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白笑着道:“今日時辰晚了,諸位大人不妨先在此洗塵歇息。待明日一早,太女殿下想必便會使宮人前來宣召諸位大人入宮。”
“多謝女史告知。”
雲回等人應下並道謝。
與此同時,康芷已在宮門外下馬。
康芷來到東宮時,李歲寧正在殿內召見長孫家的人,除家主長孫寂之外,另還有十餘名長孫氏族人。
康芷在殿外候了半刻鐘,待見長孫氏的人從殿內出來,便擡手示意行禮。
長孫寂等人與她還禮,其中一名梳着高髻的端莊女子也向康芷微微福身。
康芷多看了她兩眼,那女子與她微微一笑。
康芷目送那女子身影下了石階,心中有些訝然——竟就是這位看起來端莊柔弱的世家女郎,親手殺了黔中道節度使佘奎?還真是人不可貌相呢。
長孫家的人一路出了內宮,相送的內侍駐足行禮恭送,纔有族人出聲慶幸感慨:“幸而家主慧眼……”替族中做下了正確的決定。
如若他們當初選了榮王李隱,這世上只怕當真要再無長孫氏了。
一族命運之大起大滅,全在這一個決定之間。
面對族人們的誇讚,年少的家主長孫寂道:“若非有諸位叔伯和阿姊託付信任,族中上下一心,單憑寂一人又何足成事。”
“不,家主當居首功,此乃實情……”一名年長的族人道:“李氏江山起死回生,老家主若泉下有知,也終於可以安息了。”
而他們長孫氏,也終於得見起死回生的曙光了。
有笑容灑脫的族人負手笑着說:“只可惜咱們長孫家再難出皇后了。”
其他族人笑看向長孫芙:“出不了皇后,卻要出女官了。”
長孫芙立下了大功,太女於殿中問其是否有想要的賞賜,長孫芙言,幸讀得十年書,想求得一官半職,爲大盛爲太女聊以效力。
皇太女應允了。
一應正式封賞事宜,按流程需等到大典之後,但由於名單十分龐雜,故而已經在提早着手擬定了。
長孫芙想到方纔在殿內見到的那位太女殿下,以及那短短几句談話,此刻心間如有川流涌動,她看着眼前巍峨的皇城,認真盼望着日後能在此處立有一席之地,爲了長孫家,也爲了自己。
在皇城中不便多言語,待回到了府裡,許多等待的長孫氏族人紛紛迎上來,詢問太女今日的態度,待聽罷之後,不禁都大感安心。
心定之下,便有族人試着提及了皇夫人選:“依家主之見,是否要擇出幾位年輕子弟……”
“不必在此事之上白費心思。”長孫寂直截了當地道:“太女殿下應當主意已定。”
“家主是說四下傳揚的上將軍崔璟?”族人壓低聲音道:“但此人過於位高權重,朝中官員並不看好……”
“那不重要。”長孫寂十分篤定:“他們左右不了殿下的決定。”
這位憑藉戰功收攏亂局,即將登臨大寶的皇太女,不會是任人挾制的君王。
目下的這些官員們,還不具備可以左右她的根基資本。
“況且太女殿下必有妥善安排,無需過慮。”長孫寂讓族人們打消念頭:“此事我們只需靜觀其變,聽從太女示下即可。”
長孫寂雖年少,但經擇主一事後,便愈發得族人們信重,此刻聽他這樣說,衆人便也都收起了心思。
由此亦可看出,盯着皇夫之位的人不在少數。
盧夫人這幾日爲此很是吃不下睡不好。
崔琅回來也有三五日了,如今攜族人們住在李歲寧讓人爲他們安排的宅邸中。
有官員詢問過崔琅,是否要住回安邑坊,崔琅想也沒想便婉拒了。
安邑坊曾是清河崔氏在京中族居之處,那裡承載了崔氏昔日盛極百年的榮光。
但在崔琅看來,昔日已成過去,更何況他這一支族人已經被割離了出來,而今好不容易走在了一條嶄新的路上,若再調頭回返腐朽舊道,與自毀又有什麼區別。
昔日不必追憶,着眼日後吧。
回京的路上,崔琅打探過父親崔洐那一支族人的近況,李隱大敗之前,崔洐仍在外爲朝廷招安各方勢力,途中,崔琅收到父親來信,崔洐信中言辭淡漠堅定,重點只在一句:【既已分族,便無需爲我等求情。】
崔琅看罷,嘆了口氣,對信自語:【多慮了吧,我壓根兒也不敢啊……】
那是李隱同黨,他拿什麼求情,他身後全部族人們的前程嗎?
大是大非當前,他崔琅又算是個啥,國政大事豈容他來混淆。
若他這樣昏頭,便就白費祖父當初一番苦心安排了。
但崔琅相信,依照他父親的脾性,對李隱叛國之事必然是不知情的,而萬幸皇太女殿下不是嗜殺報復之人,待查明全部內情後,至多隻會依照律例發落……大多數人想保住性命應當不難,但就此衰落卻是逃不過了。
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願賭服輸,誰也沒有抱怨的理由。
盧夫人看清了這形勢後,到底還是心軟了些,遂交待兒子,若他父親日後當真太過潦倒,還是要接濟些,總不好好叫人餓死了去,餓死生父,那是有損陰德的事。
盧夫人近日早晚都在燒香。
外面那些不贊成她家大郎做皇夫的傳言,聽得她心神不寧,氣不打一處來——人家兩個天作之合,一個願娶,一個願嫁,怎就輪到這些人來嘰嘰哇哇了?
崔琅從外面回來,站着喝了半盞涼茶,才安慰又在問他外面種種風聲的母親:“阿孃不必總操心這個,只要太女殿下心意不改,長兄這皇夫之位,便誰也搶不去!”
盧夫人嘆口氣,點着頭,強迫自己鎮定從容一些——她家中這也是頭一遭嫁兒子,做母親的難免患得患失,就怕嫁不出去,砸在手裡,再傷了孩子的心。
是以,盧夫人又問:“你長兄近日入宮幾次?可有陪殿下用過膳?對了,我讓人趕了幾套新衣,你記得讓人送去玄策府。”
崔琅邊應着邊坐下去,往椅背中一靠,讓一壺拿摺扇給自己扇風,一邊叫苦:“母親與其操心長兄,倒不如替您的次子多上些心,您要知道,喬家那邊八字還沒一撇呢。”
“你急什麼。”盧夫人自有打算:“待大典之後,封賞都下來了,你能謀個正式體面的官職,纔好叫我拿得出手……到時我再親自去喬家拜訪王夫人,也能添些底氣。”
又交待兒子:“在那之前,你在外面見着喬祭酒,記得要機靈殷勤些。”
“這哪裡還用您說!”崔琅道:“兒子每每見着祭酒,就差當牛做馬了!京畿方圓百里內的狗,都能聞着我身上衝天的諂媚味兒!”
他卻也不覺委屈,反而樂在其中一笑:“只要能將綿綿娶回家就行!”
給自家郎君扇扇子的一壺只覺沒眼看,又不禁在心中感慨,想當初,他家郎君可是京師頭號紈絝浪蕩子,誰能想得到竟坐上了家主之位。還和大郎君一樣,雙雙成了叫人沒眼看的絕世大情種。
崔琅還有旁的事要做,也沒敢多坐,起身時,笑眯眯地問母親:“當初我問阿孃,我有沒有可能不娶四大家的女郎——阿孃可還記得是如何答的了?”
他阿孃當時答,萬事皆有可能。
他便又問,那有幾分可能?
阿孃認真答:【同你變成狗的可能差不多。】
崔琅幾分得意地出了前堂,見着院子裡的大黃狗,彎下腰去,衝大黃叫道:“汪!”
端坐的大黃歪頭,挪了挪屁股:“——嗚汪?”
崔琅哈哈一笑,開懷不已,負着手,哼着小曲悠哉而去。
次日早,崔琅正欲出門,卻聽僕從來通傳,說是有客登門。
這客人是胡煥,他是跑着過來的。
雖有四年未曾見面,但崔琅回京後,胡煥已數次登門,昔日情誼倒是依舊。
此時胡煥熱得滿頭大汗,也顧不上喝茶,張口就問崔琅:“東羅使者入京了!你猜猜來得是誰?”
崔琅只覺莫名:“我怎會認得東羅的使臣?”
“不……不是使臣!我說岔了!”胡煥賣關子失敗,乾脆直言:“是昔致遠!不對,是東羅的國君金承遠親自來了!前來參賀我朝新帝登極大典!”
崔琅也很意外,從椅中站起了身:“他竟親自來了?”
想了想,又道:“似乎不對吧……太女登基的消息按說不過剛傳到異邦,他怎會來得這樣快?你確定消息無誤?”
五月裡,朝廷正式定下太女登基大事,距今不過月餘,雖已傳告諸邦,但算一算時間,各邦國即便拜賀,勢必也要等到新帝登基之後了——昔致遠怎還趕在大典前頭到了?
“消息自然不會出錯,玉柏也知曉了!”胡煥道:“此刻人已入宮去了,太女殿下親自宣召的!”
提到太女殿下,胡煥的語氣格外激動。
他至今都無法想象,當年的他竟然是和未來的天子陛下,未來的東羅國君,以及未來的崔氏家主一起結的社打的馬球!
一羣人當中,只有他最沒用。
可偏偏因爲有此等經歷在,所有人都覺得他必有過人之處,只是他擅於藏巧於拙,有才能而不顯露出來,包括他的父親也這樣認爲,如今對他格外看重,弄得他怪心虛的。
崔琅已經快步往外走:“我也入宮瞧瞧去!等我消息!”
胡煥的消息的確無誤,遠道而來的金承遠已經入宮。
金承遠之所以能來得這樣快,是因爲時刻都在留意着大盛的局勢變動。
李歲寧很看重和東羅的邦交,這數年來,不管大盛內政如何風雲變動,東羅與江都貿易往來只愈發密切,消息通道也因此尤爲暢通——李歲寧自北狄還歸,李隱敗於京畿的消息,金承遠只比江都晚十日知曉。
而得知李歲寧入主京畿的消息後,金承遠便已經動身入盛了,那時不過三月底。
他篤定李歲寧將會在不久後成爲大盛的新帝,而他想要親自來拜賀,這既是爲了彰顯東羅臣服的誠心,也是發自他的本意。
鄰國君主自江都入境乃是大事,旁人不知,李歲寧卻不會不知,早幾日就遣了禮部官員出城前去相迎。
金承遠被請入宮中,淮南道各刺史官員也都在,此刻同在殿內。
其他官員聞訊,也在陸續入宮的路上。
顧二郎一心向往傳聞中的皇城,好不容易纔向王長史求來一同入宮的機會,但他官職低微,未能入殿議事,此刻便候在殿外廊下。
爲了今日入宮,顧二郎很是打扮了一番,天不亮便起身焚香沐浴了,此刻便如一隻花孔雀般招眼。
把守在廊下的康芷,很難不以白眼待之。
偏偏顧二郎還敢往她身邊又湊了湊,小聲問:“怎麼,康校尉也覺得顧某今日這身行頭很不錯吧?”
康芷瞥他一眼:“今日入宮者皆有功績官職在身,你一個不入品的也敢跟來,不覺虛得慌嗎?”
還有,她已經說過了她如今是將軍,將軍!早不是什麼校尉了!
可見此人縱有幾分好皮囊,也不過是拿腦子換來的!
顧二郎卻半點不虛,含笑攏起衣袖:“承蒙太女殿下賞識,顧某在江都迎來送往,交際應酬……某這張臉,便是功績。”
康芷涼涼地道:“可惜在這天子腳下,卻是不夠看的。”
這話卻是顧二郎所不能忍受的,他剛要反駁,卻見康芷倨傲得意地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往前看。
顧二郎下意識地看去,只見一名服紫袍的青年官員正拾階而上,其人儀態斯文悅目,生得一副青山拂曉容色,出塵脫俗,叫人移不開眼睛。
顧二郎有些呆了,愕然問:“此人是……”
康芷抱臂,悠悠道:“我朝左相。”
顧二郎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如此年輕有爲還且罷了,爲何還要長得這樣好看?如此兩頭通吃,不覺得蠻不講理嗎?
顧二郎正覺無地自容時,下一刻,只見又有一人在內侍的指引下走來,此人一身氣質過分奪目,幾乎是不由分說地便抓住了顧二郎的眼球。
可若單是氣質矚目也就算了,偏又生得一張寒鬆照雪般的俊顏,身形肩背優越挺括,周身既見清貴,又有凜然不可侵犯之氣。
顧二郎人都傻了,這位神仙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