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繼位,並未改元,故還是立興年。二十七年八月初六,西北風起,飛砂走石,十步之外人不可見。
“報先生!賊軍離我中軍六十里。”斥候渾身蒙土,就像是土裡鑽出來的一般。
“這種天氣他們也能行軍?”我吃了一驚。
“逆賊昨日強行五十里。”
我鬆了口氣,聽說有一種馬獸能在沙漠中行徑,別名“沙舟”,只是性子溫和不擅奔跑,故不能軍用。剛纔還以爲逆賊都配了此種馬獸,那我軍真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了。
若是我能在此等大風中行進六十里,現在死的就是李彥亭。
“戚肩,推我出去看看。”
“可是先生,外面風沙大得厲害。”戚肩有些不情願。
“風和日麗還看什麼?”我板起臉道。
戚肩推我出了帳篷,剛走了兩步就差點被一陣狂風吹翻了輪椅。
“好大的風。”我說出的話甚至自己都聽不見。
若是現在能在李彥亭的大營前點起一把火……
我招了招手,示意戚肩回去。
帳篷被風吹得呼呼作響,我抖了抖身上的沙塵,心跳得厲害。這就是師父說的自然天道,萬物之本原,絕非人力所能抗衡。
“先生。”王寶兒頂着一頭黃沙進來,叫了我一聲。
我回過神,笑道:“可是這沙風吹將軍來的?”
王寶兒笑了笑,道:“先生可想知道這風何時能停?”
我一愣,道:“當然,即便能早知片刻也是好的。”
“有人知道,他還知道何時會再起風。”
“快帶我去見他!”若不是我的腿,我真要跳起來了。
“人已經帶來了,就在帳外。”
“快快請他進來。”
一個身穿老舊軍衣的乾瘦老人拘束地走了進來,臉上的皺紋給人一種歷經滄桑的感覺。
“小人于吉,見過先生。”老人單膝跪下行禮。
“快快起來。”我笑道,“聽王將軍說,你知道這風何時能停?”
“回先生,此風有個名目,叫做四刀旋。”于吉靦腆回道,“爲何叫它四刀旋呢?因爲它從八月起風,要停四次,每次風向都會變一變,一月下來剛好東南西北吹遍。又因爲風力像是鋼刀一般,所以土人都叫它四刀旋。”
我洗耳恭聽。
“今天是初六,比往常早起了兩日,往常都是八月八之後才起風的。至今西域各地都還有八八節,就是祈禱四刀旋早些過去,遠行的親人能平安歸家。”
“這一刮要刮多久?”我問。
“一般說來,刮個三天就會停兩天,不過小人知道個法,能提前一日知道風起風停。”于吉道。
“能否告知在下?”我施了一禮。
老人荒忙低下頭去,連聲道:“不敢當。先生問起來,小人自當告知。此法是個行走大漠的老把式傳小人的,當年小人也就才十來歲,幾十年來年年應對不爽。這法說來也簡單,就是看天。四刀旋刮的時候,夜裡是不見月亮的,等哪天夜裡能見月亮了,第二天傍晚時分必定風停。”
“哦?這麼準?那何時再起風呢?”我問。
“也是看月亮,風再起之日前一夜,月亮必定又圓又亮,哪怕是月底也是如此。這也是西域一奇,喚作‘新月做老月,八月雙滿月’。”
“這是何理?”我不解。
于吉尷尬一笑:“先生是讀書人,小人知道幾十年了,從沒問過。想那老把式也是如此,先人傳下來的東西,能用就成。”
我朗聲一笑:“若是果然如此,必定大大有賞。”
老軍人倒也不謝,開口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
“老丈可是有什麼要說的?”我問。
“回先生!”于吉一個頭磕下去,“小人十四歲就從了軍,吃的是前朝的餉糧,後來戰敗被俘,做了軍役,再後來充了夏王的兵,東征西討最後去做了琺樓城的守軍。現在都要六十歲了,在軍中也混了一輩子了,兒子還沒見過,孫子就死了……”
老人說着,喉嚨如同哽了魚刺,兩行老淚淌了出來。
我看到王寶兒面露尷尬之色,對於吉道:“老丈請起,老丈隸屬何營?”
“他是後軍輜重營的伍長。”王寶兒替他回道。
“今日便搬來我這裡,做我侍從,等回了陽關,我必定給老丈些許財物,好讓老丈回鄉養老。”我的鼻子有些酸,最淒涼的便是那句“兒子還沒見過,孫子就死了”,若非戰亂,一個花甲老人怎會淒涼至此?
“謝過先生,謝過先生!”于吉嗚咽着連連行禮,我讓戚肩扶他起來。
“辛苦王將軍了。”我收拾心情,對王寶兒道。
“小將告辭。”王寶兒也是一臉悲情,想來不願再多說什麼。他回身的時候,我看到他身後懸着一個酒壺,或許他本想和我共飲的。
于吉站在帳裡,很是拘束,我不得不放下書,和他聊起了西域的風土人情。
老人出身一個華人商家,只是小小年紀便家道中落,最後當了人家的腳伕,行走大漠。我從來不知道,大漠居然會如此詭異,漸漸聽得入神了。
“小人一輩子都在大漠裡,老家是什麼模樣都沒見過。”老人大概也發現自己講得太多,停了下來。
我倒是意猶未盡,追問道:“老丈,那我若是要在四刀旋里強行軍,可有良法?”
老人猶豫了一下,道:“辦法倒不是沒有,只是太過冒險。”
“哦?老丈只管說來聽聽。”我心跳得厲害,或許這就是滅敵之機。
“小人也是聽西域故老相傳,並未見人用過。”老人低頭尋思了一會,道,“聽說,前朝慕容將軍偷襲迦師城的時候也正趕上四刀旋。他讓兵士用繩索串綁起來,順着風向打轉,轉着圈地行軍,一里地等於走了十里。”
我的心冷了一半,大風裡走上六百里,即便到了也只能任人魚肉。不過慕容付乃是名將,怎會用疲兵作戰?莫非別有他法?
戚肩替老丈拿了行禮回來,抖了抖身上的土,吐了口唾沫,道:“就像是在土裡走一樣。”說完,找着話題纏老丈講西域的故事。我笑了笑,聽着帳外的風聲,想自己的心事。
“于吉,這樣的風裡,連十來人也不能走嗎?”兩天了,風還沒停,我實在不甘心枯等。
“回先生,若是上百人串聯起來或許還能趕路,十來人恐怕不到一里便被吹散了。只是飛沙走石的,太容易迷路。”于吉回道。
我嘆了口氣,希望今夜能見到月亮。
我能等,大帥恐怕已經等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