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守和進攻永遠都是一對冤家,矛與盾之間如何博弈,考校的是雙方主將的能力。
從楊玄以往的經歷來看,他最愛突襲。
每逢攻打一處,北疆軍的前鋒宛如迅雷般的突然出現在城池之前,用最猛烈的方式破城,爲大軍贏得一個落腳點。
有了落腳點,糧草輜重就有了存放地,不至於堆積在大營中,日曬雨淋不說,一旦被突襲,一把火都完了。
落腳點的作用還不止於此,有了落腳點,大軍進可攻,退可守。
無後顧之憂,才能姿態從容。
但到了後來,對手多半都有所準備。比如說潭州城,在不斷襲擾燕北城之後,潭州城的城防就加強了。
斥候遠遠的放着,輪換速度快,突襲的難度大幅度增加。
所以王老二哪怕清剿了幾支斥候,依舊沒法偷襲潭州城。
但誰都沒想到,楊玄竟然放過了潭州城,改爲突襲潭州之後的霍南縣。
謝暢面色一白,“老夫想着他會突襲潭州,沒想到,卻是包抄後路。”
他突然側身看着沈長河,“沈先生一來潭州,就把霍南縣等地的軍隊大部弄到了潭州城中,這是早有準備?”
沈長河不答反問,“城中的豪強們看牢了嗎?”
謝暢點頭,“都看牢了,不過,老夫以爲他們不敢作亂。”
“別高看了人心!”沈長河說道:“使君掌控三州後,清洗了數次,依舊有人不滿。”
“可那是楊狗,我大遼之敵!”
哪怕林駿割據了三州,可三州官吏和軍民,依舊把自己視爲大遼人。
“你要記住一句話。”沈長河看似對謝暢說,實則看着馬河,“越有錢的人,就越怕死,越貪婪。”
“說有生皆苦的,大多是衣食無憂者。肉食者也說有生皆苦,不過,更多是貪婪導致的。”馬河笑道:“他們一邊說有生皆苦,一邊拼命想法子延續壽元。享受慣了,人上人做慣了,自然捨不得死。”
這話通透,卻刻薄!
而且,他的上官謝暢就在這裡,當着上官的面揭開肉食者的麪皮,你還想升遷?
沒坑你就算是謝暢心胸寬敞。
沈長河暗自嘆息,心想難怪此人不得重用。
但林駿用人卻不拘一格,他沒有道德潔癖,你就算是無恥他也敢用。
林駿說過:無恥的人,我以利誘之,他自然趨之若鶩,傾盡全力。
但林駿後面又說,要用這等人,你必須有洞察他心思的能力,否則,總有一日會挨他一刀。
老夫也時常說有生皆苦……謝暢不自在的乾咳一聲,他沒事兒就喜歡去方外燒個香,拜個神,求個長壽……求個富貴。不就是馬河口中的肉食者嗎?
“霍南縣一丟,未西縣就危險了。使君那邊……”謝暢試探道:“何時能來援?”
沈長河招手叫來報信的軍士,問道:“北疆軍來了多少人馬?”
“有……有……”軍士正在吃餅,鼓着腮幫子,說的不大清楚。他用力把食物嚥下去,翻個白眼,“兩萬餘。”
“應當不止。”
馬河說道:“兩萬餘來攻打我潭州,那隻能望城興嘆。下官以爲,楊玄的主力,應該就在左近,就等着我軍救援未西縣……半道伏擊。”
沈長河微笑道:“此戰後,你跟着老夫走!”
謝暢先前看了馬河一眼,看似帶着笑意,可眼底卻冷冰冰的。若是沈長河不在,馬河前途堪憂。
大才多半德行也不大好。
謝暢笑道:“還不多謝沈先生?”
馬河行禮,“多謝沈先生。”
沈長河笑道:“你有大才,老夫自然有責任把你舉薦給使君。到了泰州,好好幹!“
他並非沒有城府的人,但知曉謝暢
心狠,若是此刻不把話說在明處,弄不好謝暢就能在守城期間尋個由頭,處置了馬河。
而且,保證他和馬河無話可說。
人啊!
從生下來就不容易,所以才說有生皆苦。
可絕大部分人一邊說着有生皆苦,一邊拼命的去追求名利,主動跳進苦海中,高喊着:再苦些吧!
……
潭州城通往未西縣的路上,十餘騎看着遠方,良久策馬往右側去了。前出五里不到,數萬大軍正在歇息。
“國公可在?”斥候問道。
“在後面!”
楊玄坐在馬紮上,身側姜鶴兒在稟告。
“……江中郎攻破霍南後,隨即整頓城中,本以爲要殺些人,誰知曉城中碩果僅存的幾家豪強出來,主動幫忙……”
這特孃的!
楊玄笑道:“簞食壺漿迎接王師?”
赫連榮說道:“林駿割據三州後,先是地方豪強不少反對,殺了一批。今年以來,林駿瘋狂擴軍,差了錢糧,於是尋了藉口,又殺了一批。殺的豪強們怕了。”
殺的豪強們都做了帶路黨!
可林駿這般竭澤而漁,就沒想過以後嗎?
楊玄在琢磨林駿的心態,換了他自己,在這等局面下也會打壓豪強,但卻不會用林駿這等暴烈的手段。
赫連榮彷彿知曉他在想什麼,說道:“國公執掌北疆以來,豪強們也曾弄出亂子,不過國公卻有理有據,在律法的圈子裡收拾他們。如此,那些豪強知曉,只要自家不觸犯北疆的律法,不有損我北疆大局,再如何折騰,國公也不會收拾他們。”
於是,人心安定!
姜鶴兒說道:“所以我就說,林駿號稱北遼名將,可和國公比,差遠了。”
小鶴兒的馬屁總是這般甜,外加真誠,楊老闆受用了。
“國公。”烏達過來,帶着一個軍士,“斥候回來了。”
軍士行禮,“國公,潭州那邊並未出兵。”
“我本就是陰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既然不來,繼續歇息。”
大軍到了潭外外圍,楊玄率軍繞了個圈子,在潭州和未西縣之間蹲點,沒想到潭州連個斥候都不派來。
“國公,這是死守之勢啊!”韓紀說道:“老夫以爲,這是在等待林駿的援軍。”
“我臨走前交代,若是泰州大軍出動,南賀隨即出兵,破泰州!”
楊玄大馬金刀的坐着,接過烏達遞來的水囊,仰頭喝了一口,快意的道:“他不來援,我便攻打潭州。來援,我便攻打泰州,乃至於辰州。”
“這便是以勢壓人!”韓紀笑道。
大軍歇息,但斥候們卻忙個不停。
消息不斷傳來。
“江中郎掌控住了霍南縣,豪強們主動帶路,找到了守將隱藏着的糧倉。”
這些帶路黨……楊玄搖頭笑道:“這讓我想到了國之將亡,人心必散。”
“國公,未西縣那邊……”韓紀俯身,“可要拿下來?”
楊玄沉吟着,“霍南縣守軍有些少,大部被抽調到了潭州城中。謝暢這是要捨棄下面小城池之意。如此,丟在那。潭州城一破,未西等地自然就破了。”
否則打下未西縣還得留下軍隊整肅看守。
赫連榮說道:“國公,貧僧請命去勸降守將。”
“你……”
楊玄猶豫了一下。
勸降歷來都是高風險的活,不小心人進去了,腦袋從城頭丟下來。
赫連榮笑道:“貧僧和那人倒是有些往來。”
赫連榮當初執掌潭州城數年,也有些人手。
“時移世易……”韓紀暗示赫連榮,別爲此行險。
畢竟老闆都說了,把未西縣擱在那,等潭州城破了,守將要麼跑路,
要麼只能等死。
“國公讓貧僧在身邊參贊,貧僧總得要做些什麼。”
赫連榮微笑道。
這人,果然是個狠的,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楊玄知曉赫連榮是想亮個相,“此去小心。”
赫連榮拱手,然後發現不對,趕緊雙手合十。
老子的麾下,神特麼的一羣神經病……楊玄滿頭黑線。
赫連榮帶着十餘騎出發了。
一路晃盪,一個多時辰後到了未西縣。
“你等在外面等候。”
赫連榮把騎兵們丟在外圍,自己一襲僧袍到了城下。
“哪來的?”城頭軍士喝問。
在得知王老二到達潭州後,未西縣就戒嚴了,城門緊閉。
“陳雷可在?”赫連榮擡頭,有些欲妙的看着城頭,當年他曾帶着陳雷在這裡指點江山。
那時的他躊躇滿志,一心想在潭州立下軍功,凱旋寧興,也算是衣錦還鄉。
時移世易,妻兒家人都走了,他也失去了追逐名利的心思。現在,就想弄些大動靜出來。
“報名!”
“告知陳雷,就說,當初勸他莫要鑽營的那個人來了。”
陳雷正在發呆。
未西縣中的將士被抽調了六成去潭州城,剩下的人馬只能固守。
“詳穩。”
軍士進來稟告,“城外來了個僧人……”
“趕走!”
陳雷擺擺手。
軍士說道:“那僧人說……當初勸您莫要鑽營。”
說完軍士就後悔了,心想這不是給詳穩上眼藥嗎?
可陳雷卻霍然起身,喝問,“他在哪?”
“城外!”
陳雷眯着眼,轉了幾圈。
“帶了來。”
晚些,赫連榮來了。
二人相對一視。
陳雷擺擺手,軍士告退。
赫連榮走進來,“數年未見,本以爲你該升迂了,沒想到,依舊在未西。”
陳雷看着他,“爲何出家?”
“和人稱兄道弟無趣!”
赫連榮着看值房內的擺設,“太奢。貧僧當年曾說過,你的性子太急,做事總想着急功近利,不好。”
陳雷突然問道:“你來作甚?”
“北疆大軍來了。”
“我知曉。”
“霍南縣,丟了。”
“是嗎?”
“嗯!”赫連榮坐下,從容看了一眼案几上的地圖,“未西縣,國公的意思是丟着,潭州一破,自然就破了。貧僧本不該來,可想着當年有那麼一段香火情義,便來了。“
“勸降?”陳雷冷笑,“當初你被擒獲,本該求死,可你卻歸降了楊玄。鷹衛得了消息,稟告寧興。先帝便流放了你一家子去了極北之地。那邊是舍古人的地盤。舍古人的殘暴你我都清楚,你的家人,多半不在了吧?”
赫連榮點頭。
“可我的家人還在寧興!”陳雷說道。
“如今不同了。”赫連榮說道:“當初赫連春敢流放貧僧的家人,那是因爲大遼依舊自覺強大。可如今的大遼,北有舍古人作亂,南有北疆軍的壓迫,岌岌可危之際……”
“越是如此,越是下手狠辣!”陳雷說道。
“若是林雅執掌朝政,那麼狠辣應當。可此刻卻是大長公主垂簾。若是處置降將的家人,固然能令將領輕易不敢投敵,可……大遼還有什麼城池值當防禦?”
陳雷一怔。
“林駿乃是逆賊,三州之地的官員將領都是從賊。若是要處置你等的家人,早就動手了。“
那麼,大遼還剩下什麼?
就一個江州。
江州是赫連通戍守,老爺子自然不會投敵。
那麼,殺降將有意義嗎?
關鍵是,沒幾個人了啊!
你殺了他們,能警告誰?
警告寧興城中的文武官員嗎?
那你就得小心他們從背後捅你一刀,或是半夜悄悄打開城門。
陳雷突然微笑道:“我倒是還有個法子……”
他的眼中閃爍着危險的光芒。
“想拿貧僧去向寧興表忠心?”
赫連榮笑了,“你的性子貧僧知曉,最是急功近利。若是拿着貧僧去寧興表功,大長公主定然會賞賜你,興許,能讓你成爲寧興守將之一。”
陳雷的眼中多了異彩。
“國公的目標不是江州,而是,寧興!”赫連榮平靜的道:“國公這人吧!有個毛病,那便是記仇。寧興一破,你確定自己能殉國?”
楊老闆會活剝了你,爲貧僧報仇!
“而且,你大概忘記了一事,大長公主的那個孩子,生父,便是國公。”
就憑着這個,大長公主也會留着赫連榮一命。等楊老闆攻破寧興,兩口子卿卿我我,赫連榮風光出獄。
而陳雷,就成了倒黴蛋。
陳雷目光閃爍。
赫連榮起身,“十息!”
“莫要逼人太甚!”陳雷眯着眼,“你這不像是來做說客的模樣!”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赫連榮曲下左手無名指,僅存小指。
噗通!
陳雷跪下。
抱着赫連榮的大腿,嚎哭,“下官一直在思念使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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