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安公主,還不快些接旨謝恩?”見明洛跪在原處未動,內侍含笑提醒。
明洛勉強尋回一絲神思。
公主之位……
這似乎已是她身爲外姓女子在這李氏江山之下,所能企及到的、最爲至高的尊榮了。
可她沒有半分欣喜激動,這賜封出現在如此關頭,當真會是好事嗎?
巨大的震驚與茫然令她催生出了幾分膽量,她未有立即接旨,而是惶然不解道:“姑母如此厚封,洛兒實在惶恐萬分,然無功不受祿……”
“你伴朕多年,替朕分憂,豈會無功。”聖冊帝並未因她的遲疑而動怒,只道:“一個公主之位,你當得起。”
帝王亦無拐彎抹角的心思:“況且,你此番前往吐谷渾和親,需要一個大盛公主的身份。”
明洛倏地震住。
和親?
吐谷渾!
她眼睫一顫:“姑母……”
“朕已令人擬好聖旨,明日早朝之時即會昭告內外。”
聖冊帝看向跪在那裡的明洛,道:“你非尋常後宅女子,當知如今吐蕃勢大,且與大盛積怨已久,暫無化解之法,而吐谷渾是爲大盛與吐蕃之間的緩衝屏障,其若不存,大盛便要直面吐蕃的狼子野心。”
“吐谷渾不可降於吐蕃,更不可滅於吐蕃。所以,大盛此時需表明相護相援之意,以安吐谷渾之心。”
和親,自然是最能彰顯誠意,也最能被吐蕃看在眼中的舉動。
“我大盛泱泱大國,強盛多年,吐蕃不可能毫無忌憚,和親吐谷渾之舉亦是威懾與提醒。”
“而今大盛內患在此,短時日內不可再添外憂。其中利害牽扯,不必朕再多言,你也應當清楚。”
明洛顫聲應了句“是”。
她很清楚……可爲何偏偏是她?
宗室總也不乏適齡宗女,爲何姑母唯獨選了她?
是因爲她犯了天子的忌諱,所以,便不能留她在身邊在這京師之中了嗎?
也是,縱只是顆棋子,可若直接丟棄碾碎,豈不可惜?
當然要利用完最後一絲價值纔算不負這麼多年的“栽培”,是嗎?
“朕知道,你或想問,朕爲何獨獨選中了你。”
聖冊帝的聲音響起,無一絲喜怒情緒:“你自幼得朕教導栽培,與其他宗室女子不同。而吐谷渾新任首領正值壯年,是一位難得的文武俊才,他們吐谷渾仰仗大盛庇護,上下待你必將禮待敬重,你待嫁去,即爲一國之母,便可以你所能與其共治邦國——”
言及此處,聖冊帝的聲音微低了些,似有些恍惚。
當年她的崇月嫁去北狄,真正是如刀山火海般的煉獄……那裡無敬重無禮待,有的只是折辱與宣泄。
故土無法作爲她的靠山,昔日的功勳反成了吞噬她的罪業,揮向她的利刃刺鞭。
片刻,聖冊帝緩聲自語般道:“你遠比崇月……幸運得多。”
幸運?
明洛垂下微紅的眼睛,眼底盡是悲涼與諷刺。
“你若能用心把握,那麼此番和親之行,於你而言便是轉機造化,吐谷渾會予你厚待,大盛亦不會虧待於你。”聖冊帝最後道:“去吧,勿要再令朕失望了。”
“是……固安謹遵聖人教誨。”
明洛手捧聖旨金冊,一步步離開了甘露殿。
到底還是她淺薄了,帝王知她錯處,卻根本不屑與她明言,也不必聽她辯解,只需如拔除花草一般將她隨手連根拔起,再權衡一下她這株將死的花草還能有幾分價值,最終決定將她丟棄何方……
幸運,造化……
姑母還真是擅長將“利用”二字美化爲施捨與賜予。
一國之母?
吐谷渾不過區區彈丸之地,尚不及大盛一州之大……且夾於大盛與吐蕃之間,求存尚是艱難之事,她嫁去又何談體面尊嚴?
說什麼以她之能共治邦國……吐蕃野心在此,吞併吐谷渾是遲早之事,她嫁過去,不過是爲稍加延緩那一日的到來而已!
說白了,她的作用便與當年的崇月一樣,只是作爲一個爲大盛換取喘息之機的犧牲品罷了!
當年崇月長公主嫁北狄,爲大盛爭取了三年休養生息的良機,也爲她那薄情的母親換來了最好的掌權時機——
而如今,她這位“固安公主”,又能替對方換來利益幾何呢?
那所謂“造化”之說,不過是拿來誘哄她更賣力些赴死的謊話罷了!
明洛眼中涌出悲怒不甘的淚,視線朦朧間,她擡首望向重重宮闕,忽覺這麼多年的努力與審慎,都只是一場黃粱妄夢。
也是,她早該明白了,從她決定做崇月的影子開始,就該想到這一日了。
她垂眼看向手中的聖旨,說來真是可悲,她“學”得最像的一次,竟是今日。
不,不是像,是她真的成爲第二個崇月了。
明洛擡手拭去淚痕,倏地輕笑了一聲。
她從前真是大錯特錯,竟天真的以爲帝王待死去的那雙子女當真存有愧疚之心,只要她做好崇月的影子,就能在帝王那一絲愧疚與虧欠下謀得長久庇護。
現下看來,是真,是假,是影子,又有何區別呢?
她這影子下場如此,那個真假莫辨的常歲寧,又會有什麼不同嗎?
明洛通紅的眼底有些許空洞的好奇。
她原是不必急於除掉對方的,都是棋子而已,她這顆棋子只當看下去,等着看一看那另一顆棋子的下場……不知是否會有什麼新意呢?
她又笑了一聲,腳步沉鈍着,走進了那濃重的夜色裡。
明洛走後,很快又相繼有人進了甘露殿面聖。
幾名官員持密召離去後,天鏡國師臂間挽着拂塵而來。
“……李逸的確不堪大用,朕此前以爲有常闊坐鎮軍中,二人應可互補,李逸縱無大才,卻也不至於釀成大誤,至少他身爲李氏子弟,可替朕震懾亂軍。”
“但他用兵不力在前,朝中彈劾聲無數,如今他父親淮南王去世,朕擔心他重壓之下會生出異心……”
聽着帝王低語,天鏡國師道:“所以聖人才未曾同意更換主帥之提議,怕的便是於此關頭逼反李逸將軍?”
“正是。”聖冊帝道:“但朕的反對,只是做給他們看的,李逸這個主帥今已非換不可,只是不能大張旗鼓,讓其與軍中提早得知消息——”
“所以,朕已令懷化將軍賀危,持朕密令趕赴揚州,待見到李逸之時,再示出易帥旨意,令李逸返回淮南道替他父親守喪。”
如此方能將易帥的震盪降至最低。
天鏡國師:“聖人思慮周全。”
“此等時機,朕豈敢有絲毫大意……”聖冊帝此刻方纔顯露一絲疲憊之色:“然朕手中可用且可信之良將少之又少,賀危算是一個,他此番離京後,若何處再起兵亂,朕又還有幾人可用?”
未雨綢繆,方是能者之道,但她手中可用來籌謀佈局的籌碼已經越來越少了。
此次她清算了長孫一族,雖傷敵一千,亦自損一千,不止是將才,可以替她頂替那些朝中要職、把控各處的人才也遠遠不夠。
若不能及時替上,那些權力便只能回到崔氏等大族手中。
聖冊帝似在自問:“……國師稱朕生來便有帝相,可朕這個帝王,是否當真氣數將盡?”
天鏡國師輕嘆了口氣:“此非貧道可窺探之數。”
“朕將一切都交付給了大盛江山,自繼位以來,勤懇理政,未有絲毫鬆懈,朕以爲,天意不當如此待朕……”
看着御案下方雕刻着萬里江山的玉圖,帝王眼中疲憊才慢慢散去,思索道:“朕只是欠缺可用之才……朕時常想,若能尋回崇月,朕此刻便不會如此彷徨。”
她的崇月乃天生將星,且有聚人歸心之能,縱知她爲女兒身,卻仍總有良將賢才願忠心追隨她左右——在聖冊帝看來,那是在才能之外,又在才能之上的一種天生的氣場。
天生之物,總是旁人無法仿照描摹的。
思及此,聖冊帝便問:“國師還是未能卜測出那個孩子的‘來歷’嗎?”
“那位女郎之相,實在無法窺測。”天鏡國師道:“但相信聖人心中已有答案了,不是嗎?”
聖冊帝未語,隻眼前似又出現了那日於孔廟中的情形,及雨中那一眼對視。
——敢問聖上,臣女選擇反擊,有錯嗎?
那個狼狽的女孩子一身奪目的膽氣,站在勝者的位置那樣問她。
“朕已有九成分辨…”聖冊帝低語道:“餘下一成,端看她之後是走是留了。”
“若她走,陛下是否會強留?”
聖冊帝:“朕若不留,之後再想尋她,只怕便難如登天了。”
常歲安的傷勢漸有好轉,如今已可下牀走動,那麼,此次常家兄妹自大雲寺歸來後,她便要考慮加派些人手防備着了。
對於天子的態度,天鏡國師不置可否。
聖冊帝未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停留,她需要注目之事實在太多:“揚州此戰之吉凶,國師近日可有所得?”
這些年來她遇到停滯不前的難題時,總習慣讓天鏡國師試着卜上一卦。
天鏡:“貧道所得不得,唯一個‘放’字。”
“放……”聖冊帝輕聲重複。
“是。”天鏡道:“此戰之關鍵,或在此字之上。一切決策俱在聖人手中,故此中深意,便還需聖人來悟。”
聖冊帝靜靜思索着。
……
大雲寺內,常歲寧下榻的禪房中,燈火徹夜未熄。
次日清早,她去尋了無絕,將一隻長形畫匣交給了他:“待哪日褚太傅來此,便代我轉交。”
“怎不親自送去府上呢?”無絕問。
方丈室內只二人在,那些忠於聖冊帝的僧人固然會留意常歲寧的舉動,卻不至於時刻窺聽,且阿點和阿澈他們就等在外面。
阿點孩童心性,卻極爲敏銳,若有人敢偷聽被他揪了出來,麻煩的只會是對方。
於是,常歲寧道:“我若去送,只怕老師細看了此畫,我便走不了了。”
這也正是她一拖再拖的緣故,那日在登泰樓里老師便看出了端倪,雖被她糊弄了過去,但試想若有她的畫放在老師家中,被日日長久反覆端詳,只怕老師遲早會起疑的。
無絕看她:“真要走?”
“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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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絕的肩膀消沉地矮下去,聲音也隨之低落:“果然又要走了……”
“放心,這次會活着回來的。”常歲寧與他保證。
“……”無絕不死心地瞥向她:“真就不能將我也帶上?”
“又不是造反,哪有這般拐人的?”常歲寧拿了顆棗子吃:“你且要守着這大雲寺呢。”
無絕嘆氣,看着這禪房,只覺惱人:“這和尚身份,這破廟……真想一把火燒了,來一場死遁乾淨。”
常歲寧也嘆氣:“怎就燒上了,佛祖聽着呢。”
“債多不壓身。”無絕說着,擡了擡胳膊,掂了掂衣袖,又要展示手臂,“惡果多了,自然也就百無忌諱了嘛,正所謂是……”
“知道知道,士爲知己者死嘛……”常歲寧及時接過他的話,安撫道:“放心,待我安頓下來,會給你寫信的,後續之事再觀形勢而定,若是允許,到時定將你接去。”
無絕這才勉強安心,生怕再被拋棄。
“我走後,任何人問起,都只需道,我帶阿兄尋醫去了,縱是祭酒他們問起也是一樣。”常歲寧另交待道。
此事她不打算讓身邊之人知曉,一來如此更能符合她臨時尋醫的計劃,二來,縱是離京之舉並不觸犯哪條律法,但喬央他們能不知情不參與自然還是最好的,免得日後有被牽連的可能。
既是走,還當乾乾淨淨地走,不要給身邊人留下麻煩。
無絕答應下來。
此時,方丈室的門被敲響,喜兒的聲音傳入耳中。
“進來吧。”
喜兒推門而入,阿點也跟了進來,要找點心吃。
“女郎,東西拿到了!”喜兒壓低聲音,從袖中取出一張捲起的大紙,交到常歲寧手中。
“你這小丫頭有些本領,還真找着了?”無絕好奇地將頭湊過去:“讓我也瞧瞧是怎麼罵的……”
手裡抓了兩塊點心的阿點見狀也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