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琅“嘿”地一笑:“就是那條不與四大族之外通婚的規矩……”
雖說近年來五大士族先後皆遭重創,嚴重者甚至如滎陽鄭氏那般舉族離散,或遭亂軍血洗,但仍舊有太多人堅持着不與“庶族”通婚的原則,名曰務必保留清貴血統。
這於受創的那些世家大族而言,似乎是惟一能做出的抗爭與堅持了。
族中凡有試圖違背者,必遭他們唾棄,成爲他們口誅筆伐的自甘墮落、玷污門風之人。
有此背景在,崔琅如今又爲家主,婚配之事註定要顧及良多,他生怕族中先一步擅作主張,難免就動了改此族規的心思。
見母親和妹妹直直地盯着自己瞧,崔琅忙道:“……母親方纔不還說讓我幫着長兄謀劃麼,我這正是爲了長兄的婚配之事思慮!”
盧氏看着他:“可你長兄早已被除族了,不歸崔家管呀。”
崔棠:“就算長兄未被除族,族中歷來也管不了長兄吧。”
盧氏眨了一下眼睛:“是呀,那麼究竟是誰會被族中管束呢?”
崔棠擡眉:“興許是新任家主吧。”
“……”崔琅:“你倆唱雙簧呢!”
盧氏:“說吧,你想娶哪家的娘子?”
“我想娶哪家的娘子不重要……”崔琅目光閃躲了一下,站在那裡,腳下往旁側挪了一步,側對着母親和妹妹,負着手,輕咳了一聲,道:“重要的是咱們崔家註定是回不去從前了,既然要有新氣象,從前的諸多陳舊之物便要趁早清除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固然不假,可頭一把燒什麼不好,怎偏偏就先盯上了婚娶之事?”盧氏看着兒子,毫不留情地戳穿:“看來家主私心很重的呀。”
崔棠也仍舊直勾勾地盯着兄長:“阿兄有了心儀的女子?”
崔琅臉一紅:“別胡說!”
崔棠驚得微微瞪大了眼睛。
讓崔棠感到吃驚的並非是兄長有了心儀之人,而是臉皮厚如兄長……竟然也會臉紅。
盧氏已經擡手示意僕婦去關門。
崔琅被這架勢嚇住——怎有種要升堂審犯人的氣氛了!
“對了,等等!”崔琅緊張間,忽然想到了什麼,忙衝門外喊道:“一壺,把帶來的東西給我拿進來!”
一壺應了一聲,快步走了進來,手中拿着兩隻巴掌大的小瓷罐,行禮後,在崔琅的示意下,送到盧夫人面前。
盧氏不由問:“這是何物?”
崔琅:“塗臉用的膏脂,北地風寒,塗上可保肌膚不皸裂!”
崔棠不由問:“阿兄打哪兒得來的?”
“……喬小娘子給的,她託我轉交給阿孃和你!”
崔棠愣住——喬小娘子?
盧氏也怔了怔。
就是這短短間隙,崔琅衝一壺擠了下眼,往後退了兩步,拔腿便跑了出去。
一壺匆匆行了一禮,趕忙跑着跟上自家郎君。
“欸!”盧氏站起身,卻未能攔住:“跑什麼呀,沒出息的!”
盧氏手中拿着一隻陶罐,看了一眼,思索着問:“……哪個喬小娘子?”
崔棠抿嘴一笑:“必然是喬祭酒家的了。”
盧氏想了想,有了印象:“那位患有眼疾的喬家女郎?”
“母親有所不知,喬娘子的眼疾早已痊癒了。”崔棠對京師官宦貴女圈子裡的事比母親瞭解得多:“且我聽聞,喬娘子還做了女醫,如今似乎就跟在常節使身邊。”
盧氏訝然:“眼疾痊癒,做了女醫?”
崔棠點頭。
盧氏眉心微蹙:“還跟在常節使身邊,出入軍中?”
崔棠再點頭,下一刻,只見阿孃的眉心蹙得更深了,憂心道:“那人家還如何能看得上你兄長?”
崔棠:“……”突然覺得阿兄跑得還挺明智的。
“這位喬小娘子,跟來了太原沒有?”盧氏道:“若是來了,我便去見一見……能幫一把也好!”
兒子不夠,做孃的來湊。
歷來結親之事,也是要看家中之人品性的,盧氏別的自信沒有,但篤信自己會是一個很拿得出手的婆母——尤其是沒了晦氣的丈夫管束之後。
盧氏打從心底想要促成這門親事——如能兩情相悅,締結良緣,多好的事啊。
她不曾得到的,她的孩子們要有。
再者說了,喬祭酒家的女兒……再怎麼論,那都是她兒子走大運了,若是換作從前的紈絝做派,他怎麼配啊!
所以說,這也算是對的時機了。
時機既然有了,剩下的便在人爲了。
見母親面色歡喜贊成,崔棠點着頭應下:“那女兒明日便去打聽打聽。”
“打聽了也見不着……”崔琅一口氣跑出老遠,猜到自家阿孃定然想要見人,自語着道:“喬小娘子忙着呢,可不曾跟來太原。”
說來,他原本的確是想借這個機會,讓喬小娘子見一下他家中人的……但喬小娘子告訴他,她要隨軍去范陽。
崔琅此行隨常歲寧來太原,是爲了族中大事。
常歲寧僅帶了一萬兵馬前來,此時駐紮在太原城外。餘下的兵馬,則交由白鴻和唐醒統率指揮,繼續前往范陽方向收復城池,康芷也跟着去了。
此行兵分兩路,常歲寧爲太原崔氏族人、及平定關內道而來。而前往范陽的大軍中,不乏戰傷的將士,亦有不少士兵難以適應北地的寒冷,染了風寒——
喬玉綿一直在爲此忙碌,因此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跟去范陽。
她與崔琅道,多她一個醫士,說不定便能多救幾名將士。只要軍中還需要她,她便不能拋下自己的責任。
彼時崔琅聽得愣住,心中那一絲淡淡的失落被衝散得一乾二淨,反而留下了羞慚之感。
再之後,便覺與有榮焉。
與有榮焉的崔琅回到住處,沐浴之後,坐在鏡前,從瓷罐裡剜了一坨乳白色脂膏,拿食指分別點在臉頰和額頭,而後又認真揉勻。
一壺看得直想打寒噤。
崔琅對鏡美滋滋地自問般道:“怎麼就這麼香呢,你說這究竟怎麼調的?”
言畢,自哼着小曲兒起身上榻躺下,枕着手臂,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次日,晚睡的崔琅依舊早早起身,叫一壺十分意外。
跟着自家郎君離開屋子時,一壺回頭看了眼那一罐脂膏,只覺喬大夫此物神妙,竟兼具醫治懶散之效。
崔琅前去與族人議事。
接下來,這些崔氏族人們,將會分別去往被常歲寧收復的諸州料理當地事務。
佔下一城之後,以兵馬駐守只是第一步,而很多亂世羣雄往往也只停留在這一步——若談真正的治理,便需要有文士入場,而尋常起事者,並不具備如此龐大的文士集團作爲支撐。
因此,戰事之後多見秩序崩塌,百姓流離失所,勝者雖得一城,卻難得民心。
這也是常歲寧親自趕赴太原的原因之一,她務必要儘早敲定各地治理之事。
此地有崔氏族人數百,而他們很多人背後又有着龐大的文士關係網,有他們在,被范陽軍踐踏過的河北道諸州便有快速重建秩序的希望。
各大士族子弟,自幼學的便是爲官治世之道,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優勢。
縱然士族秩序傾覆,但短短數年間,他們與大多寒門子弟之間的差距卻不可能被迅速拉平,大規模文事學政的更迭需要時間來完成追趕。
常歲寧先前決定與崔璟一同保下滎陽鄭氏族人,讓他們免去被屠,便是憂慮於河洛文化會就此出現斷層乃至倒退,那將是大盛與天下之失。
而昔日投石入水之舉,似乎在今日出現了迴響,滎陽鄭氏有一部分處境艱難的族人,於一月前來信太原,言語間有投奔求助之意。
崔琅等人很快敲定了族人的分配事宜,一封封傳往各處的書信也先後送出了太原。
那些書信或是邀請,或是遊說,大多是崔琅親筆,他以“太原崔氏”家主之名,及三寸不爛之舌,在信上大肆吹捧自家師父常節使,不遺餘力地網羅人才。
此時,常歲寧已經動身離開了太原府,西行而去。
魏叔易一行欽差,護送着朔方節度使的靈柩,歷經一路磨難,終於抵達了關內道。
出京時千名禁軍,至此僅餘五百,折損足足過半。
一路所見所歷,讓餘下的人無不感到悲悽,但他們同時清楚,入了關內道,纔是真正危險的開始。
他們將要直面的,是善戰兇悍而對朝廷充滿了怨憤的朔方軍。
關內道節度使的治所在靈州,這裡有着遠高於別處的城牆防線,蜿蜒百餘里,隔絕着風沙,也守護着關內百姓。
風雪中,清瘦許多的魏叔易自馬車中走下,遙遙看向那綿延不絕的城牆,再回頭看一眼朔方節度使的靈柩,眼底壓着繁雜悲涼之色。
護送靈柩的禁軍在靈州外的驛館中落腳。
他們還未來得及入城傳話,便有近千名朔方騎兵冒着風雪而來,拔刀將整座驛館團團圍起。
已疲憊到極致的禁軍們惶然至極。
魏叔易端正了衣冠,未允許禁軍們拔刀對峙,他走上前,於對方的刀光之下,向爲首者施了一禮,表明了身份。
那爲首者是一名武將,身披獸皮甲,粗壯的腰間佩着刀,鬍鬚雜亂地堆在臉上,一雙眼角微下耷的三角眼裡斂藏着兇橫煞氣。
他並不正眼細看魏叔易,開口道明目的:“且將節使靈柩交與我等。”
“是當如此。”魏叔易道:“在下正要護送嶽節使靈柩入城,恰可同行。”
那武將微微掀起一側乾燥起皮的嘴角,冷笑了一聲。
這時,一道聲音從那武將身後響起:“不必了!”
那是一名約十四五歲,披着麻布外衣,額間繫着白綢的少年。
他走上前,雙眸通紅地盯着魏叔易:“我母親不想見到你們這些人!我自來接父親回家!”
“嶽郎君。”魏叔易明曉了這少年的身份,神情慚愧地擡手,深深施了一禮。
少年嶽春言看着他,眼中怒氣卻更甚:“不必在此惺惺作態!”
“郎君請節哀。”魏叔易直起身,卻再次擡手,道:“也請容許在下入城,親自向夫人與諸位將軍賠罪。”
“賠罪……”少年攥緊了拳:“賠罪有何用,難道能將我父親還回來嗎!”
少年擡起手,指向魏叔易:“是你們害死了我父親!我父親一身戰傷,半生駐守北境,難道還算不得忠心嗎?你們爲何非要逼他孤身入京?!”
無人阻止少年的宣泄與質問,他身後的朔方將士們隨着這些話,無不悲憤地紅了眼睛,他們看向魏叔易的眼神愈發痛恨,一時間殺氣四溢。
魏叔易再施一禮,直起身時,平日裡總是談笑風生的一雙眸子,此刻亦是微紅。
至此,他已看出這岳家郎君多半是被人煽動過了。
但他今日必須要隨靈柩一同入靈州城。
賠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務必要見到岳家夫人及更多有話語權的武將,方纔有平息化解朔方軍怒火的可能。
魏叔易很清楚,今日他若不能前往,便不會再有開口說話的機會,事後也不乏會有人藉此指責欽差行事倨傲的可能,以此來煽動朔方軍造反。
他不能只留在這座驛館中,而什麼聲音都不發出,否則此行便是徒勞。
即便怎麼做都是莫大冒險,然而他可以冒死,卻不能毫無價值。
面對少年人的指責甚至是怒罵,魏叔易始終未有半字反駁。
直到見少年落下淚來,他才適時地開口道:“正因如此,纔不能讓嶽節使枉死,不可讓英魂於九泉之下無法安息——”
“嶽節使之事,朝廷有過,故而魏某來此代朝廷請罪。”魏叔易看着少年,道:“但真正可恨該殺之人,難道不是殺害了嶽節使的兇手嗎?”
那名武將怒聲道:“兇手萬延泰已死,說這些空話又有何用!”
“劍南節度使萬延泰雖死,其背後主謀卻還活着。”魏叔易依舊只看着那少年人,道:“指使萬延泰行兇之人,正是榮王李隱。”
魏叔易的話讓少年身後的朔方軍們變了臉色,他們不確信地交換着眼神。
並非每個普通人都能擁有靈敏的政治陰謀嗅覺,他們駐守北地,所得消息僅是嶽光在京中遇害,而行兇者萬延泰當場已被誅殺——兇手已死,他們自然而然地便將一切怒氣轉移到了朝廷頭上。
但這只是大多普通軍士的認知。
嶽春言及那名爲首的武將聞聽此言,面上並無太多意外。他們所處的位置與身份,註定他們所聽所看會更加全面,自然也深想過萬延泰是爲榮王行事的可能。
“即便是榮王指使又如何……榮王該死,難道就能代表朝廷無辜嗎!”
少年言落,忽然拔出身後的長劍,上前一大步,指向魏叔易。
那劍鋒直指向魏叔易胸膛,魏叔易非但未躲,反而邁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