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月節,月漸缺,廣寒娥,望花街。
樹祭鎮每年的這一天,戶戶門外都掛了圓溜溜的月亮燈,想讓望向這裡的嫦娥姑娘,彌補月亮那一缺帶來的傷情。今年也不例外,沿着街望過去,團團的白亮光暈,襯得高門大戶越發高,低矮民房更顯低矮。
街的盡頭是養着樹祭鎮幾千戶人家的狼婆河,傳說狼妖愛上了一個患眼疾失明的姑娘,日日入深山採晨露給姑娘當藥引,姑娘復明那天卻被狼妖的面貌嚇到,倉皇而逃,待她回過心神,細細思索,後悔不已,狼妖卻從此沒了蹤影,姑娘日復一日尋找,從家門前走進深山,來來回回的磨蹭着那條路,最後死在路上,暴雨下了幾天幾夜,在那路上匯成了溪,再淌成了河,得名狼婆河。
月亮最圓的那一天過後,連續三天都是破月節,也叫鬼月節,家家掛燈,引亡魂,慰嫦娥,可誰也不知道嫦娥是真的會看着他們,還是大家自作多情。
河中央慢悠悠盪着一隻破船,說他破絕不爲過,沒槳沒篷簡陋的離譜,船尾還一個碗口大的洞,那水就在洞口外翻騰卻流不進來,彷彿有透明的氣牆擋着一般,甚是奇怪,而船頭斜倚着的那人此時正唱了起來:“火裡的華服,鍋裡的蒸煮,銀花落雪樹,長長幔帳裡伊人的毒。”身型慵懶修長,沒一絲贅肉,也不多顯一分壯碩,說他眉眼入畫也不爲過,少女看過一眼便似失了魂,即是那些市井粗婦,若見了他,臉上定也會飄起多年前那兩朵只屬於處子的紅暈,他翻個身又唱了一遍,手擡起來時已握了個白瓷瓶子,對着嘴一頓狂灌,晶瑩的液體順着瓶口落入他的喉,有些溢出來了就順着臉頰蜿蜒的流向頸子,隱沒在白色衣衫和濃密髮絲中。喝着唱着,還絮絮叨叨的說着,這自言自語的人實在是怪誕可笑,但這幅長相實在讓人不及他想,便沉溺其中,路過河邊的人雖與他離了老遠,畢竟隔着半條河,卻也避之唯恐不及的貼着路邊的銅活鋪快速的蹭過去,頭也不回。
與這些人形成鮮明對比的竟是兩個女子,後邊的一看便是個婢女,長得不醜,低頭冷臉跟着,當前是一紅衣女子,她步態懶散,卻不失體面,神態輕佻卻不左顧右盼,一頂紗帽遮住了那張蒼白冷豔的臉,若仔細看去,竟也遮不住她的清高妖嬈,與塵世背道而馳的美豔,突的,她頓足,慢騰騰的轉過頭,看向河裡的破船,微一凝眉,鳳眼微眯,擡了擡下巴,嘴脣輕啓忽又抿住,低頭拐了個彎進了那銅活鋪,這一系列的神態只彈指間,沒人看見更沒人看清。“啊,娘子來了,您看點什麼。”膀大腰圓的銅老闆把手裡的茶杯撂在爐子一角,卑躬屈膝的迎過去,卻又收回已跨前一步的腿,順手抄起椅背上的粗布馬甲套在還赤着的身上,烤的發紅的臉寫滿侷促。
紅衣女子擡了擡手,那婢女便緩緩吐出兩個字:“自便”。銅老闆不再多說,倒着步子退到屋子一角,手指不自覺地摳着粗布馬甲,眼睛也不擡一下,盯着地面。這銅老闆是當地的老土著,已經不知道祖上哪一代就落在了這裡,說不準還是第一批靠着這狼婆河生存下來的人的後代,在當地也算是個硬漢,靠一手銅匠活計養活妻兒老小,在鎮上也還富足,平常說一不二的人物,見了這紅衣女子倒是謙卑的很,活像個小廝。
看了一圈,紅衣女子慢慢踱到爐子邊,袖子差之毫釐就掃在那冒着熱氣的爐壁上,銅老闆忙不迭的上前一步,雙手做託舉狀的迎向那袖子,嘴裡也忙道:“娘子,仔細衫子。”話出的同時,那袖子已輕描淡寫的收回了她的胸前。銅老闆收回雙手又往牆根退了退,幾乎就貼到牆上。
踱了幾下,紅衣女子忽一伸手指向牆上壁板處擺放的幾枚門釘,動作之突然致使甩落了袖口的織絹,與此同時,一聲短哨從門外射入,爐子上泛着霧氣的茶杯應聲而落,那聲音像一隻手,將那杯子在紅衣女子腳上腿前處抓住,那婢女循聲望去喝了一句:“大膽!”只見那杯子像被拿着又忽然鬆了手一樣,落在紅衣女子的腳上,茶湯撒了滿鞋。這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間,銅老闆還未來得及反應,婢女便蹲下身忙不迭的用袖子擦着落了茶水茶葉的鞋,紅衣女子附身將手在婢女身上一搭,婢女擡頭看向主人,隨後站起身,說了句:“無礙。”卻也不知是對誰說。紅衣女子看了眼門釘便緩緩走出門去,留下婢女看着驚愕的銅老闆說:“五日後,這般式樣門釘,四十九枚,可做得?”銅老闆雞啄米般的點頭:“做得做得!”放下銀子,婢女轉身出門尋着主人而去。隱沒在盡頭暗處的兩人沒再追究那哨聲戲虐的人,卻拉長了那人的視線。
還戰戰兢兢的銅老闆回過神看見了紅衣女子遺落的手絹,躬身出手,卻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躊躇間,一隻剛毅修長的手輕飄飄的把這手絹撈了起來,隨即舉到眼前看了看:“奇怪真奇怪”。又拎到鼻尖嗅了嗅:“怪不得。”手絹入懷,丟下一臉錯愕的銅老闆,竄了幾竄回了船上。
“火裡的華服,鍋裡的蒸煮,銀花落雪樹,長長幔帳裡伊人的毒。”歌聲時斷時續,彷彿那人沒離過船,也沒上過岸,只臉上多了一方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