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老爺所料不差,太后一黨果真是氣數已盡。趙太后大約是多年來被欺壓苦了,一門心思要藉着西廠揚眉吐氣,走馬上任的提督憲元乃是她心腹,深會其意,下手又狠又重,拼了命的構置大案,羅織罪名,對百官督察的比東廠嚴苛百倍,肆意逮捕權貴公卿,手段狠辣殘酷,整的朝中烏煙瘴氣,仕林怨聲載道。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位名不見經傳的都察院經歷不知着了什麼魔症,連着三天上奏痛陳趙國舅賣官鬻爵、夜宿妓戶等等不良惡行,滿腹牢騷的大人們總算找到了出氣口,爭先恐後的彈劾趙家,從過世百年的祖宗罵到剛纔滿月的孫子,連太后善妒不容人的宮闈舊時都寫到了奏章裡。西廠一看大事不好,又整出一堆冤假錯案,下獄的言官個個都是鐵打的脊樑骨,寧死不屈,還在外頭的同僚們大受感動,懷着必死的決心繼續大罵趙家,一時舌戰不止,令趙家與西廠疲於應付。
太后自毀長城,太妃乘機作爲,指使着林家興風作浪,重金收買了不少六部屬官,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連傅大老爺都收到了數匹燦若雲霞的蜀錦和一塊據說是南唐遺存的傳世歙硯。
東西堆放在屋裡,叫傅大夫人瞧見了,大罵太妃是下作的狐媚子,但又捨不得這難得一見的蜀錦,氣得臉色又紅又白的。傅大老爺搖搖頭不說話了,近來他壓力頗大,趙家是江河日下,林家他不屑爲伍,陛下又遲遲不肯出手,只坐在幕後煽風點火,真是讓他捧着一顆赤膽忠心卻報國無門。
局勢開始向着林家一邊倒去,就連一直不偏不倚的成家和五軍都督府似乎也和林家有了不能說的秘密。
“聽說穆陽長公主作女媒,要把林太妃的外甥女配給成老六呢。”
顧氏和傅氏感情日篤,時不時請她們母女喝茶閒聊,說一說京城時興的衣服首飾,八卦段子。
“那姑娘能樂意?”傅氏秀秀氣氣的抿了一小口茶,輕聲問道。
顧氏眯着眼,滿臉的愉悅,看的出她對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相當熱衷:“不樂意也只能點頭應允了,這可是太妃的懿旨。不過人家是錦衣衛指揮使的女兒,脾氣驕橫下手無情,聽說要嫁成六,先笑着應了,回頭悄沒聲的就把他養在外頭的相好全給賣了,順手還把與他廝混的哪些個濫賭鬼都給打殘了。”
傅氏微微吃驚:“好乾脆利落,可這一來那成六不知要鬧成什麼樣呢。”
“我看也未必鬧的起來,先不說成六自個理虧,就是成家如今也不敢和錦衣衛撕破臉皮啊,成六再混也得愛惜他那條小命不是。”顧氏笑道。
國公府少爺再有能耐也折騰不過錦衣衛一把手家的姑娘,這浪子遇上毒婦,說不準他倆還真就是那天造地設的一對呢。紅藥靠在椅子上,杏兒坐在一邊給她打扇,桌上擺着井裡湃過的新鮮李子,吃起來酸甜適口,冰涼爽脆,再聽上幾句別人家的倒黴事,幾乎舒服的嘆出聲來。
“唉,成大夫人怎會生養個成六這般的兒子,也不知造了什麼孽。”傅氏想起廣寧家中的一雙幼子,有感而發。
顧氏聽了,看了看昏昏欲睡的紅藥,伸手把傅氏拉近,貼着她耳朵道:“那成大夫人還真是造了不少孽喲,傳言先頭有兩位夫人都是叫她藥死的。”
傅氏頓時感到一陣陰風吹過,抓緊了顧氏:“這怎麼會...堂嫂別嚇唬我。”
顧氏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幾分:“她們三個都是張家姐妹,父親爲救成國公爺英年早逝,母親也自縊追夫而去,國公感念他們夫妻大義,不忍他家敗落,就替新喪妻的大老爺做主娶了嫡出的長女。可誰知庶出的小妹妹不甘心了,不出三年就接連害死了兩位成張氏。”顧氏說到這裡,也不由抖了抖,喝了口茶定定神方纔接道:“還有人說,那兩位都曾有過身孕,但最後都被害沒了,第二位更是小產而死的。”
當日壽宴上也曾見過成大夫人,大熱天裡還披一條斗篷,裹得嚴嚴實實,一副病骨支離,楚楚可憐的樣子,得兩個丫鬟扶着才能勉強給國公行禮。這樣一位蟲豸都軋不死的弱女子,竟有這般駭人的蛇蠍心腸,傅氏心中惶惶,擡手一摸,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是出了滿頭的汗。
顧氏大爲歉疚:“看我這嘴,一說起來就管不住了,你別放在心上,興許是人家亂說呢。”
紅藥動了動眼珠子,暗中嗟嘆,怪不得成六混賬,這樣的娘能教出好貨色纔怪。
復又想到了那隻金麒麟,還有那個肩上掛着肥貓的公子哥,年紀對得上,行事也乖張,莫非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成六?
傅氏才叨唸起松鼠和筍絲,廣寧那邊就傳來了壞消息。
“兩個哥兒都病了,老夫人請太太速回廣寧。”報信的是祁家得力的小廝木頭,平日機靈的他今日卻像被霜打過的茄子一樣發焉,怔怔的跪在地上,不敢擡頭。
傅氏如遭重擊,驚慌失措,容姑姑趕快扶她坐好,替她問道:“你說仔細些,生了什麼病?”
木頭當真成了木頭,半響才帶着哭音道:“都,都生了痘瘡。”
容姑姑聽了,腿一軟,跌在地上說不出話來,木頭抹着淚道:“來時還只是初見症候,但這十多天了,也不知...”
一直沉默的傅氏突然一掌推下小几上的琉璃六瓣瓜紋果盤,正砸在木頭腳邊,嚇得他磕頭不止。
“快閉嘴!不可胡說八道,兩個哥兒有老夫人照顧,一定能熬過去!”傅氏攥緊了拳頭,站起身吩咐道:“容娘你快收拾行李去,再和姑娘說一聲,我這就向伯父伯母辭行去。”
容姑姑與木頭齊齊應是,傅氏咬牙忍住淚水,朝敬院走去。
傅大夫人正給傅文蘭挑首飾,拿着只嵌翡翠花蝶金簪挑剔個不停,聽了傅氏的話,也緊張起來。
“好好的怎麼就,唉,是該回去,但今個也太晚了,總得等到明天再說。”她頭一回和顏悅色的同傅氏說話,還讓傅氏坐在自個身邊,關切道:“你先回去收拾妥當了,明日城門一開我就送你出去,可惜文蘭馬上要出嫁,文穆走不開,不然該叫他送送你們。”
“多謝伯母好意,”傅氏心急如焚,奈何天色已晚,只能強壓着焦慮道:“不敢再勞煩堂弟了,我這就回去打點行囊,明日一早就啓程。”
傅大夫人點點頭,看傅氏面如白紙可憐極了,想想這些天對她冷言冷語的,心下有些內疚,就從桌上撿起一隻赤金鳳尾瑪瑙簪塞給傅氏:“你來這一趟我也沒什麼表示,怪過意不去的,這東西你收着,權當個念想吧。”
傅氏苦笑着收了,伯母好沒眼力,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麼。
傅氏自以爲安排妥當,卻不知這一耽擱,竟生生在京裡耗了半個月。
當晚,傅大老爺差人傳話只說忙於案牘,便在官署歇下,傅大夫人習以爲常,洗漱後獨自睡下,可這一夢不到三更就被幾聲尖叫驚破,傅大夫人正想發怒,她貼身的嬤嬤猛的掀開帳子哭叫道:“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傅大夫人翻身坐起,也顧不得披衣穿鞋,跌跌撞撞的跑到院裡放眼一看,遠處升起了熊熊大火,依稀是宮城方向,那火宛如初升的太陽一般照亮了半邊天,滾滾濃煙隔着數十條街都能聞的到。再一聽,府外竟有刀槍撞擊,馬蹄飛馳之聲,顯然是兩撥人馬砍殺激烈。
“爺們呢?文均文穆在何處?”傅大夫人抓住一個亂竄的丫頭厲聲喝問,火光中她披頭散髮,形容可怕,嚇得那丫頭大哭起來:“奴婢,奴婢不知。”
“母親快回屋去!”傅文穆帶着幾名家丁趕了過來,看見傅大夫人赤足站在院子裡,忙拉住她往屋裡走。
“這是怎麼了?”傅大夫人卻站着不肯動,只呆住一樣看着那大火。
傅文穆看着母親,遲疑了片刻,才道:“外頭兩撥人是五軍都督府的麾下兵馬和二十六衛親軍,帶頭的似乎是成國公和林國舅。”
傅大夫人此時腦子靈敏了不少,馬上會意:“莫非是太妃,太妃她...”
傅文穆咬緊牙關點了點頭,一雙眼眸裡不見半點光亮,比黑夜還陰沉可怕。
宮城失火,府外混戰,客院裡的祁家人自然也被驚醒,傅氏急令素姑姑關緊院門,除木頭守在屋外,其餘女子都聚在傅氏房裡。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傅氏緊緊抱住紅藥,惶惑不安的望向窗外,這一亂不知何時消停,想到家中兩個病重的孩子,一股悲慟襲來,捂着嘴默默流淚。
紅藥回攬着母親,望着沖天的火光,聽着震天的喊殺聲,不知爲何心底一片茫然,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