,帶着剛剛鬆懈下來的兩百多名騎兵直奔河堤開始佈防。
第一次指揮如此多的人,衛燃難免有些緊張,保險起見,他謹慎的抽出20名騎兵騎馬往返巡邏,剩下的那些則以蘆葦爲掩護,配合本就駐紮在這裡的守備部隊,以10人一組開始挖掘戰壕——足以架設機槍的戰壕。
在他的指揮和周圍衆多騎兵的忙碌中,河岸邊的蘆葦叢邊上,早前就已經挖好用作防禦的戰壕被進一步加深、加固。
很快,在他們的高度戒備中,只是稍晚了一步的輔助單位也拖拽着戰利品開始渡河。
在他們的注視下,那些步兵單位在羊皮筏子、小木船等各種渡河工具的幫助下,螞蟻搬家似的將那些可以果腹的戰馬屍體,以及那些從鬼子身上扒下來的各種戰利品一點點的運了回來。
幾乎就在最後一小船戰利品被運送回來的同時,趙金玉和馬進韜也騎着馬趕了回來。
“旅長的命令,沿河岸佈防。”
騎馬跟在馬進韜身旁的趙金玉帶來了最新的命令,“鬼子接下來很可能渡河對我們發起強攻,這裡是最可能渡河的地方,務必把鬼子堵在對岸!”
“是!”
周圍的衆人齊聲應和,忍耐着身上的疲憊繼續開始加深戰壕的工作。
不多時,這條河岸上忙着佈防的士兵越來越多,戰壕也挖掘的越來越長。
“這條戰壕恐怕擋不住鬼子”
河岸邊,腿上、胳膊上乃至頭上都包裹着紗布的馬進韜憂心忡忡的說道。
“擋不住”
馬進韜格外清醒的說道,“這次爲了全殲鬼子的騎兵,咱們旅幾乎全部出動了,又是包圍又是截後路這才用死了這麼多人的代價拿下他們。”
說到這裡,馬進韜嘆了口氣,任由衛燃幫忙點上顆煙,猛吸了幾口之後,拋出一個讓人絕望的假設,“這才只是鬼子的兩個騎兵大隊和一個機槍小隊。要是鬼子的戰車過來呢?要是像那次一樣,鬼子打毒氣彈呢?”
這話說完,趙金玉不由的打了個哆嗦,這假設的答案很明顯,他們根本防不住,哪怕他們在這次戰鬥裡繳獲了不少給人用的、給馬用的防毒面具也根本防不住!
這還只是毒氣,眼前這條因爲黃河氾濫形成的泥沙河或許擋得住卡車,但卻不一定能擋住鬼子的坦克,更擋不住根本不用過河的炮兵!
再次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哆嗦,趙金玉正要問些什麼,馬進韜示意二人騎馬跟着他走遠了些,然後才從褡褳裡取出了地圖展開。
“這是我們的防線”
馬進韜用一支紅藍鉛筆在地圖上畫了一條線,“這條河只是黃泛區,擋不住鬼子,但是往後——”
說着,他手中的紅藍鉛筆往下移動了一段距離,“這是沙潁河,就在我們身後不到20裡,它能擋住。”
“所以這兩條河之間就是咱們的戰場?”衛燃擡頭問道。
“如果鬼子敢來,咱們就在這裡和它們再幹一仗。”
馬進韜信心滿滿的憧憬着,“仗着這條河和後面那條河,咱們多少有些勝算。”
“現在就看它們什麼時候來了”趙金玉唸叨了一句。
“今天估計來不了,消息沒那麼快。”
馬進韜說道,“天黑之後,安排傷員先撤,省的給咱們添累贅。另外,把繳獲的機槍和迫擊炮都發下去,讓騎炮連分散開千萬不要扎堆。”
“是!”趙金玉立刻領命,驅馬跑向了駐紮地。
“現在有敵人的動向了嗎?”並沒有急着離開的衛燃開口問道。
“暫時還沒有”
馬進韜遙遙頭,“兄弟團的特務連一直在盯着淮陽城周圍,有消息立刻就能傳回來。”
聞言,衛燃暗暗嘆了口氣,他知道,他知道接下來將面對多少敵人。
兩個旅團,裝備了火炮和坦克的兩個重兵旅團,這是遠超暫編騎一師對抗上限的敵人。
可是,就算知道又怎麼樣?
衛燃愈發無力的嘆了口氣,他清楚的知道,金屬本子不會任由自己把這個消息透露給馬進韜。
他更知道,馬進韜就算知道了,也不會下令倉皇撤退——即便明知會死。
“馬連.馬團長,我想問你個問題。”衛燃正色說道。
“衛燃兄弟看得起我馬進韜就喊一聲大哥吧”馬進韜笑着說道,“你想問什麼?”
“馬大哥”
衛燃恭敬的喊了一聲,略作遲疑後問道,“如果我有兩個籮筐可以裝着你最想要的東西,你希望裡面裝着什麼?”
“這算哪家子問題?”馬進韜哭笑不得的搖搖頭,權當衛燃是在逗悶子。
“就是這麼個問題”衛燃堅持道。
“什麼都行?”馬進韜反問道。
“什麼都行,只要倆扁擔筐裝得下。”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馬進韜拍了拍衛燃的肩膀,“要是什麼都行,我就想要兩樣東西。
一,咱們打跑了小鬼子那天的報紙,滿滿一筐當天的報紙。二,我想要的是打跑了小鬼子之後,我和妻兒父老的合影不,是每個兄弟和家人團聚的合影!”
聞言,衛燃怔了怔,頹然又歉疚的嘆了口氣,“對不起,唯獨這兩樣,我那倆筐子裡拿不出。”
“拿得出,怎麼拿不出!”
馬進韜抽出尚未來得及打磨掉豁口,甚至都沒來得及擦乾淨血跡的馬刀,喃喃自語的說道,“只要咱們多砍死幾個,砍的勤快點,那兩樣,總能看見的。”
“你就這麼堅信能看見嗎?”
衛燃怔怔的看着對方,他要承認,在此之前,他其實一直在以看待軍閥的方式看待這個算得上富家少爺的馬進韜。
“能”
馬進韜笑了笑,收了馬刀之後稍稍壓低了聲音說道,“今年年初的時候,我那青禾妹子就託老韓給我帶來一篇文章,自從看了那篇文章之後,我就相信,咱們肯定能趕走鬼子。”
“什麼文章?”已經隱約猜到了答案的衛燃還是張嘴問道。
聞言,馬進韜卻笑了笑,“要你自己去找,如果你能找到,倒是可以把它放在你說的那籮筐裡,那文章啊,看了之後心裡有勁兒!有奔頭!”
衛燃如釋重負的笑了笑,“我我知道答案了,我知道是哪一篇文章了。”
“爲了你說的那倆破筐裡裝滿那天的報紙,也爲了那破筐裡有大家和家人團聚的合影。”
馬進韜再次用力拍了拍衛燃染血的肩膀,“一起殺鬼子吧!就算咱們看不到,也要讓兒孫能看到才行!”
“是!”
騎在馬背上的衛燃格外認真的挺直了沾滿鬼子血跡的胸膛,擡手認真敬禮的同時,嘶吼着接下了這道充滿希望的命令。
答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