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我會青出於藍勝於藍

“無二院……?”駱觀臨慢慢地念了一遍,先是被字體吸引了注意力,或是傾注了寫字之人對這座學館的希冀與展望,那三個大字入目甚爲飄灑豪邁,如山川河流般馳而不息,似有融匯天地萬物之決心。

駱觀臨怔怔地看了片刻,若非親眼所見,他或很難相信,這手大字會是出自一位女郎之手。

一旁的呂秀才也大感驚豔,連連稱讚不止,左看右看之下,又不禁覺得此三個大字的豪邁之中,同時透着一股名爲三百萬貫的超然底氣——因不差錢,故而愈發大有可爲。

畢竟理想的施展,也總要有物質支撐,才能走得更穩當更長遠。

“二位覺得此名如何?”常歲寧擱下筆,笑着問。

呂秀才臉上帶笑,先看向“錢先生”,這位先生資歷更老,脾氣更差,理應讓他先說。

駱觀臨從那字跡中抽回神思,微皺眉道:“……是否太張揚了些?”

無二,便是獨一,此天下間獨一無二?這名號也太大了些。

常歲寧有些訝然地看向駱觀臨:“先生如今竟然會說‘是否’了,實在委婉溫和。”

“……”駱觀臨眼角微抽。

“的確有些張揚。”常歲寧看向那幅字,道:“但勝在名副其實——我以如此之多的藏書共授天下,此間書院,難道天下還有第二處嗎?”

呂秀才正色搖頭:“那斷然是沒有的!”

見“錢先生”看向自己,呂秀才矜持一笑,他又沒表態,他只是在答大人的問話而已嘛。

聽得這“名副其實”的說法,駱觀臨又看向那三字,仍有些猶豫:“然而自古文人求道,更講求謙遜之風……”

常歲寧不以爲意地道:“先生這話對也不對,他們是喜歡自己秉承謙遜之德,卻不見得喜歡別人替他們謙遜。他們謙遜他們的,我負責讓我的書院之名風光遠揚,我要讓來日凡是入此處求學者,其身其名皆與有榮焉。”

駱觀臨沉默了一下,不得不說,這話雖乍聽膚淺虛榮,但的確也叫人心潮振動向往……且看那呂秀才一臉激動神往的神情就知道了。

不過,這“無二”兩字,他怎越在心裡重複念來,便覺得耳熟呢?

駱觀臨再看向那幅字:“這無二之名,好似在何處聽過……”

已在書案後的圈椅中坐下的常歲寧笑着擡頭:“原來先生也聽過我的擊鞠社啊。”

擊鞠社?

駱觀臨思索片刻,忽而想了起來——是了,他當初遭貶謫出京之時,曾隱約聽說過國子監裡出了個什麼無二社,打馬球的……

還聽說社主竟是個女兒家,彼時他只一聲嗤笑,一個女兒家在國子監裡結的什麼擊鞠社,簡直胡鬧。

合着那“女兒家”就是她?

見他神色,常歲寧滿意道:“看來先生很早前就聽說過我與無二社了,可見我與這“無二”二字,都分外引人矚目。”

駱觀臨意味不明地道:“……此名別的不說,的確很有刺史之風。”

像是她會取的名,像是她會做的事。

“那先生可知無二社之名,起初是何人所取?”常歲寧問。

駱觀臨看向她——除了她自己,還會有誰?

“此無二之名乃是當今禮部尚書褚太傅所賜。”

駱觀臨驀地一愣:“褚太傅?”

雖是隔着面具,卻也能叫人感受到他的肅然起敬之感。

常歲寧輕點頭:“當初結社時,特地請了太傅賜名。”

“……”駱觀臨看向常歲寧的眼神有了明顯的變化:“如此說來……大人的擊鞠,想必打得很好。”

絲毫沒有陰陽怪氣的一句話,透露出肉眼可見的愛屋及烏之感。

常歲寧反倒有些意外了:“看來先生很仰慕褚太傅啊。”

駱觀臨正色道:“太傅乃是天下讀書人之楷模,不單學識遠在吾輩之上,人品更是高潔貴重,從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對不公之象向來敢言,在下自然萬分敬仰。”

呂秀才連忙附和起來,很是狂熱地表達了對褚太傅的景仰欽佩之情。

於是,他第一次成功收穫了來自“錢先生”的欣賞認可之色。

此刻,駱觀臨再看向那幅字,整個人的氣場都變得平易近人許多。

見得此狀,常歲寧忽而有些好奇地問:“說來,先太子便是出自褚太傅門下,自幼得太傅教導,不知先生如何看待先太子其人呢?”

駱觀臨的視線從字上移開,皺眉看向她:“看待?”

常歲寧不解——有什麼不對嗎?

駱觀臨擡手向高處揖了一禮,肅容道:“先太子殿下自稚弱少時起,便敢爲大盛提刀而戰,以其身護衛大盛疆土黎民,以其志力行利國利民之道!其功恩成就之高,豈是區區在下能夠評斷‘看待’的?”

常歲寧含笑擡眉:“這樣啊。”

見她這幅毫無敬意之態,駱觀臨擰眉,拿教導的語氣道:“先太子殿下去時,大人年紀尚小,不瞭解這些也是正常。但大人須知,現如今大人尚能安坐於江都,除了大人之能,亦有先太子殿下當年留下的先人餘恩。”

說到最後,駱觀臨語氣裡不覺間有了一絲傷懷。

當年先太子年少正盛時,他尚且是個外放的小官,但彼時他已知曉,當今儲君年少英才,文治武功兼備,已有賢明之象……

當時他和許多人一樣,都因爲這位儲君而對大盛的未來懷有莫大希冀,他竭力治下,幾經調派升遷,終於踏入了京師朝堂,卻在不久之後,接連遭遇先皇與先太子先後崩逝的噩耗——

彼時之感受,像是在伸手最接近曙光之際,卻陡然墜入昏暗。

駱觀臨的聲音低下來:“只可惜天妒英才,未肯替大盛續命……”

也未曾給他施展抱負才能,成全他心中君賢臣明之盛願的機會。

實則,他知道常歲寧那日在城樓之言並非假話,她說大盛的衰敗罪不全在明後,而是自先皇在位時,便已有積病,此言的確是事實……也正因此,先太子殿下未及登基便早逝,纔是許多人心中痛惜之事。

於是,駱觀臨回首看自己這十數年的經歷與選擇,不外乎是於混沌中掙扎摸索而已——和大多曾歸心先太子的官員一樣,他也曾選擇與明後站在一處,試圖廢除昏君李秉,但他最初並不曾想到,這一切只是明後奪權的手段,她設下了局,哄騙了世人和他們。

待他意識到真相時,明後大權已握,大勢已成,她以【儲君尚幼,國局飄搖,不可重蹈李秉覆轍】爲由,從監國攝政而一步步登上皇位,當那些本該輔佐幼帝登基的大臣們齊齊跪下山呼萬歲時,駱觀臨生出了被利用瞞騙的憤怒。

或存此“恩怨”在先,他待女帝的不滿更勝過他人。

而隨着女帝屠殺異己的手段久不止息,上至李氏宗室,下到手握兵權的藩將皆遭到血洗,他與女帝的政治所向徹底出現了根源上的分歧,這不滿便愈發不可收拾。

他開始堂而皇之地表達對女子當權的不滿,直到被貶謫出京。

在他對當今朝政的怨憤達到了巔峰時,遇到了徐正業,他在這混沌無望的掙扎中,再一次選錯了人和路。

他曾無數次想,倘若先太子殿下不曾早逝……

但這世間沒有“倘若”,他也無意藉此爲自己的過失開脫,他只是很難不爲那位年輕儲君的早逝感到悲切惋痛。

呂秀才也不禁嘆息,他尚未步入仕途,對那位先太子殿下早逝的感觸不及駱觀臨深切,但多少也是有一些的。

看着這拐了彎兒的氣氛,坐在那裡正接受惋惜緬懷的本尊感到了一絲猝不及防。

常歲寧由衷地道:“這世間短暫絢爛如曇花一現之物,總叫人惋惜,但若長久開着,卻也不見得之後也一定盡如人意。”

她覺得自己也沒有這般值得緬懷,如今屢屢聽到自己的名號,總覺得好似被世間和世人神化了。

或許,這與當下的局面也有很大關連,人在水深火熱中,總盼望有神明來救,而早早離世的她,恰巧很適宜被當作神明的化身來追憶。

其實她也只是肉體凡胎一個罷了。

但現如今不是了,她如今半人半鬼,單說這個“出身”,倒比從前厲害威風。

聽得她那“曇花”之說,正不滿皺眉的駱觀臨只見那少女甚是自信地道:“逝者已逝,先生倒不如着眼身邊人,說不定我會青出於藍勝於藍。”

駱觀臨費解地看着她,她出的什麼藍?

常歲寧:“先生不知道嗎,我當年可是被先太子撿回來的。”

駱觀臨:“……”

他見過臉皮厚的,卻甚少見厚到這般地步的……

不過是沾着碰着,先太子殿下竟就被她“青出於藍”了……她就蹭吧!

果然,不出三句話,必要開始滿口扯大話,這已算是她的老本行了。

駱觀臨竟已生不出什麼氣來,只懶得理會接話。

被誇也誇夠了,常歲寧心情愉悅地結束掉這個話題,展臂拎起那幅大字,兀自欣賞片刻,道:“如此,就叫無二院了。”

駱觀臨和呂秀才皆下意識地看向被少女拎起的那幅大字,那生機勃勃的三個大字透着光,倒映在他們的瞳仁中。

此時,他們尚無法預料,它究竟會茁壯成長到何種模樣。

……

次日,駱觀臨帶着駱澤來到外書房時,常歲寧正在院中挑選姚冉讓人帶回的塗改抄本,見得駱觀臨來,她邀請道:“先生也快來挑一挑。”

駱觀臨走去,擡手向她施了一禮,看向她身旁的幾隻匣子裡各放着一摞藏書,想必正是她親自挑選出來的——

所以,他還得自己挑,那這些她最先挑出來的是要給誰?

察覺到他的視線,常歲寧小聲道:“這些是給褚太傅的,只當作無二院取名的謝禮了。”

駱觀臨的氣質頓時變得謙遜,哦,給太傅的啊,那沒事了,理應先挑,多挑。

他甚至覺得不該將有塗改痕跡的抄本給太傅,而應該讓人重新謄抄,但想到刺史府中除了那位阿點將軍外,實在沒半個閒人,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公務,這想法只得作罷。

常歲寧挑罷書,令人搬至廊下,便單獨交待起了阿澈,哪一匣子送到京師褚太傅府上,哪一匣子送到喬祭酒處,最大的那一匣子則送到吳家女郎手中雲雲。

是了,這些並非全是給褚太傅的,至於方纔對駱先生的說辭,不過是對症端水的藝術罷了。

接下來七八日,常歲寧將江都城中各處事務與王長史和駱先生,及沈三貓等人皆安排妥當後,又反覆親自確認了江都城防無有疏漏,正欲次日動身前往軍中的前夕,卻得駱觀臨捧着一封信尋了過來。

原是先前駱觀臨去信相邀的那三位舊友中的一人,竟已來到了江都城中。

駱觀臨此前在信中有言,若人到了江都城,便在城中一家酒樓中傳信告知,二人再約定見面時間——身爲已經自焚身亡的反賊,他這麼謹慎是很合理的。

“這麼快……那這位先生應是離揚州最近的那位錢塘王先生了?”常歲寧道:“即便如此,必也是剛收到信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先生,我怎麼說來着,沒人能抵擋得住這死而復生的熱鬧吧?”

駱觀臨:“……可他今日不願相見,堅持要等到明日午時,我怕其中有什麼蹊蹺。”

常歲寧想了想,看向書房外暗下的天色:“也許,他只是單純怕鬼呢?”

駱觀臨眉頭一抖,不得不承認很有這個可能。

他猶豫着道:“可大人明日一早便要動身了——”

“我乃輕騎前往,非大軍行路不可臨時更改,不急於這一日半日。”常歲寧道:“那便明日午時,我去見一見這位錢塘王先生。”

駱觀臨點頭,次日依照約定的時辰,來到了那家酒樓,見到了早已在此等候的舊友王嶽。

房門被合上後,駱觀臨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那王嶽赫然瞪大眼睛,藉着窗外漏進來的日光,先低頭看向駱觀臨腳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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