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她明明在說杏花,可他卻一下就能明白她爲何會說杏花,好似能聽到她心裡的聲音一樣。
這種感受,遠不止眼下這一次。
想到無絕曾說過的那句,崔璟是她重生的機緣者,面對此等令人捉摸不定,萬事皆有可能的玄說,常歲寧的腦子忽然有些發散。
這機緣……究竟是怎麼個機緣?會有什麼她所不知道的特殊羈絆嗎?比如說,他當真能感應到她的想法什麼的?
思及此,常歲寧忽然幾分戒備,試探問他:“崔璟,你沒有話要與我說嗎?”
此前在天女塔,他深夜來與她道別時,已無聲與她透露了他知曉了她的秘密。
但彼時不便明說,於是,她便道,待來日他回京時,她會設宴等着。
言下之意便是,待二人再見時,再私下詳談此事,常歲寧覺得,這算是二人不成文的約定。
自二人重逢以來,也有了私下相談的機會,可不知爲何,崔璟一直未提起,未說破那件事。
有些話固然不必明說,二人只需做到心中清楚即可,常歲寧原本也並不糾結於此,直到此刻腦子裡忽然冒出了這個不確定的想法。
向來習慣講究知己知彼的常歲寧,現下便很想知道,崔璟作爲“機緣者”,與她之間,是否存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神秘牽連。
如此想來,便還是要攤開談一談的。
面對她的問話,崔璟點頭:“有。”
他有話要對她說。
常歲寧便看向左右,欲擇一處適合談話之處時,只聽他又道:“等三日後。”
常歲寧收回視線,不解地看向他:“爲何?此中有什麼講究嗎?”
崔璟卻不看她,而去看杏花:“到時便知曉了。”
“……”常歲寧很想叉腰望天,或是擼袖子嘆口氣,但她忍住了。
若一直追問,會顯得她很沉不住氣,論定力二字,她豈會輸給任何人?
三日就三日,她又不是活不到那個時候。
似察覺到她強忍着抓心撓肺之感,崔璟微仰首望着杏花,悄悄彎了下嘴角。
這一幕未從斜睨着他的常歲寧眼中逃脫:“你笑什麼?”
這廝……該不是當真能聽着她心裡的聲音吧?
“沒什麼。”崔璟透過杏花,看向半掩在雲後的月:“月亮很好看。”
常歲寧看過去,只覺很一般,尤其是她現下正在懷疑身邊此人或可窺見她的心聲。
疑神疑鬼之下,她遂道:“你既無話要說,那我便先回去了。”
“也好。”崔璟道:“你有傷在身,是該早些歇息。”
常歲寧:“……”
有他那句故弄玄虛的三日後,她倒是能夠安心歇息啊。
她心中存下不滿,便略顯疲憊地朝他擺了擺手,自帶着喜兒等人離開了。
崔璟眼中噙着笑,目送着她的背影離開。
常歲寧一路上皺着眉想了許多,但最終還是強行掐斷了這些想法,反正三日後即有答案,在此之前,多思誤事,不想也罷。
區區自控力而已,她還是有的。
她決定想點別的來分散注意力,恰好前方又有一株開的甚好的杏花樹。
杏花開,杏榜揭。
今年的科舉,因不再被那些大士族所掌控,主考官是她的老師,所以註定會很不一樣。
此間天地,將會是大盛開朝以來絕無僅有的新氣象。
常歲寧往前走着,腦海中閃過許多熟悉的寒門舉子身影。
她相信,杏榜之上,會有她熟悉的名字。
但名次還是很值得猜一猜的,不知杏榜頭名何許人也?
頭名會元花落誰家,不單常歲寧好奇,亦是衆人矚目之懸念,京中近日爲此甚至設下了許多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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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此謎底揭曉傳開之前,另一則消息所引起的矚目程度,更勝於此。
……
京師吳府中,吳家娘子聽罷婢女之言,神情驚喜:“……當真?”
“千真萬確!”婢女與她同喜:“現如今外面已經傳開了!”
吳春白神情振奮,立時擱下手中竹筆,從書案後走出來:“快快替我更衣。”
不多時,更衣完畢的吳家女郎,即帶着女使出了居院,婢女始終也很歡喜,邊走邊激動地說着:“……實在是可喜可賀!”
“怎麼個可喜可賀?”
前方一條岔路上,走來了吳家女郎早已成家的長兄,吳昭白。
吳春白止步,擡眉幽幽看着他。
吳昭白打量着她,見她姿態神情,遂猜測道:“怎麼,瞿家那小子考中進士了?”
他口中之人是吳春白去歲臘月裡相看過的一位郎君舉人,此人正趕上今年春闈,而今日便是禮部張貼杏榜的日子。
吳春白看着他,笑了笑:“他考不考中,我怎知曉?”
攏共不過見了一次面,尚不曾真正定下親事,對方考中與否,與她有什麼干係。相比之下,她有自己本身更願意關注的要緊大事。
吳昭白狐疑地看着她:“那你何故這般開懷?”
吳春白再次與他揚脣一笑:“眼見兄長近日傾倒出來的諸多酸言酸語落空,我自然歡喜。”
吳昭白臉色繃起:“你此言何意!”
吳春白與他微福身,徑直帶着婢女離去。
“你……”吳昭白氣極,伸手指向她背影,想將人喊住,但又心知根本喊不住,喊了只會更丟臉,遂順手攔住兩名從前院回來,負責備車馬的下人,盤問究竟。
“回郎君,女郎是要去聆音館……”
聽得這三字,吳昭白即眼皮狂跳。
聆音館中樂聲如天籟,從前也是他甚愛的清淨地,但自從那姓常的女娘在此處憑下棋贏了那位宋舉人後,那聆音館便赫然成爲了吹捧這小女娘的不二聖地!
先是國子監監生,及她那什麼無二社中的社員在吹捧於她,之後,又有他這狼心狗肺的妹妹,網羅了一羣與她一樣頭腦癲狂的官家女郎,三五不時便在此館中舉辦什麼詩會……
說是詩會,然他偷偷聽了一回,那些個女郎十句話裡有八句不離常家女娘,作詩也好作畫也罷,大多皆以其事蹟爲題,且她們言辭浮誇失實,好似吸食了五石散,被人灌了迷魂湯,簡直敗壞風氣!
偏偏……偏偏她們那些詩作書畫流傳出去,竟還能大受追捧,而他嘔心瀝血之作,卻無人問津……此現象令他不禁扼腕,只恨時下世人之審美,實在荒誕病態。
起初倒也還好,他尚可包容忍耐一二,但自從那常家女娘被封作了寧遠將軍之後,這些人更是變本加厲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她們的詩會竟也越辦越大,同飲迷魂湯者,已然數不勝數!
而今日他這六親不認的妹妹突然又往聆音館去,莫不是……總不能……
結合吳春白方纔那句“酸言酸語落空”,吳昭白心生不妙預感,立時戒備問:“可有那勞什子寧遠將軍的消息傳回京師?”
“小人初才聽聞,說是那位寧遠將軍領兵在汴水之上大敗徐軍,一戰定乾坤,親手斬下了徐賊首級!”那下人的語氣稍顯激昂。
這也怪不得他,面對如此勢必會載入於史書之上的奇功,他如此態度已算含蓄,須知現如今外面這鍋水已開始冒泡了,馬上就要煮沸炸開鍋了。
吳昭白也炸了。
他的耳朵炸了,腦子也炸了:“……怎麼可能?”
她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汴水,怎麼可能當真殺得了徐正業!
他的好友們也都一再剖析過了,她那篇檄文,擺明了便是譁衆取寵,他們大醉時,還曾大笑說過,若她能殺了徐正業,他們便敢披髮裸身前去來庭坊,那裡住着年老出宮,可給人操刀淨身的老閹人,自此他們除去男子衣,削去男子根,也做那“頂天立地”的女郎算了!
再三確認了消息無誤之後,吳昭白魂不守舍地回到居院中,喝了三兩酒,遂哀呼着吟起詩來。
他的妻子示意乳孃將四歲幼兒帶了下去。
丈夫醉態尚是次要,關鍵詩很爛,恐壞她兒蒙學之路。
孩子離開後,她才上前勸慰丈夫。
吳昭白抓着酒壺,揚聲道:“……想我吳昭白堂堂七尺男兒,出身書香門第,我祖父曾任國子監祭酒之職,我父親如今身居太常寺卿之位,執掌天下宗廟禮儀!”
他的妻子輕拍了拍他的肩,嘆氣,而他這個七尺男兒,卻連個舉人都遲遲考不上啊。
吳昭白轉頭看向眼神同情的妻子,忽然“嗚”地一聲哭出來,一頭扎進妻子懷中,哭着宣泄起來。
“我乃父親獨子,是吳家三代單傳……”
他的妻子再次輕嘆氣,這大概是他唯一能拿來說一說的東西了吧?
“可偏偏祖父瞧我不上,歷來一心偏愛春白!”
他的妻子再嘆氣,繼續拍他的肩,沒辦法啊,那祖父他老人家,也是有眼睛的呀。
“須知她不過是一個遲早要嫁出去的女娘而已啊!祖父怎就這般糊塗,分明我纔是吳家日後的頂樑柱!”
他的妻子再嘆氣,也未必啊,她兒已經四歲了,說不得是她兒子先出息,這頂樑柱也不是非丈夫不可的。
吳昭白哭的更委屈了,擡起頭,拿手指向外頭:“從春白五歲起,我在這個家中便再擡不起頭來!外面我那些好友,背地裡也拿此事頻頻取笑於我!說她若是個男兒,我便毫無立足地了!”
年輕的婦人已不太能嘆的動氣了——自己的無能與錯處,他是隻字不提啊。
“春白是名動京師的才女,我卻日漸成了祖父眼中不可雕的酸腐朽木!”
“從前春白尚有兩分可取之處,可如今倒好,自那常家女娘在登泰樓作下虎圖揚名後,她的心就野了,變得愈發目無兄長,又糾結了無數女子一同發癲,我看如今她們是要反了天了!”
說着,“啪”地一聲將酒壺摔了個粉碎。
“什麼汴水大勝,怎能證明一定是她自己的本領!”
“陰陽翻轉,倒行逆施,再無我等男兒施展抱負之日……大盛危矣!”
“夫君慎言!”婦人終於開口說話,並一把捂住丈夫的嘴,低聲道:“當心禍從口出!”更何況,怎麼就沒“我等男兒”施展抱負之日了,今日那杏榜上哪個不是男子?自己不濟,總要扯東扯西,發癲的分明是他自己!
吳昭白扒開妻子的手,不滿道:“我所言皆是實情!”
“我知道,正如春白掛在嘴邊的那句,如今聖人也是女子,足可證明女子本就不輸男子……”他咬牙道:“可她懂什麼?只知淺表罷了!當今聖人之所以能榮登大寶,還不是因爲有先太子殿下掙下的累累功績!”
“先太子殿下可不是女子!這諸多功勞,歸不到女子身上去!”
“聖人初入宮中,不過只是個小才人而已……先是母憑子貴,繼而走了時運,一步登天罷了!”
“如若太子殿下不曾早逝,哪裡輪得着她一個婦人……”
“啪!”一記帶着風的耳光忽然打斷了他的話。
吳昭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妻子:“你……你竟然敢打我!”
“妾身豈敢!”婦人一臉心疼,趕忙去查看他的臉龐:“方纔有隻飛蟲落在了夫君臉上,妾身情急之下才……”
吳昭白呆愣在原處,怔怔地看着她,只覺這世道秩序將崩,已令他分不清真假虛實。
婦人忙取來另一隻酒壺,替他倒酒:“夫君壯志難酬,我都知曉……”
她將酒盞湊到吳昭白脣邊,吳昭白機械地吞嚥下去。
她又倒一盞:“衆人皆醉夫君獨醒……”
“夫君總會有出頭之日的……”
如此一壺酒灌下去,吳昭白終於大醉,再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婦人放下酒壺,拂了拂衣袖,喚了下人進來伺候。
轉頭便去求見了吳老太爺,將丈夫今日危險言行說明。
吳老太爺揉了揉太陽穴,遂吩咐下去,將人禁足三月。
每年此時皆是回春館生意最好的時候,只因春日裡,人更容易多生憂慮。
加上這杏榜已開,他這不爭氣的孫子的眼紅病必然又要大犯特犯,眼紅之疾需避光,還是關一關爲好。
吳昭白於醉中慘遭禁足,吳春白則剛來到聆音館中。
一路上車馬難行,大街小巷中人流擁擠,竟比年節時還要熱鬧幾分。
吳春白聽到許多人在奔走相告徐正業已死的喜訊,還有人家點了炮竹,而那些奔走相傳的聲音裡,總有“寧遠將軍”的名號。
當然,此刻到處也都在熱情高漲地談論着杏榜上出現的名字。
踏入聆音館時,吳春白恰聽到館中有文人,在說今年的杏榜頭名。
“……是那位宋顯,宋舉人!”
“可是去年在此處比棋,輸給了寧遠將軍的那一位?!”
“正是了!”
吳春白聽得此言,不禁掩嘴一笑。
不愧是她常妹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