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芷神情凌厲,策馬殺上前去。
唐醒令人左右跟隨於她,下令指揮後方軍陣,並讓一隊騎兵高舉黃州軍旗,策馬在四下高呼:“黃州之亂已平,黃州刺史盛寶明已經伏誅!”
這高昂有力的聲音一遍遍重複着,很快在曹宏宣軍中傳開。
被“援軍將至”這個念想吊着最後一口氣的安州叛軍,聞得此言,士氣如山崩裂,再難爲繼。
更多的人選擇認降,被將領持刀死令逼迫維持陣型的士卒們,也全然沒有了戰意。
在親衛的保護下,拼命後撤逃竄的曹宏宣,在顛簸的馬背上看向潰散的隊伍和士氣,面上血色逐漸散盡。
混亂倉皇間,他轉頭望向右側漢水的方向。
那是他的野心指向的方向,他本圖謀着,渡過這條大河,一路殺去荊州……
可此刻,他卻望不見那條大河,通往那裡的路,此時被烏壓壓的鐵騎阻擋,數千鐵騎,肅然駐立,如一面巨大無比的鐵盾,無縫可入,堅不可摧。
而這面由數千鐵騎鑄成的“鐵盾”的最前方,青袍少女高坐馬上,單手握繮繩,巋然不動。
曹宏宣看不清她的神態,但卻能窺見其周身的平靜之氣。
她的氣態沒有絲毫緊繃,甚至也無勝者的得意,只是這樣平靜地凝望俯視着眼前這場勝負已分的殺伐,好似她已目睹過了無數遍同樣的情形,也已贏過了無數次同樣的爭鬥。
這一刻,曹宏宣倉皇的心頭陡然生出無限悔恨。
下頜皮肉撕裂的疼痛提醒着他方纔是如何敵不過對方兩招的……而他與對方的懸殊,不僅只在身手之上。
他從一開始就太過輕敵了。
同在淮南道,他聽多了四處對常歲寧此人的驚豔讚揚之辭,但他心中從來不服,因此每每總要嗤之以鼻,認爲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女子更多的是憑藉運氣和父親及其他能人的幫助。
久而久之,他便當真這樣認爲了,無論再有多少有關對方的事蹟傳入耳中,都改變不了他的頑固認知。
直到此時,對方手中的劍,落到了他的頭上……他才終於得以在這一瞬間看清全貌。
而除了太過輕看對方,他也太過高看自身。
他自詡有一分李氏血脈,便總覺高人一等,眼見時局動盪,早已按捺不住內心躁動,他常想,一個區區鹽販都可雄霸一方,一個黃毛女娃都能爲淮南道之主……他曹宏宣出身名門,爲官十餘載,又爲何不能有雄心壯志?!
直到此時置身在這敗局之中,他方知自己自視過高……除此外,更是看錯了局勢,選錯了路。
旁人是大業未成,他竟是大業未啓……連殺出淮南道的機會都沒有!
自嘲和悲愴之感在胸腔內翻涌,曹宏宣嚥下嗓口腥鹹的血,大聲道:“……隨我撤離此地!”
又下令務必保護好他的家眷。
此行他叛出淮南道,便未敢將家眷留在安州,此刻,他的妻子兒女所乘馬車,皆在隊伍之中。
混亂中,曹宏宣在身側參軍和心腹的護送下,奮力殺出一條血路,疾馳衝向家眷車馬所在方向。
眼見曹宏宣要捨棄大軍,退逃而去,康芷急躁之下,不管不顧地策馬往敵軍陣中衝去,喝道:“……賊子休走!”
“康芷!”
青花策馬奔來,急急地截住康芷去路,呵斥道:“忘記軍規了嗎,兩軍廝殺,三人一隊,方可相互兼顧殺敵——誰準你獨自衝鋒陷陣的!”
這女娃雖兇猛過人,但一上了戰場,就像野性難馴的狼,且是頭孤狼,滿腦子的殺敵和軍功,半點不懂得協同作戰的道理!
“可是校尉,那曹宏宣就要逃了!”
康芷急得不行,連忙搭箭挽弓,衝着曹宏宣逃離的方向連發數箭。
她箭無虛發,每一箭都射中了曹宏宣身後負責斷後的親衛,但終究未能傷到曹宏宣。
這時,幾名常家軍跟上來,康芷連忙道:“夠三人了!快,你們隨我一同取那曹宏宣狗頭!”
說着,喝了聲“駕”,疾奔往前而去。
青花無奈嘆氣,也唯有立即跟上——這康阿妮,回頭勢必得讓大人好好管教管教!
至於前方曹宏宣,青花斷定他是逃不掉的。
她家大人在此守株待兔多時,對方便是憑空生了翅膀,今日卻也沒可能從這天羅地網中逃得出去。
曹宏宣讓將士們在後阻擋,自己在參軍的保護下,和兩輛馬車在前奔逃。
剛逃出一段距離,曹宏宣卻見前方視線中,爲首的那輛馬車忽然慢了下來。
馬車尚未停穩,便有一道素灰色的纖弱身影從車內撲了出來。
“夫人作何下車!”曹宏宣急聲催促:“快些上去,隨我離開!”
婦人卻提着衣裙朝他快步奔來,邊道:“夫君,我知道有一條路,可以安然離開!”
曹宏宣唯有下馬,讓身後的人擋住追兵,自己則一把將那病弱不堪的婦人扶住,緊緊盯着她道:“哪一條路?夫人快說!”
然而被他扶着的婦人,卻含淚問:“夫君,你不是答應過我,決不與那卞春樑爲謀嗎?”
“我的母親,父兄,族叔,闔族上下數百口人……全都死在卞賊刀下!”婦人眼中俱是淚水:“我日日夜夜心如刀絞,常夢見母親牽着小侄兒,滿臉血淚地向我求救……”
她乃衡州士族竇家之女,衡州爲卞春樑所破,她家中被滅門的慘訊傳到安州之後,她一夜之間生出了白髮,就此一病不起。
“夫人,我此番不過是暫時與那卞春樑假意合作,況且此時……”曹宏宣話至一半,扶着婦人的肩膀急聲道:“此刻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夫人,你方纔所說……”
說到這裡,曹宏宣的話音猛地頓住,身形忽而一顫。
須臾,他垂眼往下看,只見妻子手中不知何時握了一把鋒利的匕首,而刀尖已經刺入他的心口。
緊跟着下了馬車跑過來的少年男女們,見狀驚叫出聲。
“母親!”
“父親!”
“阿孃……!”
“夫人……”曹宏宣不可置信地看着依舊被他扶着肩膀的妻子:“你就……這樣恨我嗎?竟要在此時殺我?”
他與妻子少年夫妻,朝夕相處二十餘載……
竇氏蒼涼一笑,聲音低極:“走不了的……夫君,你不能讓更多人爲你的過錯而受死了。”
曹宏宣怔怔,這才瞭然,聲音艱澀地道:“原來,這就是夫人……所說的,能夠安然離開的路。”
“大人!”
忠心耿耿的參軍疾步帶人衝來,見狀就要舉刀。
曹宏宣猛地擡起一隻手,示意參軍停下。
“好,夫人明智,果斷……”曹宏宣氣息不勻地道:“不愧是我曹宏宣的妻子……”
他看向哭着的長子,道:“予德……稍後,便由你帶着爲父的首級,去向那常歲寧請罪!”“不,父親……父親!”
曹宏宣未理會長子的哭喊,繼而道:“遲參軍!”
參軍猛地抱拳:“……屬下在!”
“由你削下我之首級……帶着夫人,郎君,女郎……與常歲寧認降,折罪!”
參軍眼中含淚,頓首無聲應下。
曹宏宣顫顫地握住妻子骨瘦如柴的手,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猛地將匕首送入心口更深處。
竇氏渾身都在發顫,淚水如斷線的珠子。
“夫人啊……”曹宏宣望着眼前的妻子,聲音微弱不可聞:“多謝了……”
多謝她能下定決心,保全他的兒女,也保全了他的尊嚴。
除此外,夫妻多年,他還有其它許多要謝妻子的,但是他已經不太能夠再去思索回憶什麼了。
曹宏宣再也站立不得,合上眼睛,重重地向後方倒去。
丈夫與匕首一同在眼前墜地,竇氏也支撐不住地跌坐下去。
參軍帶着餘下幾名兵卒,朝着曹宏宣的屍身跪了下去,行了最後一禮。
而後,參軍咬着牙,揮刀取下了曹宏宣的首級。
曹家兒女中,爆發出撕心裂肺的驚叫。
參軍紅着眼睛,看向曹宏宣的長子:“……大郎君!”
少年人面色蒼白,看着父親的頭顱,驚懼地後退,不停地搖頭:“不,不……”
拿起父親的頭顱……他做不到!就在方纔,父親還在同他說話啊!
參軍見狀正要自己上前時,只見跌坐在地的竇氏往前爬了兩步,伸出雙手,抱起了那隻頭顱。
竇氏淚如雨下,閉眼垂首將額頭抵在丈夫還帶着熱意的頭頂,腦海中閃過二人少年時初見的情形。
那時真好啊,擡頭看到的天空似乎都比現在明淨,紙鳶漂浮,雲團雪白,杏花落在肩頭。
可惜人是會變的,世道局勢也是會變的。
片刻,竇氏抱着那隻頭顱,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向已經逼近的江都軍,一字一頓,高聲喊道:“……我等已斬殺罪人曹宏宣!以此向常節使請罪!”
緊追而至的康芷見得如此情形,在馬背上愣了一下,片刻,才收起手中的刀。
竇氏已病了一年多,在今日之前,已有數月纏綿病榻。
所有的人都不知她是何來的力氣,竟能抱着那沉重的頭顱走到常歲寧面前,帶着身後的兒女和安州殘部,雙手捧起那頭顱,跪下請罪。
常歲寧坐在馬背上,看着那身形瘦弱,染了滿身鮮血的婦人,聽着她的謝罪之言。
婦人聲音落下後,四周有着片刻的寂靜。
她身後的曹家兒女們皆跪在那裡,低着頭,一動也不敢動。
他們大多知道,即便母親殺了父親謝罪,他們也未必一定就能活命。
這裡是淮南道,而那馬背上的少女掌控着淮南道全部的生殺大權,對方即便此刻下令,將他們盡數誅殺在此,也無人敢有半字置喙。
他們跪在這裡,等着對方開口,在一念之間,用一句話來決定他們的生死。
片刻,常歲寧示意薺菜,上前接過曹宏宣的人頭。
竇氏將血淋淋的雙手交疊於額前,俯首拜下。
“我會向朝廷上書,如實說明爾等大義之舉。”
少女平靜的聲音自上方傳下來,竇氏頓時將身形伏得更低,泣道:“……多謝節使大人!”
馬蹄聲起,她顫顫擡首,只見那青袍少女已調轉馬頭,策馬而去。
很快,衆騎兵跟隨,馬蹄聲滾滾。
塵土飛揚間,竇氏艱難地站起身來,看向身後或放聲大哭,或跌坐在地的兒女們。
也有少年目露悲愴恨意,哭着拿拳頭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竇氏看着他們,這七人中,長子長女爲她所出,餘下五個孩子則皆是庶出。
“想要報仇,便要認清仇人,要牢牢記住,你們殺父仇人,共有三人。”竇氏看着他們,原本細弱的聲音錚錚有力:“一是咎由自取的曹宏宣,二是那身在嶽州的卞春樑……三是我衡陽竇少君!”
“——唯獨不是方纔饒過你們一命的江都常節使!”
少年們哭起來:“母親……”
“你們若想要爲父報仇,便殺去嶽州,或來殺我!”竇氏凝聲問:“都記住了嗎?!”
衆人從未見過她如此嚴厲模樣,都哭着應下來。
“好……”竇氏露出一個放心的神態,瘦弱的身子似被抽乾了最後一絲氣力,口中涌出猩紅的血,人也如一片枯葉般飄落墜地。
“阿孃!”
廝殺後的血氣混着漢水的潮溼之氣,交雜在空氣中,將馬蹄留下的揚塵緩緩壓下。
“大人,那曹宏宣之妻竇氏,沒了。”鐵騎隊伍中,薺菜將後方傳來的消息,稟與自家大人。
常歲寧:“準他們厚葬。”
“是。”
丁肅帶人留下打掃戰場,常歲寧帶上兩千人,去了安州城。
安州守城的守衛,遠遠見得鐵騎滾滾而來,頓時戒備,緊急疏散百姓,而待再離得近些,見得前方開道的騎兵,所持竟是節度使的旌節龍杖,不由得面色大驚。
衆守衛雖不知發生了什麼,竟讓節度使親臨,但無不連忙迎上前去,恭謹敬畏地跪地行禮。
“恭迎節度使大人!”
節度使金銅杖上垂掛着的朱旄,在城門下空中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