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宮人踏着夜色來到了京師榮王府內,送來了皇子冠服。
那宮人微躬身,恭敬地說:“王爺有言,若世子身體抱恙,明日可於府中靜養,王爺不會怪罪。”
李錄微微含笑:“請回稟父王,錄自覺身體尚可,明日大典,必當到場爲父親慶賀。”
宮人便不多言,應聲下來,行禮告退而去。
李錄蒼白羸弱的手指輕輕撫過那朱漆托盤上迭放着的皇子袍服,眼底仍含着笑意。
父王這場登基大典,也有他一份心血在……他怎麼能不去見證呢。
作爲新帝的兒子出現在大典之上,這是何等榮光……父王還有一個兒子,那個叫李琮的兒子,應當已隨黔中道大軍來了京師,但李琮甚至沒有入京的資格,只能在城門之外爲他們的父親繼續廝殺。
相比之下,他似乎是“幸運”的了。
若他是李琮,必然會嫉恨他這個兄長。
這便是父王的依仗吧?——即便明知兒子們會有生出不滿的可能,卻從不擔心會危及他這個父親,因爲父王篤信他們做兒子的至多隻會互相殘殺,只會爲了父王兒子的身份爭奪到頭破血流。
他們就像父王圈養的家犬,即便再不安分,也只會相互撕咬。
父王從不擔心他們相互撕咬的結果,反正父王還會有很多兒子。
可現如今,他這隻病犬不想去爭了,也沒命去爭了。
但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他實在很難甘心。
數月前的某一日,他給李琮去了封信,言明瞭自己命不久矣的實情。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這個做兄長的,也該點醒那個陷入迷障的弟弟了。
所以,李錄告訴李琮,他們的父王從不曾打算認回他,哪怕只是爲了仁名……父王已對所有人否認了與段士昂的關係,一旦認回他這個兒子,便等同承認了當初指使段士昂掀起戰亂的傳言。
這一點,李琮不是沒想過,只是難免仍抱有一絲父子之情的幻想,畢竟他的父親向來慈愛寬容,他也情願沉溺其中……而李錄在信中與其明言了自己體弱患病的真相,那正是拜他們的父王所賜。
信中所言,皆爲事實,李錄從未這樣卸下過一切僞裝以“真實”示人,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還不錯的兄長。
他這個將死的好兄長,邀他的弟弟來日入京後秘密一敘。
他該與李琮坐下好好地談一談,他願將自己經營的一切交到這個弟弟手中,臨死之前給他的弟弟指一條“明路”。
是,藉此給父王留下一個隱患,將未完之事交到李琮手中,這並算不上什麼驚天動地的報復。他固然也想要驚天動地一番,爲此他試過,設想過,掙扎過,最終卻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單憑他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撼動什麼。
他們的父王從不擔心他們生出異心,那正是因爲於父王而言,父親允許兒子擁有的一切皆在可控範圍之內。
慈愛與寬宏,同樣是源於絕對的掌控。
多麼英明清醒的一位父親。
李錄看着眼前他耗盡所有,換來的這件皇子袍服,其上繁複花紋華麗到生出荼蘼之感。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在這樣一位如此英明清醒的父親的掌控下,他擁有的則是如此無力的一生,就連死亡也註定激不起絲毫報復的波瀾。
李錄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可憐。
他拖着虛弱的身軀,慢慢走回內室,來到同樣可憐之人身後。
馬婉正坐在梳妝桌前梳着披散的發。
剛服侍她喝完藥的婢女端着藥碗退了出去。
李錄的視線在一旁斷裂殘破的舊琴上停留了片刻。
那是一次夜中,馬婉突然發瘋,生生砸斷的。
二人相識,便是源於樂音,她撫琴,他奏簫,和鳴間自有默契。
那一夜,李錄靜靜看着馬婉近乎瘋狂地毀了這張琴,慢慢地嘆了口氣,幾分感慨追憶。
那是馬婉最後一次有過激之舉,之後她每日都會被迫服下一種湯藥,那湯藥能讓她安靜下來,這安靜漸漸成爲了麻木。
如今她總是一遍遍重複着刻板的動作,呆呆地說着重複的話。
李錄接過她手中的梳子,溫柔地替她梳髮,依舊喚她婉兒,對她說:“婉兒,明日與我一同去吧,我一人前往很覺孤單,但是你要聽話。”
馬婉怔怔麻木點頭。
第二日清早,李錄依舊親自爲她梳髮,之後挽着她的手,登上馬車,往皇城朱雀門方向而去。
李錄體弱,大典無法全程隨同,依照流程,他會提早在太廟等候。
大典的全部流程爲,新帝儀仗自承天門而入,過承天門大街,入朱雀門,往東而行,過太常寺,至安上門,遂入太廟。
在太廟告祭天地先祖,完成祭儀後,新帝將率百官回到含元殿內,於正殿中踐祚,授符璽,接受百官朝拜,至此方爲即立登極,即可正式昭告天下,成爲名正言順的帝王。
此刻,李隱的儀仗正緩緩行經承天門大街,隨行者浩浩蕩蕩,往太廟而去。
一切早在天色初亮時便開始準備了,在那之前,李隱徹夜未眠,確定了各處局面可控之後,將一切事宜交給了統領各衛禁軍的心腹韓砥。
登基大典流程繁複,中途不容許被打斷,這期間李隱無法過問事務,如有變故,便需要韓砥來做決斷。
韓砥不敢有分毫大意,他召集了京中各衛大將軍以及統領,分派事務,反覆確認各處事宜。
城外之事自有其他人來負責,今日他的任務便是確保京師之內絕不出現任何差池。
各衛統領領命下來,先後離開。
韓砥點了一名中郎將上前:“魯衝!”
魯衝垂首抱拳行禮。
韓砥看着他,道:“今日由你隨我巡邏皇城!”
魯衝任職禁軍,聖冊帝在位時,他曾居左屯衛大將軍之職,之後卞軍破城,他勉強保下一條性命。
再之後,李隱入京,各處禁軍重新被啓用,他也回到了左屯衛,只是左屯衛大將軍之位已換作李隱心腹,他暫時又做回了曾經的小小中郎將。
各處禁軍再如何大換血,也需要保留部份有經驗者慢慢替換,韓砥查過魯衝的背景出身,其人家世十分貧寒,人際交往也很簡單,是以韓砥便留其在手下做事。
魯衝行事穩重出色,韓砥還算看重他,今日巡邏皇城乃是重中之重,需要這等頂用之人來盯着。
魯衝跟隨在韓砥身後,率領一支禁軍,往安上門方向而去。
四下戒嚴肅穆,每人各居其位,宮人們有序地在各宮道之上垂首而行,接受着巡邏禁軍們的審視。
城中也戒嚴着,處處可見禁軍的身影。
這樣緊要的日子裡,城外據說還有兵亂,各茶館酒肆中,百姓們皆不敢表露出太盛的熱情,只低聲討論着,下意識地將敬畏的目光投向太廟方向。
與此同時,無數道目光都在注視着太廟方向。
從洛陽回來後,便一直留在國子監內的喬玉柏,坐在書房中,緊緊盯着窗臺下的滴漏,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溼,眼神卻無半分畏縮。
窗外晴空萬里,風輕雲淡,天地間一片祥和之氣。
神聖禪意的鐘鳴聲,在太廟內緩緩盪開。
身着袞服的李隱跨入太廟大門,六部及太常寺的官員隨行於側,駱觀臨緊隨其後,面孔肅然。
太廟中設下了祭臺,負責主祭大事的褚太傅在此等候已久。
褚太傅立於祭案旁,下方是肅立的百官及宗室人員。隨着李隱走來,聞聽內侍的宣唱聲,宗室與百官紛紛讓至兩側,有序地站立,垂首恭敬地施禮相迎。
陪祀官湛勉也跟隨行禮,但餘光內卻未見身側的老師跟着躬身。
他的老師是主祭官,是百官之首,是最不會在禮儀之上出錯的人。
湛勉下意識地微微側過視線,卻驚見身側的老人端正地擡手,但非行禮,而是取下了自己的官帽。
太傅目不斜視,將官帽置於一旁。
湛勉不解之下險些驚呼出聲,只因恪守大典禮儀,才未敢出聲驚擾。
然而下一瞬,老人卻做出了更加驚人的舉動,自廣袖中取出一截粗麻孝布,動作依舊端正地繞額而系。
“……老師?!”湛勉再忍不住,終於驚異低呼出聲。
下首衆人依舊維持着垂首行禮的動作,誰也未曾左顧右盼相望,直到湛勉失聲而出,纔有官員轉頭看去。
李隱在擁簇之下,剛行至祭臺前,未及登階而上,乍見此象,腳步慢慢停下。
四下頃刻間變得嘈雜。
無數雙視線皆定在了那道蒼老的身影上。
那身形清瘦的老人,身着緋色官服,但因官帽除去,現出銀白髮髻,額間系喪布,而與周遭盛大慶典之氣格格不入。
風拂過其腦後垂落的喪布,他身軀筆直,風骨卓傲,立於祭案旁,縱不知其緣由,卻予人幾分【獨立天地間,清風灑蘭雪】的孤絕之感,像極了一名蒼老的俠客。
駱觀臨低聲喝止了雜亂之音,立即令人維持秩序。
李隱將萬千心緒猜測掩於不解之下,他先向褚太傅擡手一禮,剛欲出聲詢問,卻見那老人向着上方天地端正拱手,揚聲道:“天地神主爲證,褚晦今日,是爲大盛舉喪而來!”
蒼老之音擲地有聲,似比鐘磬聲更加肅穆。
這“舉喪”二字令四下無聲驚愕震動。
李隱微微眯起眼睛一瞬,他分明可以斷定,身處京中監視之下的褚晦絕無可能知曉李歲寧歸來的消息……那麼,對方究竟所圖爲何?
四下矚目,李隱面色未改,只恭聲問:“不知太傅何出此言?爲何而舉喪?”
褚太傅毫不退避地回望着他,與衆人定聲道:
“榮王李隱欺世盜名,懷豺狼之心,身負百宗罪而不容恕——任由此等惡賊承繼大統,乃蒼生社稷之禍,是爲國之大喪也!”
李隱眼神微變。
四下譁然。
駱觀臨上前一步,目光如刀:“……王爺不計前嫌百般禮待太傅,委以重任信用!太傅卻在此大典之上口出玷污之言,驚擾李氏神主,倒不知是受了何人驅使!”
“太傅年邁,近日又實在操勞……”李隱嘆息一聲,寬宥道:“來人,請太傅移步殿中歇息,請醫士爲太傅看診。”
“王爺,不可!”駱觀臨斷言阻止道:“今日乃新帝繼位大典,李氏諸位神主在上,吾等百官在下,豈能任由此等不清不楚之言毀壞王爺聲名!”
“太傅縱然德高望重,然而法不容情,天威更是不容詆譭!”駱觀臨擡手施禮,肅容相請:“請王爺務必降罪責罰,否則難以服衆!”
他是皇權最忠實的擁護者,更遑論是值此等緊要場合,自然不肯讓步。
而此言立即讓湛勉等人如臨大敵,在場者不乏太傅的學生,湛勉已經攔在老師身前,忙出言爲老師求情。
老師年事已高,莫說稍有責罰,縱然只是被強行押去牢中,半條命怕也沒了!
而就在這短短間隙,褚太傅已然再次開口,聲音有力更添怒意:“李隱第一樁罪——是爲十七年前,戕害先太子效!”
攔在老師身前的湛勉身形一震,旋即也覺得老師大抵是神智出問題了,不說其它,單說一點,先太子效去世似乎已有二十年了吧?
湛勉面色慘白地轉過身,擡手欲相扶:“老師,您……”
褚太傅卻猛然擡手,指向李隱:“是他李隱指使毒殺了先太子!”
“此言荒謬!”有資歷的官員回過神,立時出聲反駁:“先太子效去世時,曾有醫官驗看,確認乃是病故!太傅此言,是指當年先太子母明後,以及朝中官員皆在裝聾作啞不成!”
“你口中所言,二十年前病故死去的李效,並非真正的先太子!”老人聲音高昂:“十七年前,死於北狄的崇月長公主李尚纔是真正的先太子!”
這又是什麼糊塗話?
衆人還不及反駁,那老人便已高聲道:“世人眼中的先太子李效,一直是李尚假扮!她自八歲起,頂替其孿生幼弟身份,行走於人前,建功勳,封儲君!”
“從始至終,我朝先太子效,皆是李尚!”
“老夫那最出色的學生,爾等口中的先太子效,一直是女兒身!”
“……”
此言激起千層浪,甚至比“李隱毒害先太子效”來得還要令人震驚百倍。
先太子原爲女兒身?!這、這怎麼可能呢!
駱觀臨同樣腦中嗡嗡作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