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常歲寧所推斷的那般,這場幷州之亂,因形勢分明之故,註定不會耗時太久。
此時此刻,在與宣州相隔兩千裡遠的幷州,這場戰事已然進入收尾階段。
這一切要從六日前,河東節度使肖川忽然率兵發難、討伐崔璟開始說起。
肖川指責崔璟冤殺幷州長史戴從,是真正的叛賊,此說法一經傳開,在肖川內應的推波助瀾之下,幷州城中很快掀起了內亂。
歷來各處設大都督府,大都督之職多是遙領,而真正治理掌控一州事務的人乃是長史,幷州也不例外,那些忠於戴從的人在有心人的挑唆下,很快倒戈向了肖川。
然崔璟威望在此,雖未親力治理經營幷州,卻仍有過半者未輕信肖川之言,願與之共守幷州,才未讓幷州就此失於內應叛軍之手。
同時有人秘密出城求援,但消息多在半路便被肖川的人截落。
這一切皆在印證着肖川殺人奪城的野心並非臨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
第三日,肖川突破幷州城外佈防,一路勢如破竹,率大軍逼至幷州城門之下。
幷州城中百姓惶惶不安,緊閉家門不敢出。
肖川並未急着下令讓人強攻,而是放出仁義之言,聲稱他只要崔璟項上人頭爲戴賢弟報仇,只要城中交出崔璟,他無意傷及無辜。
端得是恩怨分明,心懷大義,還未入城,便先將人設立穩了。
聞得此言,崔璟甚是主動,無需他人來交,已自行登上了城樓。
看着那身披玄色軟甲的青年出現,城下大軍之間氣氛驟然緊張戒備,寂靜間不敢有絲毫鬆懈。
玄策軍的威名早已深入人心,而這位年紀輕輕便率領玄策軍打了無數勝仗的青年,一貫更有大盛第一將星之稱,那些累累功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肖川坐於馬上,望着那城樓之上氣勢凜冽的青年,心中縱有畏懼,但也被此刻的運籌帷幄盡數衝散,取而代之的只有眼底的激動與火熱。
威名赫赫的玄策軍統領又如何,還不是將要死於他手?
殺了崔璟,取其頭顱,他肖川之名便將傳遍各州!
想到此處,肖川提槍指向城樓之上,高聲問道:“崔大都督可敢先與肖某單獨一戰?!”
崔璟:“不妥。”
肖川一怔後,嘲諷地笑出了聲來:“怎麼,崔大都督這是不敢嗎!”
“我是說——”那青年垂眸看着他,解釋道:“你如此急於求死,爲時過早,是爲不妥。”
肖川笑意一凝,化爲受辱的怒氣。
雖不比常闊於陣前開腔便可一視同仁問候對方十八輩祖宗的功力,但崔璟卻有着冷不丁一句話便可噎死人的本領,且從不帶髒字——配合其崔氏子弟天生目中無人的氣質一同食用,氣死人的效果則更佳,極易令人破防。
偏此時崔璟身旁的元祥“哈哈”大笑起來,見肖川怒氣騰騰的視線掃來便又抿脣噤聲,一副“抱歉,一時未能忍住”的神態。
肖川怒上加怒,自牙縫裡擠出一聲冷笑:“……不過將死之人,在老子面前擺什麼譜呢!長孫家都亡了,料想你們崔氏滅族之日也不遠了!”
“你們這些自詡高尚清正的世家子,實則盡是無恥陰險之輩!想我那賢弟兢兢業業治理幷州多年,到頭來卻落得替人頂罪枉死的下場,昨夜還曾與我託夢訴說冤屈……”
肖川說着,面上擠出悲痛之色:“今日我便要親手取你項上人頭,爲我賢弟報仇!”
他說着,正要擡手下令攻城,下一刻卻是倏地瞪大了眼睛,好似白日見鬼。
“我昨夜忙於城中事,一夜無暇閤眼,何曾與肖兄託過夢?”身披玄色斗篷的戴從走到崔璟身邊,摘下了兜帽,不解發問。
馬上的肖川看着本該拿穩“枉死”戲本的賢弟,面頰猛然一抖:“……!”
戴從竟然沒死?!
那“枉死的賢弟”看着他,道:“原來令人竊取了我之私印,僞造了我與徐正業往來信件,栽贓陷害我的人,竟是肖兄你。”
說着,面色有些慚愧:“肖兄費心設下此局,欲竊取幷州,困殺崔大都督……然我卻未死,倒叫肖兄失望了。”
見得戴從“死而復生”,城樓之下,肖川軍中已是一片譁然嘈雜。
至此,肖川哪裡還有不明白的,戴從原是假死,與崔璟聯手要引蛇出洞!
而方纔戴從聲稱連夜忙於城中事,顯然已將城中平定了!
“崔璟奸賊,不知從何處尋來了個贗品假貨,竟也妄想假冒我戴賢弟!”
肖川冷笑一聲,並不認戴從,而是高聲下令道:“隨我攻入城中,取崔璟頭顱者,賞金百兩!”
賢弟假死不要緊,他來將這假死變作真死就是了!
他軍中並非人人都見過戴從,且隨他起事者,也不乏知曉內情的心腹,此刻便都高喝着附和,往城門前攻去。
後面的士兵則根本不清楚城樓上發生了什麼,見得軍旗揮動,便都拔刀持槍而動,大軍如烏雲壓境捲起滾滾塵煙,隨着喝喊聲幾乎要遮天蔽日。
心知城中已定,爲防再生變故,肖川下定決心要儘快攻城,是以攻勢猛烈。
不斷有士兵立梯攀爬城牆而上,一陣被殺退後,緊接着又有一陣前赴後繼,城門也被巨木合力撞擊發出震耳聲響,另分數處以鐵錐欲鑿穿城牆,製造突破口。
戴從看得心疼,只覺大把銀票在眼前燒成灰燼:“大都督,請由屬下戴罪領兵迎戰!”
崔璟擡頭看了眼日頭。
高喝聲很快響起:“開城門,迎戰!”
城樓之上士兵舉槍發出陣陣威喝:“迎戰!”
城門被拉開的一瞬,城門外擡抱巨木攻門者一時難穩身形,幷州大軍持盾在前,刀槍在後,最後列着弓弩手,有序奔涌殺出。
肖川見狀猛地皺眉。
對方若是閉門死守不出,或還能堅持兩日,此刻以城內區區萬餘兵力就敢開門迎戰他八萬大軍,是嫌死得不夠快嗎?
能取信戴從竊取私印,而未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一路佈下此局,便可見他並非愚鈍之輩,此刻便不可能全無警惕,當真認爲對方是在找死。
事出反常必有妖……戴從假死,或許只是其中一環而已!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眼前的局勢容不得他定下神細想,他此刻只能駕馬攻去。
雙方廝殺間,有刺耳響亮的鳴鏑聲先後在頭頂上方盤旋響起。
肖川心中不安更甚,很快便聽得身後有士兵慌張奔來,大喊道:“……肖節使,有玄策軍正朝此處而來!”
什麼?!
肖川不可置信:“當真沒看錯?!有多少人馬!”
那士兵聲音已在發顫:“斥候稱一時難細辨,但至少也有五六萬人!或還不止!”
肖川驚駭難當,怎麼可能!
玄策軍在崔璟之後趕赴北境,自京師而出一路往北,行軍路線走的該是關內道,怎會突然出現在他河東道!
縱他不願相信,然而大軍後方很快便現出潰敗之象。
“玄策軍來了”的消息很快在士兵間傳開,軍心因此大亂。
肖川不甘止步於此,高聲明令道:“……擒賊先賊王,殺了崔璟!佔下城樓,入城速速閉門!”
擒賊先擒王,的確是個震懾對方軍心的好法子。
所以……
趁對方陣型潰亂之際,崔璟持弓,射穿了肖川的右臂。
崔璟所用戰弓,非尋常騎兵弓可比,其弓爲九力弓,而挽弓者臂力也遠超常人,故此一箭射力極大,可破尋常盔甲,肖川中箭之際悶哼一聲,被衝擊得跌下馬去。
戴從趁此時機攜主力向前一舉攻去,斬殺肖川左右護軍。
肖川咬牙將箭拔出,剛要爬坐起身,已有無數刀槍指向他,將他團團圍住。
元祥得崔璟之令後,高喊道:“肖川狼子野心已被生擒,認降者不殺!頑抗之人一律視爲反賊同黨誅之!”
此令一聲聲被傳出去。
混亂中戴從奪下了肖川大軍的軍旗,沒了軍旗指揮,又聞肖川被擒,後有玄策軍緊逼而至,肖川大軍中很快有人丟械認降。
他們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真相,只是盲目被迫聽令行事,此刻眼見局面反轉,很快便沒了鬥志。
何時也不乏頑抗之人,但觀形勢,已註定成不了氣候。
崔璟不再觀戰,走下了城樓。
元祥在旁快步跟隨,見得自家大都督手中戰弓,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大都督……您的挽月呢?屬下似乎有一陣子沒見您帶在身邊了?”
從前大都督只要披甲,挽月便從不離身。
崔璟:“收起來了。”
收起來了?
元祥心中疑惑,但很快有士兵迎上來,戰況尚未真正結束,元祥不是不分輕重之人,一時顧不得再問,自忙去了。
崔璟握着手中戰弓,往南面方向看去。
挽月的主人已經回來了,他自然不宜再擅用。
他會將它妥善保管,待有朝一日將它物歸原主。
這場動亂持續到次日清晨,內外各處才被徹底平息。
但仍有許多後續之事需要料理,崔璟一夜未眠,連夜審了肖川,據肖川最後招供,他的確有同謀者,正是徐正業一黨。
他自稱與徐正業密謀一個在南邊起事,一個佔下幷州北都,到時再合力攻入京師,扶持太子登基。
至於設局欲殺崔璟,皆因他手握玄策軍,偏又是女帝爪牙,如若不除,註定是他們成就大業路上最大的絆腳石。
也因此,他才得以拿到徐正業真正的親筆書信,順利騙過女帝,構陷戴從。
崔璟令人將其證詞整理完畢後,命快馬先送去京師,又令人將幷州亂狀已平的消息儘快傳往各處,以安人心。
將一切安排妥當後,崔璟獨自立在書房中,忽然覺得,自己或該親自寫一封信向常歲寧報平安,哪怕是替幷州報平安。
但又突然想到,他並不知她此時在何處,她之前同元祥說過有離京打算,此刻或許已不在京師。
這時元祥走了進來,捧着一沓書信:“大都督,這都是之前傳往幷州的書信,被肖川手下之人截下來的。”
“屬下專挑了給咱們大都督府的,大半都被他們拆看檢查過了,都在這裡,請您過目。”
他們之前爲了降低肖川的戒心,故意示之以弱,任由其“把控”幷州之外,對一切佯作不察,才得以順利暗調玄策軍來此。
看着元祥將那些書信放到書案上,崔璟不知想到了什麼,先將那些信一封封翻看,而不急着打開,最終果然在一隻被打開過的信封上看到了想看到的字跡,其上書四字——崔璟親啓。
崔璟遂展信。
常歲寧在信上提醒他幷州之行恐怕有詐,讓他多加警惕,並告知他她正在前往宣州的路上,她會在宣安大長公主府小住幾日。
末了,又叮囑他——若已有察覺,則不必回信,以防泄露機密。
“大都督,是不是又出什麼事了?”見大都督只拿着那張信紙反覆觀看,元祥不禁問。
崔璟回過神:“……無事。”
元祥鬆口氣之餘,並察覺到自家大都督心情似乎不錯。
元祥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試探問:“大都督……那可是常娘子的信?”
崔璟嘴角不自覺微微上揚,“嗯”了一聲,將那封信摺疊整齊放回信封,單獨擱到一邊,纔去拆看其它書信。
元祥恍然大悟,他就說呢,大都督讀個信怎還讀出花兒來了,拿起來就不肯擱下了!
靜靜等大都督將信都看罷,元祥殷勤提議:“大都督,您不給常娘子回信麼?不如屬下幫您研墨吧?”
崔璟沒有說話,只兀自開始鋪信紙。
元祥咧嘴一笑,會意上前研磨。
崔璟提筆,目光掃向仍站在一旁的下屬。
元祥連忙退遠了些,只等自家大都督將信寫罷,他好安排人手儘快送出去。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令元祥大受震撼。
因思路縝密清晰而向來落筆不會出錯的自家大都督,竟一連寫廢了七八張紙,卻仍不滿意。
察覺到下屬異樣的視線,崔璟默然一瞬,看向旁邊廢掉的一堆信紙,道:“將這些先拿去燒掉。”
元祥連忙應下,上前捧起。
“不許偷看。”
聽得這聲警告,元祥一個激靈:“是!”
待下屬退了出去後,崔璟才又重新鋪紙,並研磨——這也是他不得不支開元祥的原因之一,那一整硯臺的墨已經用光了,而他一個字還沒寫出來……若再讓元祥來磨,會讓氣氛陷入異樣,對彼此都不好。
元祥捧着那一堆廢信剛出書房,迎面便遇到了長史戴從。
元祥忙拉着人去一旁廊下,低聲道:“戴長史可有要事?若非緊急之事,便晚些再進去!”
戴從面色凝重:“我來向大都督請罪,此前是我失察,纔給了肖川可乘之機,險些連累大都督和整個幷州……”
元祥看一眼書房方向:“這些都不重要……”
戴從:“……?”
那什麼才重要?
他此時留意到元祥懷中捧着的一堆被揉皺的信紙,不免問:“這些是……?”
戴長史:這些是啥?
元祥:是大都督的戀愛腦!論斤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