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坤一的心裡,不禁有些爲何長纓而暗暗可惜。
才年僅二十四歲,手握上萬精兵的實權二品武將,真可謂前途無量,結果因爲所謂的熱血,把自己陷入了死地,實在是太不值得了。
年輕人,就是愛衝動啊,哪裡鬥得過那些奸詐的老狐狸!
劉坤一一聲長嘆,似乎自己純良無比,有多麼惜才,正氣似的。
於是,在1月2號近夜,北翼城從狹窄的南門,拉進了六門78mm的克虜伯火炮,兩挺格林炮,和大沽炮臺調來的一哨鬱悶之極,滿臉衰樣的炮兵。
“何長纓能進北翼城,經方爲何不能?既然是他自己用腿走進去了,那麼就是他的選擇。——好小子,之前因爲平壤,虎山的事兒,還是低看他了,以爲他不敢把自己立在危牆之下;”
李鴻章知道了以後,看着滿屋一臉驚恐的兒女兒媳孫女,帶着一絲意外的佩服,一絲幸喜,一絲擔憂,一絲警惕,到最後都化成了綿綿的釋然。
張佩綸坐在李鴻章的身邊,知道老大人說的是一段並不算遙遠的往事。
在朝鮮平壤清日大軍決戰之時,何長纓突然領着他的學員兵,不告而別的離開了平壤。
然後平壤失陷,各路兵馬損傷慘重,而何長纓卻在平壤北四十里的順安驛,全殲了一個日軍中隊。
這場大捷,使得沒有人能指責他的臨陣脫逃,可是這根刺從此卻埋在整個北洋知曉實情的人的心裡。
然後就是鴨綠江防禦戰中的兩場虎山戰役。
第一場虎山戰役,何長纓完美的實現了對倭夷軍隊的偷襲,使得倭夷軍隊損傷慘重,渡江失利。
然後何長纓和本來就很不對眼的劉盛休爭奪九連城的守衛權,劉盛休完美勝出,而何長纓似乎被狼狽的驅逐到下游防線。
可是,只是一天不到的功夫,當夜倭夷大軍再次虎山強渡,擊潰了宋慶,聶士成,馬金敘各部。
包圍九連城,俘虜4000銘軍,堂堂的提督劉盛休,也成了倭夷的階下囚。
然而何長纓卻順勢西下,在安東殲滅倭夷軍四百餘人,然後一路高歌,收盛軍,合編仁字軍,懷字軍,在金州,大連,打下了霍霍的名聲。
可事後給人看來,總有一股陰謀的味道。
別人都倒黴,就他不但躲過了事兒,反而立了大功,步步高昇。
這是一種讓人佩服的五體投地,然而在內心既羨慕,又有些不恥的能力。
這樣的人無論有多麼的位高權重,光彩四射,卻依然讓人疏離,心生警懼。
這就是何長纓巨大的短板和缺陷。
他的計算讓人心驚,更讓人心寒。
然而,何長纓的這次選擇,輕易的彌補了他的這塊短板。
相信絕大多數人會改變之前對他的那種誤解,——比如張佩綸他自己。
“有所爲,有所不爲。”
在溫暖的燒着炭火的屋子裡,張佩綸望着窗外屋檐下掛着的長長的冰掉,目光卻穿過層層的疊嶂,似乎看到了那座城池。
城池上面,迎風站立着的那個國朝最年輕的實權二品武將。
此時他在想寫什麼呢?
是選擇之後,無懼生死的灑脫。
還是‘雖千萬人,吾獨往矣!’的豪邁?
“這小子,假如事成,守住山海,那麼——”
李鴻章說道這裡,似乎有些疲憊了,就沒有把話說完,閉上眼睛養神。
李經溥,李菊藕姐妹對視一眼,然後悄悄起身,準備離開讓父親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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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張佩綸依然在動容的想着老岳父沒有說完的話,突然接着李鴻章的話說到:“那麼真是將名動天下!他今年才二十四歲,文能寫書洛陽紙貴,武能上馬所向披靡,唉——”
張佩綸目光靈動,也不再說話。
而這個時候,站在北翼城城牆上,鬱悶了好多天的何長纓,最想說的一句話就是。
我去你麻痹,你當老子願守!
當天夜晚,天空明月隱沒,繁星滿天。
站在北翼,東西羅城,角山,威遠,乃至山海主城,都可以看到東北近十里孟姜女廟的一處高坡上,燃燒着一簇簇星星點點的火光。
那是日軍的先頭部隊,大約有一個大隊的軍力,就那麼大搖大擺的在山海諸軍的眼皮子底下。
劈柴,燒火,做飯。
飲馬,宿營。
何長纓和別的城牆上的將軍們一樣,都一臉鐵青的望着那些篝火。
不過他罵了一句很溼意的話:“我去你大爺的,出暖花開!”
而也就是這個時間,抗倭軍情報一處少校處長熊凱玉,悄悄抵達北翼城。
不久,熊凱玉就上了城牆,和何長纓一起遙望孟姜女廟那邊如同星空倒影般的篝火。
“這麼嚴肅,你不是來討要那三個盜墓大師吧?西羅城才完工,這裡前天才開挖,不行你再跑一趟直隸大牢,去裡面訪一訪。”
何長纓當然知道熊凱玉不是爲了這個,不過很少見他有着如此嚴肅的表情,忍不住開了一個小玩笑。
“總指揮,旅順那邊吳副指揮,林副指揮,沈副指揮,陳中校,毛中校——”
“得,拿來我看看。”
何長纓順手拿過熊凱玉手裡的一張電報紙,展開。
旁邊的黃博傑連忙點亮一支松脂火把,於是黑暗的城牆就有了一團溫暖的顏色。
“萬請總指揮以大局爲重。”
電報只有十個字的內容,可是下面的具名,卻佔了半張紙。
何長纓把電報湊近燃燒的火焰,‘蓬’,電報紙躥起一團火焰,在降落之中,燃成灰燼。
黃博傑熄滅火把,幾人再次沐浴在黑暗的星空之下。
何長纓在夜空裡面沉默很久,如果有別的選擇,他絕對不會頂在這個北翼城。
“你發電給他們,我這就是在以大局爲重,假如我不幸陣亡,總指揮的位置,將由林雲瑜接替。”
“總指揮?”
熊凱玉和黃博傑,都是一臉的震驚。
何長纓擺擺手,說了這一句話,他突然什麼都不想再說了,只想享受這寧靜的夜色。
不出意外,明天日軍將會抵達山海,估計一時再也難尋如此靜謐的夜了,而很久以後——
誰能保證自己一定能存活下來?
今晚在這山海前線仰望星空的我華夏兒女,從明天開始,將會有多少在這裡成爲冰冷的屍體。
永離人域,迴歸暗夜?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中人。”
這該死的戰爭!
這該死的東洋!
還有這該亡的大清!
當天夜晚,熊凱玉甚至沒有坐下來喝一杯熱水,就匆忙離開,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處理。
目送熊凱玉消失在黑暗之中,何長纓把羅明磊叫了過來,任命黃博傑爲獨立營的上尉副營長,然後三人在進入城樓,攤開地圖,開始討論獨立營下一段時間可能會面臨的一些問題。
“首先,”
何長纓用手指指着地圖上九江河的一段說道:“炸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