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璧凌早在青蕪到達金陵前,便已經回了扶風閣。
他倒也沒閒着,而是找了個機會,潛入了門內經卷室中。
這經卷室共有三層,內有許多藏書,不可輕易讓人窺看。因此,除卻掌門長老,其餘人等不經允許,便絕不可擅入。
是以至今爲止,蕭璧凌連這經卷室的格局都不曾完全明瞭。可爲了查看門內紀年的卷宗,除了偷溜進來,似乎也別無他法。
由於這七年間,周素妍長年閉門不出,是以閒來無事常會到此打掃,也正是因此,蕭璧凌纔不用擔心在滿是灰塵的地面留下腳印這般讓人一眼便能看穿的痕跡。
這位頭一回做樑上君子的蕭大俠把這三層的經卷室逛了個遍,看着分門別類擺放的上萬卷書冊中,有前朝早已消亡的門派紀年與秘籍,亦有與別派交手記錄及經驗傳授等等,其餘書冊,更有驗屍及藥理之書,卻唯獨沒有本派的紀年卷宗。
“奇怪……”蕭璧凌立在一樓擺放門派卷宗的書架前,凝神思索,“此處原當是放着卷宗纔對……可爲何會是空的?莫非當中果真記載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想到此處,卻聽到門外車輪滾動聲漸近,當下提氣一縱,一個旋身穩穩踏上房樑,傾身匿於樑後。
只聽得門被推開,緊跟着便是輪軸輾過地面的聲音,蕭璧凌探頭向下望去,卻見周素妍手中拿着一柄掃帚,轉動輪軸,讓所坐輪椅向屋角緩緩而去。
早不來晚不來,怎麼偏偏這時候來?
難道是因爲前些日子見到了那個姓何的孽畜,噁心得很,便跑來這裡修身養性了?
漫長的清掃,讓蕭璧凌陷入一場乏味的等待當中,百般聊賴下的他,目光落在橫樑四面的牆壁上,卻忽然一愣。原來,在這高處的牆壁四面,兩端靠近角落與木樑貼合之處,皆有一塊寸餘高,極淡的灰色印記,有些像是被何物劃過一般,又像是被什麼壓過的印記。
蕭璧凌試圖靠近牆面仔細查看,可週素妍一時半會兒卻也不會離開,他下意識想要嘆氣卻又不能出聲讓她聽見,只得在心中默唸她能早些離去。
就這樣等了一個多時辰,蕭璧凌這纔看到周素妍離開經卷樓,他長舒了口氣,方一個縱步到牆邊查看。然而有些僵硬發麻的四肢,卻讓他一個趔趄,險些從房樑上栽下去。
他齜牙咧嘴地伸手摳住一塊木樑,這才勉強穩住身形,還好這個不雅的姿勢沒有被任何人看見,他心中如是想着,無奈瞥了一眼衣襬和手上蹭上的厚灰,搖了搖頭,方再一次在房樑上蹲穩。
周素妍腿腳不便,長年不曾清理過屋樑,灰塵積得極厚,蕭璧凌伸手在那牆面的條狀印記之下所對應木樑輕輕抹了一把,卻覺指腹所觸之處似乎有些凹凸不平,他一面捻落指尖灰塵,一面去查看他方纔指腹觸碰之處,卻發覺那木樑靠牆的一面,有着一塊與那牆上灰印同寬的凸起,似乎在這木樑之中挖出一小格凹槽,再將凹槽裡被挖去的那塊木條打磨後重新嵌入。
莫非,這是什麼機關不成?蕭璧凌小心將木條抽出,到達與牆面灰印同樣高度,便再也抽不動了。
等他將八根木條盡數抽出,便聽得牆根處發出一聲輕響,低頭再看,一方靠牆的書架已緩緩落下,陷入地面,露出幾層昏暗的臺階,不知通往何處。
原來這經卷樓內還別有洞天,而且看這情形,連周素妍應當並不知情。蕭璧凌眉心一蹙,緊跟着,便飛身落地,略一沉吟,便順着那昏暗的臺階走了下去。
隨着身後暗門漸漸關閉,走在密室中的男子已然陷入徹底的黑暗,他吹亮手中火摺,卻忽然愣在了原地——這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密室,如果沒有空氣中彌散的血腥氣息,與西面牆壁上那滿滿的文字,倒還真不是什麼稀奇的地方。
蕭璧凌深吸一口氣,然而空氣中那近乎腐朽的血腥味,卻嗆得他幾欲嘔吐。蕭璧凌強忍着噁心,捂着口鼻來到那面滿是文字的牆壁前,用手中火摺去照,纔看了開頭,便低呼出聲。
“留仙引?”
的確,此卷章雖無標題,然“善馭風”,“掩暝山”,“尋白羽”,“日月長”這四章,皆是“留仙引”的心訣,然而蕭璧凌飛快瞥了一眼後面的文字,眉心卻不自覺蹙緊了。
這套心訣,分明是斷章,而且與門內弟子所學的那一套心法相比,許多地方都似是而非,並不全然相同。
爲何這裡會有這樣的一套心法?竟還是殘章?
蕭璧凌看到末尾,其中大半內容,與自己曾經所學心法對比,應當是只到了三分之一便停已擱筆,並且,那“完整”的留仙引當中漏洞,皆是此處牆壁上文字當中被修改過的內容。
也就是說,這牆壁上的“留仙引”,除去沒有標題與不完整這一點之外,與自己幼年所學的心法,根本不會有任何相沖之處。
換言之,扶風閣中所傳“留仙引”,顯然是爲求速成,併爲加強內力,劍走偏鋒,遺漏精修妙法而力求捷徑,強行舍了這原本心法內的精華所在,而另尋其道,方致這內息運轉之法,與正道武學背道而馳。
“這是哪個蠢材改的心法……”蕭璧凌不自覺扶額,可仔細想來,那完整的心法當中的後續章節,總還有些許可取之處,並且若不曾學過其他武功,又能將此完全融會貫通,善加利用,也的確不遜於如今大多正統絕學。
蕭璧凌默默記下那面牆壁上的所有文字,又將密室前後查看了一遍,確定再無異樣後,便迅速從此處離開,等他走出經卷樓,方纔察覺自己身上那夾雜着灰塵的血腥氣息難聞已極,當下匆匆回到房中,打算沐浴更衣,以免讓人從他周身氣味察覺出異樣。
扶風閣立派不過四十七年,所承武學皆由一代閣主,也就是秦憂寒與方錚旭的師父任峽雲所作,可是照理說,密室中的“留仙引”既無錯處,爲何不繼續寫下去,而要去做那般拙劣的修改?
蕭璧凌想到此處,方伸出手去,緩緩將覆在臉上的毛巾取了下來。
他自幼習武,儘管身形清瘦,可褪去衣衫,仍舊能清晰地看到臂膀與胸腹肌肉的線條。
洗淨了這一身腐朽氣息,果然要舒適許多,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爲找出“留仙引”與“棲雲”相沖之處,而抄錄標記過一回,便隨意將中單披在身上,走到書架前翻找。
他似乎是找得太過專心了,連窗口翻進了一人也不曾察覺,而偏偏這麼巧,來的那人竟也全然不曾察覺進屋便是如此尷尬場面。
“你這是……”直看到蕭璧凌轉身後的驚愕之狀,青蕪方纔反應過來自己有所冒犯。
眼前男子方沐浴完畢,全身上下只披了一件中單,半乾的長髮尚不及梳理,隨意垂下,雖有幾縷恰好搭在了胸前,可似乎並不能夠遮擋什麼。
雖說他在福州蟄居七年,吃吃喝喝,可身上卻並沒有留下一絲多餘的贅肉,除去胸口那道傷疤,似乎還可以算得上是……賞心悅目?
蕭璧凌此刻腦中已全然空了,根本無法思考眼下情形該當如何是好。反倒是青蕪,雖愣了一愣,卻很快鎮定下來,目光將他從頭到腳飛快掃視一遍,確認自己眼前所見皆爲事實後,方輕聲問道:“你不冷嗎?”
“找我有事嗎?”蕭璧凌這才反應過來,雙手飛快摳着身上中單邊緣,向中間一扯,好將身子完全遮住。
“原是有事想告訴你。”青蕪眨了眨眼,“可誰知道……如此香豔啊……”
說到“香豔”二字時,她脣角不自覺勾起一抹略顯狡黠的笑意。
蕭璧凌忽然覺得渾身汗毛倒豎。他顧不得其他,當下便轉去屏風之後,匆忙穿上衣裳。
“身材不錯。”屏風另一頭傳來青蕪輕飄飄的聲音,聽得蕭璧凌指尖一顫,險些將繫帶纏個死結。
“你可夠了,不走正門也就罷了,進來以前你好歹先敲個窗戶吧?”蕭璧凌穿好衣裳後,又仔細檢查了好幾遍,這才鬆了口氣。
可他說完這話,卻覺得屏風另一頭的呼吸聲突然變得粗重而緩慢。
蕭璧凌立時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卻看見青蕪蹲在門口,面色泛白,兩手死死摳住門框,指甲幾乎陷入木板之內。
她大口喘息着,額角還在向外滲着汗。
“是寒疾又發作了?”蕭璧凌立刻上前攙扶,不等他扶穩,便看見青蕪露出一臉痛苦的神情,抱臂癱坐下去。
“你等等。”蕭璧凌轉去桌邊倒了杯熱茶,見她站不起來,索性便打橫抱起,放在了桌旁的座椅上。
青蕪實在是沒有什麼力氣了,她將一臂搭在桌面,頭也歪倒枕在上頭,勉強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由着沉重的眼皮自己闔上,過了很久,方纔睜眼說道:“我覺得……”
“你覺得什麼?”蕭璧凌神情立刻嚴肅起來,“先是落水,又在雪山上呆了那麼久,你就學不會惜命嗎?”
“那有什麼辦法……落水難道不應當怪你嗎?”青蕪這時候竟然還笑得出來。
“那上雪山呢?那些門派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蕭璧凌蹙眉,在她身旁坐下。
“怎麼沒關係,人不在天元堂,總該有個地方放着,萬一被玄澈帶回去了呢?”青蕪脣角上挑。
蕭璧凌滿心都是着急,卻偏偏被她說得感傷不起來。
“蕭大俠,”青蕪輕輕喘了幾口氣,等到關節不那麼酸脹了,方繼續說道,“我現在這模樣,肯定出不去,能借你的臥榻躺一會兒嗎?”
“自便。”蕭璧凌嘴上雖說得冷淡,手卻忍不住伸了過去,在她額間探了探,可這時候,青蕪卻又一次閉上雙眼,昏睡了過去。
她實在太累了,這一路上幾乎不眠不休,加上本就虛弱的病體,還能活着便已是大幸。
蕭璧凌只得將她抱上臥榻榻,蓋好被褥。
蕭璧凌搖了搖頭,便即俯身將她打橫抱起,安放在臥榻之上,看着她蒼白到已毫無血色的面容,眸光也越發暗淡下去。
他只覺得,心底驀地騰起有種一旦挪開視線,她便會立刻消失的恐慌感。
自十二歲至今,看慣江湖廝殺,爾虞我詐,哪怕是此前那無數次傷在自己身上,幾次瀕死,他都不曾感受過這種心情。
蕭璧凌打來一盆水,小心替她擦拭去額頭的汗跡,隨即便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目光落在榻上安然睡去的女子眉眼間,長長舒了口氣。
若是七年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那該多好,那樣,她此刻便可以安安穩穩躺在家中,睡個平靜的好覺,而不用受這恩怨紛擾。
可依她的性子,應當也不會甘願困於深院高牆之後。
長年困於一隅之地,那種感受,他全然能夠體會,不然他也不會在十二歲那年擺脫一切,竭力隱藏身世,好讓自己徹徹底底和那個家斷絕一切往來。
忙了大半天的他,眼下已是疲憊至極,然而房中這般髒亂,他也只能硬着頭皮收拾了。
而已沉沉睡去的青蕪,卻做了一個久違的夢——
夢裡是她從未到過的故園,風光旖旎無限意,小橋流水映花紅。
最在意的母親與姐姐,也彷彿從未離開過身邊,還能一同看着朝陽初升,再到夜裡的滿江漁火。
她還夢見了荊夜蘭,在她最困頓的歲月裡始終陪伴和教導她的師父——可這一切,都只能是夢了。
昏昏沉沉中,一陣薑湯的刺鼻氣味斷斷續續飄來,青蕪只覺得眼皮很沉,沉到無力睜開。
“可有好一些?”蕭璧凌輕柔的話音在耳邊響起,“我剛給你熬了薑湯驅寒,先喝了再歇息吧。”
“沒用的,”青蕪無力道,“我什麼樣的醫師都找過,這病已深到了骨子裡,治不好的。”
“你這寒疾如此嚴重,可是因爲當年那場雨?”蕭璧凌端着薑湯,問道。
“不止呢……”青蕪有些艱難地伸出手,挽起一截袖子,露出小臂上猙獰的傷疤,道,“那天,我被吳少鈞玷污,當晚便遭人追殺,滿身都是傷口……”
“慢着,你說吳少鈞,他……”蕭璧凌大驚,他驀地想起了沈茹薇舊居臥榻上的那一點血跡,隱約明白了些什麼,“你爲何不殺了他?”
“你怎麼和別人不一樣呢?”青蕪歪着頭將他打量一番,饒有興味道,“那時我還當真如此想過,可母親和長兄卻拼了命地阻攔,嫌我丟了沈家的臉。”
“我以爲這種事,施害之人當是人人得而誅之,若只因受人侮辱,就該跟隨這個男人一生一世,那麼那些不三不四,無人肯嫁的男人,是不是隻要滿大街玷污女子便能妻妾成羣了?”蕭璧凌說着,不覺目露輕蔑。
若是母親當年沒有因爲一紙婚約就認定一個男人,是否自己就能夠有個稍微好一些的結果?最起碼,不會像今天這樣,爹不疼,娘不愛。蕭璧凌如是想着。
“你不覺得這樣纔可笑嗎?有過一個男人,兩個男人,三五個男人的女人,和一個處子看起來,又有什麼分別?手腳頭腦都還好端端地長着,爲何要因爲那些不會傷身也不會叫人殘廢的觸碰,就要認定一生一世?”青蕪笑問,“蕭大俠見解獨到,真是叫人歡喜。你要問的也都問完了,去替我找個火盆好不好?”
這口氣略帶嬌嗔,聽得蕭璧凌心都要化了,他放下手中薑湯,在屋裡找了一圈,終於從角落裡把火盆找了出來,他出去了一會兒,不知從哪弄來了些銀霜炭,等青蕪再次醒來時,已然感到屋中彌散開了一陣暖意,隱約之間,還能聽到炭火的滋滋聲。
“蕭大俠,秋天生火,你不會熱嗎?”青蕪懷抱被褥坐直身子,把碗裡的薑湯喝完之後,卻忍不住咳了幾聲。
蕭璧凌伸手在她背後拍了拍,眸子裡又泛起憂色:“我看我還是送你回揚州休養一段日子,就你現在這副身子,根本禁不起一點折騰。”
“我其實,來這原是想告訴你,上回刺殺你的人,很可能來自沐劍山莊。”青蕪收斂笑容,正色說道。
“誰?”蕭璧凌凝眉。
“他叫冷君彌,你認得嗎?”青蕪蹙眉問道,“我在益州,遇上孫婉柔母女遭人追殺,似乎是一個叫做靈兒的女人主使的。”
“靈兒?”蕭璧凌驀地想起前些日子,在沐劍山莊與葉楓會面時的情形來。
這兩人還真有一腿不成?
“我不知道這些事之間有何聯繫,不過後來,莊裡派了人去接應孫婉柔,就是我方纔所說的冷君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