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大概再沒有比帝王更爲自戀的羣體了。
當第一位帝王喊出朕乃天子時,這個羣體就被神話了。
天子!
天之子!
人類最敬畏的便是上天,他們認爲人世間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包括所有人的命運。
上天高不可見,但它有兒子啊!
它的兒子便在人間,作爲它的代理人治理天下。
第一任帝王知曉自己在忽悠天下人,但第二任的帝王開始有些相信自己真和上天有些莫名其妙的關係。
王朝更迭,到了數百年後,帝王對自己乃是上天之子深信不疑。
上天之子自然是人世間最尊貴的東西。
這裡用東西,而不是人,是因爲帝王往往覺着自己不是人。
朕是神靈啊!
但這個神靈和普通人一樣,都要吃喝拉撒,還得加個睡。
他們的慾望甚至比普通人更爲強烈,故而收了許多女人在自己的後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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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女人從此便成了帝王的禁臠,不許任何雄性生物觸碰。
於是他們用宮女,用閹割掉雄性特徵的內侍,他們覺得安全了。
可等快死的時候,他們再度發出了感慨:朕駕崩後,若是有人不甘寂寞怎麼辦?
而且,朕在地底下也會寂寞啊!
那麼,殉葬吧!
無子的嬪妃便跟着朕一起去另一個世界,繼續服侍朕。
另一些帝王卻覺得有些殘忍,於是換了個法子,等自己駕崩後,讓那些女人出家,爲自己祈福,順帶,也是她們的一個歸宿。
看,朕真是仁慈啊!
這個政策在大唐被執行的最爲徹底。當帝王駕崩後,有兒子的嬪妃會去兒子的封地。而沒兒子的嬪妃,都去方外修煉,了此殘生。
方外之地叫做出塵院,聽名字就知曉是什麼地方……出塵,便是要和紅塵一刀兩斷。
長安城就像是個大棋盤,那些坊市就像是棋盤的格子,看着方方正正,規規整整的。而在皇宮之後,卻有個偏離了這個方正規整的地兒,叫做禁苑。
顧名思義,禁苑便是皇室的產業,在這個時候可以理解爲皇家的別院。
而出塵院便在禁苑之中。
如此,便隔絕了紅塵,和名字對上了。
孝敬皇帝李洵被鴆殺後,他的女人們大多被丟在了出塵院裡。
左相陳慎之女,廢太子妃陳芸兒也在裡面。
說是出塵院,可這裡卻有些複雜,比如說那些監控帝王女人的方外人看着是女尼,但她們監控的對象卻蓄着長髮,穿着的更像是道袍。
老李家不要臉攀附某位道家大能,可自家的信仰卻有些亂。
天還麻麻黑時,陳芸兒便醒了。
平靜的起牀,平靜的洗漱,平靜的開始早課。
早課後,她還得去灑掃。
出塵院不小,故而需要灑掃的地方很多。
陳芸兒就保持着一個節奏在掃地,監控的女尼說道:“陳芸兒,快一些,別拖累我趕不上早飯。”
陳芸兒平靜的看了她一眼,“是。”
女尼嘟囔,“到了這裡,就算是皇后也得低頭。”
帝王的女人被丟到這裡之後,從此就和外界隔絕了。什麼家人探視,不存在的,家人在帝王死後,就把她們當做是死人了。
而宮中……抱歉,宮中歷來都是個只聞新人笑,不聽舊人哭的地兒。
所以,在這裡這些女尼便是天,而那些曾高高在上的女人們是地,是奴僕。
灑掃,洗衣裳,挑水,幫廚……這些女人在這裡變成了女僕。
大多女人嬌生慣養做不來,便抗議,可幾頓不給吃的,馬上就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可以試試。
陳芸兒進來後很是沉默寡言,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剛開始的時候,送米糧的內侍說,孝敬皇帝對帝后下毒,被鴆殺了。於是那些女尼對她們的態度大變,很是苛待了一陣子。
直至帝后後悔,追贈廢太子爲孝敬皇帝后,陳芸兒的境遇纔好了些。
但即便如此,依舊要每日勞作。
掃地告一段落,陳芸兒跟着去飯堂。
飯堂裡擺放着長桌長凳,每個人一份飯菜:炊餅一個,菜蔬是合用的。在這等初春時節沒有新鮮菜蔬,便是菜乾湯。
一碗湯,一個炊餅,素淡的令人絕望。
陳芸兒咀嚼的很慢,彷彿是在吃着人間美味。
吃完早飯,她依舊還得去掃地……
出塵院剛建立時,第一任管事曾說:這些曾金尊玉貴的女人一朝被打落塵埃,各種不甘心會讓她們發狂。最好的法子便是讓她們沒空去胡思亂想。
故而,她們在出塵院的日子就是幹活,幹活,再幹活……
一眼就能看到頭的日子令不少女人絕望,有人在夜裡用衣裳絞成繩子,把自己吊死在門後。大清早沒看到人的女尼會氣勢洶洶的來尋,一開門……
臨死,她們也要出口氣。
還有不少人成了瘋子,整日嘴裡喃喃有詞,或是咆哮,把所有人當做是自己曾經的僕役宮女。
陳芸兒拿着掃帚緩緩掃着。
一個女尼過來,“陳芸兒,有人見你。”
陳芸兒緩緩擡頭,平靜的跟着過去。
出塵院外,一個青衫老人站在那裡,當看到陳芸兒時,不禁老淚縱橫,“我的兒,苦了你了。”
來人便是前左相陳慎。
陳芸兒平靜的福身,“阿耶。”
這是最近二十年禁苑出現的第一個全須全尾的男人。
說全須全尾,但陳慎垂垂老矣,估摸着也沒了功能。
父女相見,陳慎愧疚,陳芸兒卻很是平靜。
“這都是命。再有,我在此地很好。”
“這怎會好?”陳慎嘆道:“陛下仁慈,昨日召見爲父,說先帝的那些女人,若是有願意歸家的,就接了去。其中就有你。爲父一聽,就迫不及待的來了。”
“陛下?”陳芸兒第一次流露出了厭惡的情緒。
“你在此地與世隔絕,那些女尼也不肯說。石逆之後,陛下便進了長安登基了。李泌躲在蜀地,陛下去歲攻破蜀地,擒獲了李泌父子……”
“好!”陳芸兒頷首。
“陛下查到了當年事,芸兒,當年德妃之事乃是李泌父子的手筆。”
“我知曉,他不會做出那等混賬事。”
“你可知當年是誰下的毒?”
“李泌!”
“李泌出的主意,楊松成下的手。”
陳芸兒閉上眼,“皇帝是……”
“你名義上的兒子。”
“當年黃氏的那個孩子?”
“對。”
“當初我曾想,他在最後關頭把那個孩子送走的用意,想來想去,唯有一個解釋,他不甘心。我本以爲他這是癡心妄想,沒想到……這是上天的安排吧!”
“芸兒,跟爲父回家吧!”
陳慎說道:“從蜀地歸來後,陛下曾想讓爲父在朝中帶一帶,可爲父卻再不想再去趟渾水,便乞了骸骨。咱們回去,爲父知曉你這些年受了許多苦楚,正好爲父辭了官,便帶着你出門轉轉……”
陳芸兒搖頭,“不必了。”
“芸兒你……”陳慎愕然。
“若是剛進來那時阿耶來,我會狂喜,如蒙大赦。若是十年前,我會歡喜,覺着上天待我不薄。可如今我早已習慣了這裡的日子……”
陳芸兒說道:“每日唸誦經文,灑掃做事,吃飯,睡覺……忙的沒一點空隙去想那些令我厭惡的舊事。無思無慮之下,我竟然覺着這便是活着。而外面的紅塵,阿耶,我再無一點牽掛。”
陳慎苦笑,“爲父呢?”
“阿耶你爲重臣多年,如今也算是功德圓滿。家中兒孫自然會孝順你。至於我,當初出嫁時你曾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從此,你便是李家婦了。”
陳芸兒福身,“從此,我便是方外人,阿耶保重。”
陳芸兒進去了,陳慎在外面久久不肯離去。
直至十餘騎來了。
“陛下?”
來的正是皇帝。
“陳公這是爲何?”皇帝問道。
陳慎苦笑,“小女不願歸去。”
皇帝一怔,隨即進了出塵院。
“見過陛下!”
這是多年來有帝王第一次進入出塵院。
出塵院上下都轟動了。
“那些女人有多少願意離去的?”皇帝問道。
管事的女尼恭謹道:“大多不肯離去。都說進了出塵院多年,和家中人早已隔絕了往來。此刻歸去會被人嫌棄。”
“久病牀前無孝子,何況一個出嫁多年的女子!”皇帝嘆道。
“陛下睿智,早些時候那些女人還要死要活的想出去,在此地數年後,就偃旗息鼓了。”
皇帝的女人你必須得供着,可誰家有這份心?
女尼問道:“不知陛下此來是要見誰。”
“陳芸兒!”
……
晚些,皇帝在一個亭子裡等到了陳芸兒。
“見過陛下!”
陳芸兒福身。
看着很是平靜。
“名義上朕還得叫你一聲母親!”皇帝拱手,這是二人多年後的一次相見,而上一次皇帝是在襁褓裡。
“不敢!”陳芸兒福身回禮。
“你的去留朕不干涉,朕來,是想問問當初帝后與先帝之間的關係。”
“先帝?”
“是。”
陳芸兒擡眸,腦海中瞬息涌出了許多畫面。
她的臉頰輕顫,“帝后嗎?我多年未曾想過,此刻想起來,都覺得不堪回首。”
“哦!”皇帝說道:“那當年事究竟是如何!”
“那年……我剛進了宮,帝后見我都誇讚說宜家宜室。隨後的日子過的波瀾不驚。直至太子某一日和我說,這個大唐不能再這般下去了,孤要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