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語氣分外平靜,所言不是請求商議,而是告知宣佈。
宣佈由自己代替喬玉柏,而喬玉柏打的是先鋒位。
出於合作精神,“少年”對此做出了簡單的解釋:“時間緊迫,重組隊形來不及了,這是最後一節, 你們守住自己的位置,延續前面的打法即可,各自保證自己的安危,餘下的交給我。”
這不可謂不大的口氣讓崔琅三人皆是愣住,那胡姓少年瞪大了眼睛:“可……可我怎麼沒見過你!”
四下嘈雜,並沒人聽得到他們這邊的談話聲。
“你不是我們學館裡的人吧!”胡姓少年連忙追問:“我們的人呢?”
“從現在起, 我便是你們的人了——”常歲寧給了他們一個“勿要聲張”的眼神,取過喬玉柏的鞠杖:“跟着我,先打贏了這場比賽再說。”
看着那已轉身走向馬匹的背影, 崔琅張了張嘴巴:“是,怎麼是常……”
昔致遠低聲問:“崔六郎君認得此人?”
“這哪裡還是擊鞠。”昔致遠邊跟上去, 邊看了一眼昌淼等人的方向:“他們不是一直都在打人嗎?”
胡姓少年又急又無奈:“傻了吧,他怎麼都不躲的!”
“嘭!”
但此處不是軍營。
那球直衝他而來,重重砸在他右邊肩膀上,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痛叫一聲,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往後仰去。
而此番若真叫這些個又蠢又壞的東西贏了去,最覺晦氣的除了藍隊學子之外,應當便是殿下了——
若說昌淼他們的打法兇橫,那她的打法,便是兇殘了。
“嘭!”
“阿孃……您看那個替補……”魏妙青顫顫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場中:“是不是有些眼熟?”
“上一場令郎就是這種打法兒,已說了不算犯規,小孩子間磕碰而已,夫人何必大驚小怪。”說話的是那胡姓少年的嫡母,她與祭酒夫人王氏一向交好。
軍營中的擊鞠多以增進將士間的協同默契爲主,更便於彼此間並肩作戰。
只不過昌家有女嫁入了明家,而明家多年前送了個女兒入宮被封作才人,後來那才人一步步成了明後,最終又成爲了當今聖人——
旁人緊張賽事時,她在盯着常歲寧。
這一球重重打在昌淼胸前,換來一聲慘叫。
喬玉柏去了醫堂,王氏跟了過去,喬玉綿也去了。
見昌淼已紅了眼驅馬朝她而來,常歲寧抽空看了眼滴漏,極快地皺了些眉。
昌淼撞罷人便揚杆逐球而去,未曾停留片刻,只嘴角露出一絲得逞笑意。
“藍隊得旗一面!”
賽場上, 雙方人馬未動, 昌淼一方一愣之後,先笑了起來。
魏叔易一怔後,不由失笑:“這替補哪裡找的?怪叫人意外的。”
場上崔琅焦急提醒道:“快躲開!”
崔琅將球擊向常歲寧的方向:“……接着!”
常歲寧端坐馬上,神色如常地點頭:“好啊,來吧。”
旁人關心喬家郎君傷勢時,她在盯着常歲寧。
他算是看明白了……
“怎麼說話的,人家這最多是叫破罐子破摔罷了!”
球已經被對方擊飛,而後在他瞳孔中被無限放大、迅速靠近。
元祥:“……!”
這般行徑不止是壞,更是蠢得出奇。
崔璟:“替補。”
幾人鬨笑起來。
這看似連方向都未仔細去找的一球,以極快的速度從空氣中掠過,比衆人的視線更快一步飛向了球門之內。
崔璟看向馬背之上那少女揮杖的動作。
下回再撞上,她可不一定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從來不靠運氣的常歲寧握緊了繮繩,未轉頭去看他:“你打哪門子先鋒——”
對待昌淼與球門,常娘子很是雨露均沾!
——這福氣舍昌淼其誰!
隨着昌淼受挫,黃隊四人既驚又怒,又見藍隊已進了兩球而他們尚無所獲,在昌淼的呵斥示意下,開始猛攻向那出人意料的替補少年。
女眷中,昌家夫人也跟着顫聲尖叫。
裁判官的聲音讓衆人遲遲迴過神來——那替補從撞人搶球再到進球,不過一瞬之事!
賽場上不會給人思考反應的時間。
竟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
當着衆人的面,再三使出如此卑劣手段,贏了也不會真的光彩。
“藍方得旗兩面!”
但她最喜歡的不是與她那位父皇擊鞠,而是在軍營中同將士擊鞠。
鼓聲起,內裡挖空的彩繪珠球被高高拋起,於午後日光下摺扇出璨然光彩。
這最後一節, 反正也做好輸的準備了。
故而,身爲應國公夫人昌氏的孃家,昌家便也跟着水漲船高了。
“我未曾答應與你對賭。”崔璟看着場上已經齊備的兩隊學子,道:“況且藍隊未必會輸。”
“這就是剛纔那個嚇得要尿褲子的?”
看着迎面從馬背上被撞飛的黃隊學子,崔琅猛一勒馬。
“我方纔只是試一試他的馬撞起人來疼不疼而已。”常歲寧言畢,一夾馬腹,手提鞠杖,疾馳上前。
崔琅幾人見狀忙催馬上前,邊罵道:“以多欺少算什麼本領!”
以少欺多,他第一次見。
想到那日自己在水中的可怕遭遇,崔璟看向昌淼,點頭“嗯”了一聲。
以多欺少見得多了……
接下來,她的視線再不敢離開兒子片刻。
昌淼正要進球,忽覺身後一陣勁風襲來,尚不及反應便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大力撞向一旁,連人帶馬險些翻倒!
常歲寧單手揮杆擊球。
“咻——”
打幾個上不了檯面的孩子,她一個人就夠了。
崔琅:“?”
“?”胡姓少年臉色複雜:“可這是擊鞠啊。”
今日,她應是這世上最關注常歲寧的人——
崔琅則出於驚豔地嚥了下口水。
但她還是不太敢信常歲寧頂替了藍隊學子上場的事實——
戰場上的打法,放在擊鞠場上,便如巨人欺負稚齡孩童無異——自然是不經打的。
崔璟身旁站着的元祥也沒瞧清馬上之人的長相,此刻有些擔憂:“瞧着瘦弱,怕是不經打吧。”
見此一幕,段氏立時驚出一身冷汗。
這小破船一高,船上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便有些分不清自己幾斤幾兩了。
見那邊的昌家夫人此時臉上的得意之色已要遮掩不住,段氏於心底嗤笑一聲——小門小戶給昌家養出來的續絃,眼界也就芝麻大小了。
段氏看向明洛面前擺放着的那隻長匣,不禁“嘖”了一聲:“若殿下在天有靈,怕是寧可親手將這鞠杖折了燒了丟糞坑裡去……”
衆人催馬,揚起煙塵,持杆奪球而去。
涼棚下, 特與人換了位置坐在崔璟身側的魏叔易微側着身子靠近崔璟,含笑搖着摺扇道:“看來崔大都督這回要賭輸了啊。”
盧氏訝然看向她——奇了不是,怎麼就突然學會說話了呢。
也聽到了這句話的昔致遠亦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這位來路不明的替補的腦子真的沒問題嗎?
另一邊正守住球門方向的胡姓少年忽然驚聲道:“他去作何!”
段氏轉頭看向身側的女兒。
午後陽光正刺目,那身形略顯單薄的“少年”坐在馬上,叫人看不甚清面容,但單是那顆束着馬尾的後腦勺,便足夠崔璟認出是何人了。
衆女眷卻顧不得去留意那碎掉的茶盞。
常歲寧手中鞠杖橫掃向那綵球之際,也“順便”將又一名黃隊學子掃落馬下。
這是什麼話!
手上一顫,隨着“啪”地一聲響,段氏手裡的茶盞跌落摔了個粉碎。
崔琅一聽也是, 見昌淼四人皆已上馬, 一時也顧不得許多:“走吧走吧, 死馬當活馬醫了!”
民間傳聞不假,先太子很喜歡擊鞠。
常歲寧揮杆——
話音剛落,有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臂,晃了兩下。
崔琅二人看去,只見常歲寧縱馬衝向昌淼,單槍匹馬奪球而去!
女眷這邊的涼棚下,最靠近前方之處此時空了幾個位置。
“撲通!”
那名青年摔在崔琅馬前,疼得齜牙咧嘴。
事實上,昌家本身也沒什麼底蘊可言。
先前崔璟說藍隊會贏,他便隨口說不如打個賭好了,他賭黃隊。
不過反正都是替補,既然崔六郎認得,只要打得好就行!
崔琅神情變幻不止地點頭:“認得!”
馬撞人當然會疼,這有什麼好試的!
等等……
好在沒撞出個好歹來!
見常歲寧的馬雖被撞得後退了幾步,人卻沒事,崔琅這才略鬆了口氣,騎馬跑過去對常歲寧急聲道:“還是我來打先鋒吧!”
打的好嗎?
真以爲只要贏了擊鞠賽,便會得到聖人的誇讚賞識,替自家掙來臉面嗎?
贏也是要分怎麼贏的。
昌淼看向那爲首的單薄少年,取笑道:“新來的,你既有膽子佔下先鋒位,便將本領亮出來瞧瞧如何!”
若真有過人本領,還做什麼替補!
他朝身後三人一招手:“行了,都別廢話了,辦正事!”
常歲寧已經躍上馬背。
但還不如離開來得好——
最要緊的是, 他實在缺少些揭穿對方的勇氣……常娘子連長兄都敢打,打個他又豈在話下?
“行吧……”胡姓少年也只好點頭跟去。
崔琅一時被問住了。
那黃隊的人個個跟追着人咬的瘋犬沒有區分,那些七尺男兒們都應付不來,她一個小娘子跑去幹什麼!
她不怕捱打嗎?
他先要給這新來的幾分顏色瞧瞧!
崔琅呆呆地看着這一幕。
“元祥——”魏叔易側首對元祥說道:“還真叫你給說着了,果然是不經打啊。”
口氣聽起來倒是怪大的。
他起初第一眼也沒瞧出來,只覺得那少年生得好看又眼熟,直到對方開口說了兩句話,他才認出那是常家娘子!
可常家娘子怎麼能上場替他們的人比賽……這不是胡來嗎?
平日裡他自己就足夠胡來,因此對胡來之事的包容性非常之高,但此刻仍覺常家娘子之舉胡來的厲害!
魏叔易漫不經心地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下一刻卻眯起了眸子,定睛瞧了片刻,目露訝然之色:“那是……”
竟就傻呆呆地在原處等着人撞上來!
一不小心,是要出人命的。
他的視線掃過衆人,最終落在藍隊爲首的那道身影上。
崔琅:“?!”
但她始終很小心。
先是應國公世子明謹,再又是他家長兄!
如此便如實答道:“我只知她很會打人……”
段氏:“什麼不對?”
“……讓個替補來打先鋒位,怕不是瘋了吧?”
“阿孃,好像不對……”魏妙青喃喃着道。
“淼兒!”女眷中,昌家夫人被嚇得花容失色,站起身來顫聲道:“哪裡有這般打球的!”
傷了臉可怎麼辦?
魏妙青無比緊張地看着場上的少女——竟有人如此不知珍視女媧娘娘的心意!
認出了那場上的替補少年正是常歲寧,而昌淼已縱馬朝她撞去,段氏不由驚呼出聲:“天爺!”
聖人之所以重視國子監這場擊鞠賽,歸根結底爲的不過是考驗查看監生資質,可不是拿來給他們胡亂鬧騰傷人的——
段氏未見常歲寧,便只當她也一道陪着同去了,此時看着場中黃隊四人,越看越覺不順眼,皺着眉搖頭道:“這些年輕學子,爲了贏竟連臉面都不要了。”
故而從常歲寧離座,幫喬玉柏正了骨,再又從賽場上離開後的一舉一動都被她死死看在眼中!
“昌二郎君!”
胡姓少年忙問:“那此人打的好嗎?”
擊鞠他不清楚,但打人無疑是打得很好的……
一球給球門,一球給昌淼!
下一刻,兩匹馬相撞,發出嘶鳴。
這般反應不在昌淼意料之內,他聞言眼中閃過譏笑。
“……”崔璟莫名就領會到了她眉眼間那一絲遺憾,好似在說——好煩,竟統共只能打他半刻鐘,沒剩多長時間可打了。
昌家夫人聞言面色一陣變幻,見對面涼棚中的丈夫皺眉看向自己,便只好坐了回去。
隨着又一面彩旗被插入藍隊球門上方,崔琅幾人終於認清了現實——他們的“替補”,靠得並非是運氣!
一時間,幾人士氣大振。
“……我看他是吃了豹子膽了!”才捱了撞的昌淼惱羞成怒,剛穩住心神,只見那剛被拋起的綵球甚至沒有經第二人之手,便又被那替補少年搶了去。
下一瞬,只見又一人捂着流血不止的鼻子從馬背上側翻墜地。
就連擊出的球每次落在昌淼身上的位置,都很精準。
但那昌淼顯然不曾意識到這一點,可謂半點不知死活——
場上,自覺受到了莫大羞辱的昌淼咬牙切齒已逼近了常歲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