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一入軍牢,怡莉絲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李渾,一身白色囚衣,髮髻鬆散,鬍子上還帶着幾根稻草,絲毫沒有昔日領兵大將的風範。
李渾的鐐銬抖了一笑,冷聲道:“你來幹嗎?”
“爹,女兒……”
“我沒有你這種亂倫犯上的女兒!”李渾吼道。
我本藏在後面和盛存恩客套,聽到李渾如此說,忍不住出頭道:“李將軍,學生明可名,有禮了。令千金爲了探您也算吃了些苦頭,何必如此無情呢?”
李渾一聲冷哼,別過頭去。怡莉絲依着牢房的木欄低泣。
“李將軍,聖上將您關在這裡,顯然想要給您機會重歸王統,何必拘泥昔日?日後大家還是一殿爲臣,共輔大越……”
“住口!黃口孺子也配?”李渾叫道,“若不是我李某有此大逆不道的女兒,你要贏我手中三十萬雄兵哪有那般容易!”
我看了看怡莉絲,她已經止住了哭,哀聲道:“爹,女兒實在是爲了爹爹好啊。”
“你個逆女!滾!”李渾罵道。
盛存恩知我疑惑,低聲附耳道:“聽說是李渾的女兒打暈了李渾,假傳軍令叛軍才投降的。聖上感其忠義,特赦她無罪。”
我吃了一驚,不光是怡莉絲居然如此勇斷,也是因爲聖上的態度。按照《大越刑統》,子女不得檢舉父母之過,此乃人倫。比如,父親犯了偷盜罪,判處囚禁一年,但若是兒子檢舉的,此子則要被判充軍三年,徙三千里。聖上居然恕了她的罪,莫非要改“以孝立國”爲“以忠立國”。
“唉,李將軍冥頑不靈,我們走吧。”我拉了拉怡莉絲。
“何必這麼急着走?等等朕吧。”年輕皇帝突然出現在我身後,身邊圍着一羣人,各個都悄無聲息,幽靈一般。
我慌忙躬身行禮,盛存恩單膝行了軍禮,怡莉絲跪在一邊,牢裡的諸將卻莫然不見。
“朕只是來知會衆將一聲,後日午時,”皇帝頓了頓,“朕將祭太廟,擺慶功宴,大赦天下,諸位官復原職,若是想留在京師的便留在京師,想卸甲的也可卸甲,想回西域的還是能回西域,既往不咎。”
“……”
“衆將尚不習慣牢獄吧,若是李彥亭叛亂得逞,此間的便是朕及朕的忠臣,成王敗寇怨不得人。衆將死心爲主亦是國士之風,朕不便加以犒賞,故微服相探,此意衆將當明。”皇帝說完,轉身對我道,“不知朕身邊的將軍是否也如此忠心耿耿。”
我沒回話,盛存恩倒是大聲道:“啓陛下,末將等皆是忠心爲國,九死不悔。”
“哈,這位是……”皇帝一笑。
“微臣蕩寇將軍盛存恩。”
“好啊,將軍也讀屈平子的書嗎?”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盛存恩背出原文,道,“臣所心善者,爲君爲國而已。”
“好,好啊,將軍中肯讀書的不多,卿家還是大有前途的。前朝不讓武官參政,朕以爲實在是前朝落敗之由。本朝自當以前車爲鑑。那明卿家呢?愛卿心中所善者何?”
“微臣但願國邊安靖,海波不起,百姓安居而已。”我躬身道。
“好志向啊。明卿可知朕宣召愛卿一日,倒在這裡尋到卿家了。”雖然皇帝還是一張笑臉,我卻聽出了怒意。
“臣啓陛下,昨日賜歸之後,臣尋舊宅不着,原來是虢國公主買下建了園子。湊巧,公主殿下買地錢尚未結給臣,臣不名分文,故昨夜在西市露宿一宿。今日本想面君懇請發放從軍一年的俸祿,在皇城外等了一日,守衛道是報進去了,想來等聖駕回宮之後便能得悉。”我垂着頭,不慍不火道。
皇帝聽罷,乾笑兩聲:“明卿今日打算何處過夜?”
“若是李小姐心情大好,肯讓臣打些秋風,或許清河坊裡能找間便宜客棧,暫住兩日。”
“朕教你個乖,若要打秋風,只管去戶部或是兵部,朕的看門狗可比他們的強。啊,說起來虢國公主也是朕的妹子,起園子這麼大的事怎能不告訴朕呢?來人,去傳管叔桐,再傳趙秉成,明卿也一起去看看故居吧,混頓飯吃。”
我看了一眼還跪在那裡的怡莉絲,被皇上的隨從推走了。
虢國公主的宅子掛的是都尉府的牌匾,還是先皇的御筆。我跟着微服的皇帝,在門口等了好一會纔等到一臉惶恐的管叔桐。
“臣管叔桐,令陛下久等,實在罪該萬死。”他跪在地上謝罪。
“不必,還要等趙秉成呢。”皇帝嘴角一撇。
我細細打量了身材肥胖的管叔桐,看着他那雙細長的老鼠眼,我想到“貌似忠厚”這個詞。又過了一會,一隊大內親兵趕了過來,爲首的將軍行了軍禮,道:“臣趙秉成奉詔前來護駕。”
“好了,進去吧。”皇帝淡淡道。
趙秉成叫開了門,門房一驚。我坐在百步開外尚聽到府裡驚惶失措的聲音,很快,中門大開,府裡的家丁跪侯兩旁,一個少婦身着便服迎了出來。
“不知皇兄親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來者便是虢國公主,陛下的妹妹。傳說公主都是一等一的天仙,我看她倒是例外。
“駙馬呢?”
“駙馬不知皇兄親臨,在陳太保家喝酒,已派人去叫了。”
“其實朕也沒什麼事,心血來潮想來看看皇妹新起的園子。”聖上揮袖朝裡走去。管叔桐緊隨其後,我也被人半推半擡越過了一尺高的門檻。
“皇兄聽何人說的?臣妹只是將園子擴大了些罷了,並無大動土木。”虢國公主道。
我心中冷笑,當年的都尉府離立興坊還有兩條街,現在連我的老窩都給端了,居然還不算大動土木。
“是嗎?那看看也好。管卿,你來過都尉府嗎?”
“臣身份卑鄙,嘿嘿。”
“那也好,今夜好好看看。”
我看了一眼虢國公主,火光下豐滿的額頭上已經有了密密一層細汗。
“皇上,能否讓火把近些,臣大概眼花,這石獅子的脖子上怎麼有九個鈴鐺?”管叔桐突然問。
“管卿家真是眼花了,朕站這麼遠也看出那是紅纓球,不是鈴鐺。”
石獅子的纓球並不是想掛多少就掛多少的,給天子鎮門的獅子才能掛九個,公主一級最多也只是七個。
“臣妹該死!”虢國公主跪了下去。
皇上並沒有理她,自顧自往前走去。
“管卿,你以爲這亭子如何?”
“陛下真是目光如炬,此亭該是出自魯王旺的手筆,只是,聽說這亭停亭該是在江南路蘇州府,怎麼跑來京師了呢?”
“管卿真是少見識啊,皇妹財大氣粗,自然能讓亭停亭動起來。管卿可認識這池中的蓮花?”
“這……微臣孤陋寡聞,還請皇上賜教。”
“朕若是沒看錯,這該是元毒國的三卉蓮,聽說其國有聖人於三卉蓮上得悟,自稱佛陀。”
“啊,皇上博覽羣書,讓微臣慚愧。”
“遠在元毒的蓮花尚能移居,更何況是江南的一座亭子,對吧?皇妹。”
“臣妹有何做錯的地方還請皇兄明說。”跟上來的虢國公主語調淒涼。
我有些不忍心,雖然家產被奪也讓我惱怒,不過看她的樣子實在讓人扼腕。市井傳聞,說聖上回朝後皇長子永安便因病離世,二皇子藉口守陵長居封地。唉,這就是皇家骨肉之情……
“父皇昔日三令五申,要求宗室節儉,萬不可擾民,皇妹可還記得?”
“臣妹不敢忘記。”
“這園子可比朕的御花園也小不了多少了。”
“臣妹知錯了,明日就將這園子拆掉。”
“你建多大的園子朕不管,你要僭越天子儀仗也非朕該管的,自有宗正寺來找你。但是你害得朕的重臣無家可歸,露宿街頭,這朕就不能不管了。明卿,虢國公主就在這,索性攤開說清楚吧。”
我頭皮一陣發麻,又不能違了聖意,道:“下官本住立興坊。去年隨蔣帥出征西域平李彥亭之亂,一去經年,回來時才知道整個立興坊都被公主殿下買了建園子,無家可歸之下免不得抱怨兩句,還請公主見諒。”
“原來如此,想是下人尋明大人不果,纔有冒犯,還請大人見諒。”虢國公主居然對我施禮道歉,可見龍威之甚。不過我看出她並非誠意道歉,只恐怕在朝中立下了一個大敵。
“來人!”虢國公主喊了一聲,立馬有懂事的奴婢端着紅布托盤上來。“明大人,些許歉意,還請笑納。”
我垂頭接過,兩手一落,紅布之下是沉甸甸的金元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