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善同雖言請罪,但也細緻地解釋了這“一不小心”背後的緣由,據他信上說,他接到募兵的指令後,便立即讓人着手此事,在光州各縣設立了臨時的募兵處。
但沒想到,主動前來的百姓實在太多,場面十分火爆,甚至有親兄弟爲了爭奪入軍名額而大打出手……
用邵善同的話來說,負責募兵的官吏們已經收緊了條件,但各縣最終送上來的名單數目放在一起這麼一合計,卻還是超了一萬人。
哎,怪只怪淮南道對兵者的待遇實在太好,節度使大人的威望又實在太高——邵善同最終做出這樣的總結與反思。
常歲寧彼時看罷,很是沉默了一會兒。
面對邵善同那句“是否需要原地遣散”的詢問,常歲寧只簡單交待了幾句,大致意思可歸結爲八字——募都募了,勿要聲張。
邵善同收到那封回信之際,整個人從椅子裡猛地竄了出來,雙眼放光,心神激盪,當晚飯都多吃了兩碗。
淮南道的宿麥秋播已經陸續完成,一場雨後,青嫩的麥苗發芽探出土壤。
邵善同的心也在跟着一起發芽,嫩芽刺撓得他腦子發癢,只有借頻繁寫信來紓解一二。
頭一日,在信上彙報了募兵後的新兵操練情況,末了一問節使大人安否,二問大人打算何時入京?
隔三日,再去信,說了清點軍械之事,末了同樣問節使大人安否,以及大人打算何時入京呢?
再三日,說了些政令施行的現狀,問節使大人安,大人打算何時入京?
……
又來信,感慨今歲秋收又秋播之後,光州上下民心大安,皆感激節使大人治理有方……就是不知大人何時動身入京?
再見信,今日光州大雨,不知江都落雨否,下官近來很是掛念大人……想來大人該準備入京事宜了吧?
第十五封,光州今有悍婦當街毆夫,引人圍觀……對了,大人何日啓程入京?
一十六封,下官今晨起身,有數只彩鵲於檐下盤旋久久不去,似是吉兆也,特來信與大人報喜……所以,大人準備何時動身呢?
……
任誰也看得出,這位光州老兄的來信中,字裡行間無不充斥着對造反之事的熱衷,那每每必要問上一句的【大人何時入京】,分明是在問:【大人反乎?】
以及:【何時反呢?】
起初,常歲寧皆回“未定”、“未定”……待到後面,見他信中全無正事,甚至懶得搭理了。
而遲遲不見回信的邵善同卻愈發亢奮了——節使大人連回信的時間都沒有了?想必是忙得不可開交了!試想一下,大人都是在忙些什麼呢?
邵善同依舊認真寫信之餘,另又數起了日子,直到數到今日,距太子大婚之期已不足一月……
因遲遲未見常歲寧動身,朝廷甚至令人傳書前來委婉催問常歲寧動身之期。
從江都到京師,正常行路需要半月時間,而如此大事又往往需要預留出充足的時間以防行程被拖延打亂,爲保證穩妥還需提早動身。
此時有少部分藩王和節度使已經抵達京師了,他們當中大多數人是在動身之後才聽聞了范陽王造反的消息……范陽王李復原本不足爲懼,讓人不安的是范陽軍和那段士昂。
至於這些此時身在京師的藩王,眼看着范陽軍一步步逼近洛陽,心中是憤怒多一些,還是後悔多一些,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但那些尚未抵京者的態度變化卻是明朗的,他們或“因亂被阻於途中”,或“因事務纏身一時無法動身”——大多都選擇了暫時觀望形勢。
京中一封封催問動身之期的傳書,並未能起到很好的效果。相比於朝廷傳書,各方人馬顯然更在意范陽軍的動向。
無數雙眼睛在緊盯着范陽軍的戰況之時,同時亦有不少人在密切留意着益州榮王府的動作。
益州距京師不足千里遠,五六日即可達,留給榮王動身的時間相較之下便還算充裕。
而先前朝廷送達詔令時,榮王曾有過明確迴應,稱:【太子大婚,李隱必至。】
但隨着范陽軍打破了局面,形勢變幻之下,此時一切皆是未知。
截止眼下,榮王在這場紛爭中並不曾有過態度明確的矚目舉動,但益州榮王府這兩年的勢力壯大與名望增長被所有人看在眼中。各方在探討大局時,也從未試圖繞開過榮王府這座大山。
江都刺史府的外書房內,此時也不例外地談到了榮王府。
聽王嶽等人各自說罷看法之後,常歲寧道:“我疑心范陽軍叛亂之事背後或有榮王府的手筆。”
這句沒有任何鋪墊的話,讓書房內衆人短暫地反應了一下。
片刻,駱觀臨正色問:“大人可是查到了什麼?”
常歲寧搖頭:“未曾,所以我只是說懷疑。”
駱觀臨:“大人是覺得,范陽軍叛亂的時機太過巧合?”
“是也不是。當今天下如此景況,不願冒險入京者比比皆是,有個把人選擇造反再正常不過。”常歲寧道:“我是根據前車之鑑做出的判斷——”
她道:“榮王府已不止一次暗中攪動過風雲,包括當初徐正業起事之際,榮王府也曾暗中向徐正業透露過朝廷兵馬糧草機密,以此推波助瀾。”
駱觀臨微驚,這是他頭一次聽聞此事,而常歲寧的神態不似在信口胡謅。
且他稍一細想,也果真能夠回憶出與此關連之事……彼時他在徐正業帳下謀事,的確,徐正業的幾次奇襲以及截獲朝廷糧草之舉,皆屢屢出手神準,但消息來源並不明確。
他爲此還曾有過諸多猜測,但徐正業一直不曾與他言明。
原來……那些機密,皆是榮王府暗中透露嗎?
這時,又聽常歲寧道:“還有,前淮南王李通,明爲病故,實則亦是被榮王府設計毒殺——”
駱觀臨沉默下來,微抿緊了嘴角。
“所以我此時懷疑范陽軍叛亂之舉多少與他有關,應也不算空穴來風。”常歲寧道:“而無論是隔岸觀火欲爲漁翁,亦或是穩居幕後操縱傀儡,范陽軍鬧出這樣大的亂象,最終榮王府皆是得益的一方。”
且范陽軍鬧得越大,榮王從中得益便越多。
若范陽軍果真一路攻入京師,做盡一切惡事髒活,毋庸置疑的是,到時榮王府必會出面“討伐”,光明正大且師出有名,並能佔盡人心。
思及此,王嶽只覺脊背發涼。
雖說權勢爭鬥從來並不乾淨,但縱觀榮王諸多舉動,卻實在很難讓人相信他日後會成爲一位仁德之君……可偏偏這樣的一個人,用來召攏人心的,便是他衆所周知的仁德之名。
王嶽半點不懷疑大人話中有假,他家大人不屑也不必用如此手段來污衊誰,更何況這只是私下對他們這些謀士言明。 此刻,王嶽不免憂心而憤懣道:“若叫此等人成就大事,斷不會是蒼生之福。”
“所以,不能叫他如願。”常歲寧端起茶盞,語氣裡帶着幾分尋常的散漫,卻給人以勢在必得之感。
見常歲寧飲茶,駱觀臨頓了頓,才問道:“依大人之見……明氏是否會令大人領兵前去阻截范陽軍?”
此時相州戰況並不算妙。
“她啊。”常歲寧擱下茶盞時,猜測道:“她應該更希望我入京去。”
但天下風雲變幻,誰又能一直如願呢。
當日,常歲寧與駱觀臨等人商議罷,召了軍中部將入城。
薺菜也回來了,和白鴻楚行等人一同去見了常歲寧。
領命離開後,薺菜經過一重月洞門時,一道等候已久的身影衝了出來,上前向她行禮:“統領!”
面前的少女穿着藍袍,頭髮梳成辮子垂在腦後,深邃的大眼睛裡有着試探,小聲問:“統領,是不是要打仗了?”
薺菜笑了笑,不答反問:“豆子撿得怎麼樣了?”
康芷臉色一苦:“統領,我早已知錯了!”
此前康芷跟隨常歲寧平定淮南道刺史之亂時,雖因斬殺黃州刺史有功,得了賞賜。但同時也因太過冒失,而遭到了薺菜的處罰。
這處罰讓康芷十分抓狂,竟是有人每日將綠豆與赤豆混成一桶,提到她面前來,讓她重新分撿出來……她這一撿,便是好幾個月!
起先十多日,她全無耐心,時常撿着撿着,便忍不住心頭煩躁,乃至一腳將豆桶踢翻——她寧可被拉去打軍棍,也不想受這份酷刑!
但這麼做,換來的卻是更漫長的撿豆處罰。
之前常歲寧領兵去沔州,康芷聽聞不帶她,又急又委屈,手中撿着豆子,眼中掉着豆子。
偏叫顧二郎瞧見了,她惱得拔劍,直是將顧二郎追出了半里地。
撿到第三個月時,康芷纔算終於熄了性子,每日都能老老實實撿完一整桶。
此時,康芷伸手立誓保證道:“統領,我發誓,再也不會違背軍規擅自行動了!”
說着,眼底顯出兩分少見的無助:“我日日撿豆,再這樣撿下去,都要變成豆子了!”
“你若真能有豆子一半圓乎,那就真叫人省心了!”薺菜說着,擡腳離開,邊道:“行了,走吧!隨我去軍中操練,也該將你的刀拿出來磨一磨了!”
康芷大喜過望,連忙跟上,又問薺菜:“統領,果真是要打仗了吧?”
“多磨刀,少打聽。”
康芷聞言連忙抿緊嘴巴,生怕又被丟回去撿豆子。
五日後,有消息傳入江都,朝廷抵擋范陽軍的兵馬於相州大敗,相州已落入范陽軍之手。
范陽軍稍作休整,便率兵十萬,直奔洛陽而去。
朝野一時間陷入慌亂震動。
心驚膽戰地結束罷早朝之後,太子跑去甘露殿,哭着跪了下去:“……洛陽危急,請聖人指點兒臣!”
有大臣說出諸多提議,但他根本不敢輕易應允,唯恐做錯決定。
哪怕他清楚中書省馬相,與門下省魏相,皆是聖人心腹,他該遵從這二人的意見,以往他也是這樣做的,但此事事關重大,朝臣爲此爭執不休,他嚇得不知所措。
“有大臣提議,讓京師六萬玄策軍前往……”太子慌亂道:“魏相不曾表態,馬相也猶豫未決,兒臣只能斗膽來請示聖人!”
簾帳之後,香丸焚的香霧繚繞,帝王慢慢地閉了閉眼睛。
片刻,威嚴沉定的聲音傳出:“六萬玄策軍不可離京。”
這是京師最後的禦敵屏障,絕不能輕易離京,尤其是清河崔氏族人悉數遷往太原……
崔家與崔璟看似斷絕了關係,但值此關頭卻依舊如此緊密而不避諱,她又焉能放任京師這僅剩下的六萬玄策軍在此等關頭離京,且是往北面去……
聖冊帝果決的聲音再次響起,字字清晰地落入太子耳中:“令鄭州,許州,汴州等地全力馳援洛陽,不惜代價,不得有失!”
太子連聲應下,忙帶人去擬旨傳令。
離開甘露殿之際,太子的手都是抖的。
他的婚期只剩下十多日了,可他近日常有一種活不到大婚之日的感覺。
這一日,太子妃的大婚冠服被宮人送到了鄭國公府。
魏妙青被一衆宮人們服侍着試穿上繁重的禮服,等着她的是繁雜的大婚流程禮儀演習,以保證她大婚當日不會出錯。
可魏妙青心頭也同樣一片茫然——她這便宜太子妃,還做得成嗎?那些給姐妹們畫的餅,還烙得出來嗎?
魏妙青茫然間,看向那些圍繞着自己的宮人們,只覺得所有人都只是在強撐着做事而已,他們的心頭只怕也早已被恐懼填滿。
忙累了一整日的魏妙青,在聽聞兄長回府之後,趕忙尋了過去。
魏叔易耐心安撫了妹妹幾句,待妹妹離開後,適才坐回椅中,有些疲憊地擡手揉了揉眉心。
他今日前去甘露殿求見了聖人,向聖人道出了一個提議——讓淮南道常節使領兵去往洛陽,抵擋范陽叛軍。
魏叔易選擇私下向聖人進言,而非在早朝之上引導太子做下這個決定,正是因爲他清楚此事聖人未必會贊成。但爲大局慮,他還是選擇一試。
果不其然,聖人拒絕了。
但在拒絕之後,聖人做出了一個“折中”的決定。
魏叔易此時再想起這個“折中”之策,心頭仍不禁涌現出複雜難言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