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執家主此書,對外宣告,與如今身在太原的崔氏族人斷絕宗族關係,並嚴厲斥責了崔琅所行,道其紈絝狂悖,違背族規祖訓,而屢教不改。此次煽動族人背棄清河祖業,更是犯下了不可饒恕之過。
更何況,崔琅使族人前往太原,投奔已被崔氏除族者,實乃罔顧族規,視族中信義於無物的體現,待祖宗禮法全無半點敬畏之心,實不堪爲崔氏子弟。
而那些在崔琅的煽動下,皆犯下了同樣的過錯的族人,則被斥只顧保全性命而致使崔氏清河數百年基業毀於范陽軍與亂民之手,毫無堅守,一意偷生,辱沒崔氏風骨——
以上皆爲崔據在“斷親書”上所言,他字字如刀,悲痛失望乃至鄙夷不齒,將那些自清河逃離的族人稱之爲“譭棄崔氏數百年根基之卑劣家賊”,斥令他們此生及其後人皆不得再以清河崔氏自稱。
在這個宗法在一定意義上凌駕於律法之上的世道間,崔據這一紙絲毫不留餘地的“斷親書”,等同在世俗意義上斬斷了京師崔家族人與以崔琅爲首的崔家族人之間的宗族紐帶,就此一分爲二,劃清了界限。
至於值此關頭,帝王是否會認下此事,崔據心中自有考量。
天子是否會執意牽連六郎等人,要看六郎他們依附着何人——
令安,常歲寧……
崔據立於高閣之上,俯視着整座安邑坊,蒼老的嗓音自語般道:“足夠了。”
落日的餘暉落在老人削瘦的肩頭,老人靜立而望,直至夜色降臨,將他的身影慢慢吞噬爲了黑暗中的一點縮影。
三日後,數百名持刀禁軍,將安邑坊迅速圍起。
兩日前,崔澔在早朝之上被太子問罪勾結劍南道節度使,刺殺嶺南及朔方節度使之事。
“鐵證”之下,崔澔雖未認罪,官服依舊被除,人已被押入獄中受審。
這場早有預兆的冬日風雨,終於傾盆落下。
禁軍與大理寺前來安邑坊拿人之時,安邑坊外幾乎圍滿了聞訊而至的文人。
對天下文人而言,望族崔氏爲天下讀書人之首,寒門學子不滿士族壟斷天下文路,卻又無不向往士族風骨,以士族君子爲不二楷模。
而這種既怨又敬的矛盾,因近年來士族的快速衰落,反而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緩解,取而代之的是天下文人同出一脈的脣亡齒寒之感。
自崔澔入獄後,諸多文人暗中便時常聽聞“崔家有冤”的說法,那些說法合乎時局政治邏輯,足以令人生出想要信服的念頭。
故而此刻,眼見着昔日尊貴風雅的崔家族人被鐐銬加身,圍觀的文人大多心緒沉重。
這時,人羣中有人喊道:“是崔公!”
衆人忙看去,只見又一羣被押送出坊的崔家族人中,爲首的是一位鬚髮蒼白的老人。
衆人大多不曾見過崔據,但對這位崔氏家主的名號無不熟知。
崔據自年少時便以文章傳開聲名,德行從無半分污點,秉公持正,是許多文人心中當之無愧的士族風骨的代表人物。
而今這位已垂垂老矣的士族家主,身着藏藍色長衫,外系一件墨色披風,衣冠依舊整潔,若不細看,甚至不會發現他披風下的雙手上縛着鎖鏈。
他身後的族人們也不見懼色。
着長衫的文人身縛鎖鏈,身側有禁軍持刀相迫,然而他們始終面不改色,這不屈於刀下的脊樑傲骨,落在圍觀文人眼中,其氣節要更勝過今冬將綻的寒梅。
一聲聲含着敬意的“崔公”在人羣中響起,揖禮者無數。
負責維持秩序的禁軍見狀試圖拔刀喝止,卻被負責此事左屯衛大將軍魯衝攔下。
魯衝深知這些文人齊齊出現在此處,背後多半有人推波助瀾,若此時禁軍有過激之舉,只恐這些人對朝廷的仇恨之心會一觸即發。
如今這世道已太過壓抑,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會點燃羣憤。
魯衝力求能夠穩妥地將崔家人押送入獄,於是並不強硬對待圍觀者,並示意禁軍們在人前對崔家族人不要有冒犯羞辱的言行。
即將行出安邑坊時,崔據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石柱牌樓上方那雕刻着的“安邑坊”三個大字。
崔據身後的族人們跟着停下,站在崔據身旁。
這時,一路沉默着的崔據仰望着牌坊,似在問天:“我崔氏族人何錯之有,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的聲音不高,但四下衆人見他駐足,下意識地凝身靜聽,近一些的文人便聽到了這句話。
人羣尚未來得及躁動,已聞老人提高了些聲音,繼續說道:“世已不容清白之道,放眼不過污穢爾。今世已濁,吾輩亦難以自清……然而我崔家爲天下讀書人之首,如也就此蒙下這不白之冤,卻連一聲嗟嘆也不敢發出,這世道文心又將何從?”
崔據字字清晰有力,話音未落時,已有文人紅了眼眶,攥緊了拳。
見人羣躁動起來,魯衝直覺不妙,快步走上前去。
這時崔據已被崔家衆族人圍繞,他再次開口,聲音抑揚決絕:“崔據可死,卻決不代崔氏滿門受此不白之辱!”
那身形削瘦的老人,伴隨着這最後之言,竟是猛地上前,撞向了牌樓的石柱。
石柱棱角堅硬,一如老人滿含決然之氣的筆直脊樑。
石柱染上鮮血,那鮮血也很快在崔據額頭上洇開,一道血痕如劍光般劃破老人的眉心,血珠直墜而下。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魯衝也不曾料到一路走來平靜沉默的崔氏家主,會在此時做出自絕之舉!
“家主!”
“崔公……”
“……父親!!”一直垂首走在後面的崔洐,猛然擡腿,拿縛着鎖鏈的雙手撥開人羣,驚駭地衝上前去。
崔洐蹲跪下去,和族人一同託扶起父親清瘦的身軀,眼中逼出不可置信的淚光:“請郎中……速速請郎中來!”
禁軍間也騷動起來,魯衝立時道:“就近帶醫者前來!”
然而崔據的臉色已迅速變得灰白,他年事已高,又存下了必死之心,那一撞未曾留任何後路。
“父親爲何……”崔洐慌亂地拿衣袖手指替父親擦拭臉上的鮮血,聲音沙啞顫抖:“父親爲何要如此!”
他很清楚,父親行事皆有謀算,從不會臨時起意……
所以,這也是父親的計劃對嗎?
崔洐倏然間明白了什麼,眼中淚水驀地滾落:“……是兒子無能!父親該讓兒子來做此事……兒子該死!” “你不能死……”崔據聲音虛弱,崔洐只有垂下頭才能勉強聽得清楚:“令安和六郎,保住了一半族人,而你要保下這另一半……”
“寧死不屈,不過是做給世人看……”老人的聲音如同遊走的風,彷彿下一瞬便會徹底消去影蹤:“崔家的氣節,我一人之死足可證……爾等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保全族人。”
崔洐的淚水滾滾而下,懷中託抱着的父親,遠比想象中要更加單薄,恍惚間,崔洐突然意識到,父親這一生如同一燭,一直在爲族中燃燒。
處在士族衰弱的節點上,父親一生都在爲崔家謀劃後路,一舉一動皆有深遠考量,就連死也在爲崔家鋪路。
父親方纔於人前的那一番話,無疑是在爲崔家訴不平,那樣尖銳而埋怨世道的話,時常從他口中說出來,而父親總會責備他天真迂腐……
同樣的話,由父親來說,是在爲崔家謀求生機,而非是爲了他心中那般虛僞孤高的君子清白之道……
他半生都沉浸在不切實際自欺欺人的理想當中,而父親一生都走在保護崔家的路上。
父親是一位合格的家主,也是真正的君子!
而相比之下,他不過是個無能的僞君子!
崔洐這一刻,忽然對“真君子”三字有了截然不同於往常的認知,他將一切嘶聲痛哭強壓在嗓中,低下頭,試圖聽清父親最後的交待。
崔據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
這個已爲崔家做盡了一切能做之事的老人,值此意識彌留之際,口中最後留下的只有兩個字。
“令安……”
令安啊。
拋開崔氏家主的身份,老人念着的是一份礙於宗族利益與立場,而始終未能真正遂願的溫情。
這最後一聲“令安”,帶着一縷嘆息,嘆息中不乏遺憾與愧疚。
一生無愧的老人,帶着這僅有的一絲愧疚,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崔洐緊緊抱着老人的身軀,放聲嚎哭起來,從不在人前失儀之人,此一刻毫無儀態可言。
魯衝置身一片哭聲與悲怒聲中,對那位崔氏家主也添了一份敬重。
而他同時也很清楚,崔家這樁案子要變得麻煩了。
崔家人雖依舊被下獄,但接下來數日間,文人中,爲崔家鳴冤的詩詞文章卻越來越多,甚至有文人不懼朝廷威壓,前往大理寺爲崔家鳴冤。
就連朝中一部分中立的官員間,也開始有了異樣的聲音,委婉地勸說太子下旨重新徹查此案,以免釀成冤案,在民間文人中激起反叛之心,若再遭到有心者利用,怕是會致使人心與朝堂震盪。
太子戰戰兢兢地去了甘露殿求見聖冊帝。
聖冊帝未語,卻忽地擡手,拂落了手邊的藥碗。
天子眉間溢出冰冷怒氣——此事在這樣短的時間裡,惹起如此之大的風波,除了崔據之死,更多的必然是榮王在暗中推波助瀾……既是在阻撓她對崔家下死手,亦在煽動人心、毀敗朝廷聲望。
李隱……
聖冊帝於心底念及這二字,眸中浮現出一縷決然殺意。
被帝王拂落的藥碗應聲碎裂,碎瓷迸下御階,太子慌忙跪下叩首,察覺到上方涌動着的天子威怒與肅殺之氣,太子顫顫屏息不敢言語。
同一刻,與京師相隔數百里的洛陽城外,崔琅腰間繫着白綢,朝着京師的方向跪下,鄭重叩首,眼中涌出淚水。
在他身後,餘下二十九名崔氏族人同樣扎束着白綢,齊齊地叩首下去。
那一紙斷親書於兩日前傳到洛陽,昨日便緊跟着傳來崔澔下獄的消息,今日晨早則忽聞崔據自絕的死訊。
繫着披風的常歲寧立於風中,將一壺清酒緩緩灑盡之後,看向京師方向。
她與崔據並無交集,但此刻隔着生死,她卻可體察到對方留下的一縷託付之意。
這樣睿智的一位老人,在赴死之前,用如此手段將崔六郎及身在太原的崔氏族人割離開來,何嘗不是對她的一種信任與託付。
鮮血是權勢爭鬥的附屬品,利益是一切爭鬥的本源,而這種種夾縫之間,卻又時常迸現出人性的光輝與共鳴,這一瞬間的共鳴無關立場對錯,只單純爲人心而動容。
崔琅起身之際,擡手擦乾了眼淚,解下了腰間白綢。
他已沒有沉浸在悲痛中的資格,祖父將半數族人交到了他的手中,他不可以讓祖父失望。
崔琅看向無不紅着眼眶的衆族人,聲音裡尚存一絲啞意:“今日大軍北上,我等不可帶喪。”
衆人沒有堅持,沒有猶豫,像崔琅一樣解下了白綢。
那些白綢堆放在地上,被一壺點燃焚燒。
崔琅看着燃起的火光,無聲將自己的諸多少年劣性也丟入了火中,就此同它們告別。
喬玉綿站在不遠處看着那道身影,眼眶幾分溼潤。
一隻手將常歲寧手中空了的酒壺接過,常歲寧回過神,看過去:“先生。”
駱觀臨將酒壺放在腳邊,與常歲寧道:“此行北上,大人務必保重。”
他眼底有幾分擔憂:“那些范陽軍殘部雖未必能成大氣候,但大人沒有在北地領兵作戰的經驗,一切還需再三小心。”
洛陽已被收復,但洛陽之上直至范陽,此前一路被段士昂佔下的城池還在范陽軍殘部手中,或是被亂軍亂民所佔。
常歲寧疑心其中仍有榮王的人,爲斷絕再次聚起禍亂的可能,她務必儘快前往,迅速平定河北道這一帶的戰後亂象。
當然,凡她平定之處,過後便是她的了——這是規矩。
若問哪門子規矩,自然是常歲寧自己定下的規矩。
她打仗,她定規矩,再沒有比這更合情合理合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