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元年,三月初三。雖是春日,北邊苦寒之地卻依舊可見積雪。我本不急着趕路,雖說兵貴神速,但那倭奴必知我大越出兵征討,趕得急了也沒用,反成疲兵。我前幾日在綠鴨江畔找到個河工,得知這江水還有一月方能解凍,暗自咋舌。也是從他口中才知道,原來陳裕早在二月半就過了綠鴨江,打的卻是“平倭大將軍”的旗號。
劉欽一日兩次向我彙報糧草輜重事宜,我每次都滿意地嘉獎幾句。並非我小題大做,離開最後一座中城懷化城已經旬日,過了江便是高濟地界,雖然孫士謙給了我圖冊,但是派出的斥候卻還沒回來,不知最近的補給城池還有多遠。
“報大夫,”斥候回來了,“卑職已經探明,西北五十里便是高濟安市城,可供大軍補給,安市之南二百里便是高濟的北都平圖城。”
我看了看天,道:“加緊行軍,今日紮營安市。”
傳令兵躬身而出,大軍的行動更快了些。
當日日落時分,我已經看到了安市的城牆。我命大軍在城外安營,自己也沒有進城。安市孺薩和莫客拜營,我差點將一口飯噴了出來。雖說我早就從孫士謙那裡知道孺薩比同都督,莫客比同中郎將,現在聽到這個名字還是有些忍俊不禁。
兩官將佩劍交付帳外兵士,只帶着個翻譯進來。那翻譯看着像是我華人,我一問,果然是來此經商的,被高價聘了翻譯。雖是藩臣,我還是沒有失了禮數,賜他們座。
“高濟共有兵士多少?”我開門見山問道。
那莫客顯然比孺薩低了一級,只是看了看孺薩,也沒回話。孺薩施禮道:“我高濟共有兵士千萬……”
“你來說!”我不耐煩他吹牛,若是高濟有兵千萬,何必我大越出兵救他,我指了指那個莫客。
“我、我高濟有兵士百萬……”他說着看了看我,連那翻譯都覺得好笑。我惱極生笑,道:“你高濟到底有兵多少?若是比倭奴更多,我這就班師回朝了。誰耐煩在這苦寒之地打仗!”
翻譯照實翻了,那孺薩見我臉色不善,連忙道:“其實我高濟的確有披甲士五十萬,戰馬五千匹,只是分散各地,給那倭奴各個擊破。且倭奴生性暴虐,殺也殺不完。”雖說他又減了一半,我還是不信,想我大越人口萬萬之上,領有萬里疆土,兵士也不過百萬之衆,它一個小小三千里山河的高濟居然有五十萬?真有這麼多也不必求援了。想想當日倭奴使節也號稱擁兵千萬,可憐我華夏怎的儘教出這等吹牛無度的藩屬?
“倭奴現兵鋒止於何處?”我想他若是連這也要吹牛,我就索性回朝算了。
“倭奴前些日子攻下了烏嶺山口,兵鋒正直指忠州。”孺薩回道。
我嚇了一跳,以爲自己記錯了,連忙翻看《高濟志》中的地形圖。高濟是大陸凸牙,三面臨海,剩下一面,半是臨着北疆七國,半是和我大越以綠鴨江爲界。其國地形奇特,中部偏北有兩條大山呈倒八字隔開,只有兩個山口,其一是烏嶺山,另一條叫做春川山。北高濟多爲平原,無天塹可守,南高濟多是丘陵,氣候宜人。忠州便是出了烏嶺山口的第一大城,過了忠州便是其國都漢平城。
我在路上還想,只要高濟軍把守住烏嶺山口和春川山口,待我大越王師到了也方便退敵,不料這麼快他們便將西南門戶丟了。不過若是春川山口的守軍能繞道敵後,還有機會前後夾攻。
“忠州守得住嗎?”我有些遲疑,一時不知該如何部署。
“忠州有我高濟子弟兵三十萬,固若金湯。”孺薩手一揮,似乎很有信心。倭軍一共十萬,三十萬守軍守城該沒有問題。我該沿西南下,截其後路。
“另一支華軍走的是何路線?”我已經看着他們心煩,不得不再問一句。
“陳將軍的嗎?他們往東南走了。”那個莫客眼睛一亮,回答我。
我不解,陳裕爲何要走東南?莫非他是去救忠州?不會吧,他也是深知兵法之人,避敵鋒芒總是懂的。莫非這兩人對我言有不實?
我揮手遣退兩人,只留下翻譯。“你叫何名?”我問他。“小的姓金單名一個‘鑫’字,嘿嘿,家裡三代都是跑高濟做買賣的。”他媚笑道。我着實不喜歡此人的銅臭味,怎奈這裡熟知高濟的只有此人。
“你可有心光宗耀祖?”我問他。他頓時下跪,道:“小的願意,只是商販出身,三代不能科舉,不能科舉又只得從商……還請大人擡舉。”
“莫多借口,有了本金便不能買地事農?算了,本官亦是市井出身,你只要忠心王事,封妻廕子亦非不能。”我皺眉道。
“是,大人說的是。”金鑫笑道。
“本官加你主薄帳下行走,也有從九品下,算是文吏了,從此脫了商籍,好自爲之。”
“小的明白,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金鑫喜形於色。
“你且將高濟事實告知本官,高濟守軍到底幾多,鹽價多少,鐵價多少?”我道。金鑫咧嘴道:“大人真是英明,鹽鐵乃是國計民生,切中要害。這高濟守軍依小的估算,不過二十萬……”金鑫當即將估算之由細細說了,又報了鹽鐵價目,倒也不算我白給了個官。我聽得滿意,道:“日後軍中,不必自稱‘小的’,稱‘卑職’便可。也收收那張笑臉,既然領着俸祿便要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莫失了我華夏王臣的臉面。”金鑫連聲應承,我命他收拾東西,準備行軍。
“先生,不過見見這等人,連飯也不吃完嗎?”戚肩有些埋怨地幫我熱了飯。
“你當我是爲了這等人?我是爲了軍情啊。”我端起飯,又立馬放下,剛纔想到一事,不宜拖延。“你去給我找史將軍、石將軍和劉將軍來。”我對戚肩道。
戚肩跑了出去,不一會便帶着三位將軍來了。
“三位請坐。”我指了指座椅,“適才學生探問了些高濟情形,還想與三位商議。”
“明大夫儘管吩咐便可,若稱‘學生’,我等可擔當不起。”史君毅笑道。
我也笑了笑,道:“我軍入了高濟,學、我有種耳聾眼瞎的感覺。高濟官員誇誇其談,十停中信不得一停。若是如此,我軍豈不是時時受制於敵?故我以爲,當廣佈耳目,料敵之先。”史君毅接口道:“大夫覺得如何可廣佈耳目?”
“我要置探馬營。”我道,“現在斥候乃是各營輪值之時從各營抽出,如此多有弊端,最明顯便是良莠不齊,且不能遠行。我要抽各營耳聰目明,機智應變,不懼生死,識文善繪者,編做一營。遣之千里之外,每班專責一域,如同驛站般傳遞消息,則遠者不必回營,一程程傳回來便可。”
三人想了想,面露喜色,道:“大夫真是妙策,則高濟號稱三千里,盡在大夫把握之中。”
我也滿意這個計劃,道:“事不宜遲,史將軍便着手統領此探馬營,且要教會兵士繪製地圖等事,統一報告格式,以免誤解。”史君毅站起躬身道:“末將領命,只是探馬營當如何編制?”
我算了算,道:“不必設曲,便二十五班吧,將軍可按高濟地形命其出探,由近而遠,不急的。”高濟從北到南不過三千里,最多五什只需負責方圓六十里,不足半日的路程。何況現在高濟半壁江山已經落在倭奴手中,二十五班已經綽綽有餘。
“末將明白。”史君毅領了令箭便出去了。
“石將軍還請兼探馬營副統領,帶親衛隊指點其馬上功夫,以及奔襲訣竅。”我又抽出一支令箭。
“末將領命。”石載也拿着令箭走了,帳中只有輜重營統領劉欽。
“劉統領,隨軍餉銀還有多少?”我問。
“大軍行軍,銀子倒帶得不多,只有五千兩。”劉欽道。
“我要黃金二千五百兩,探馬營兵士每人一兩。”我道。
“一兩!黃金!”劉欽嘴張得老大。
“一兩黃金,給他們救命用。這些兵士必是我軍精銳,若是折了人手軍報,損失不在黃金之下,我只是擔心一兩黃金是否夠用。”
“但這……”劉欽似乎有些難辦。
“我教你個乖,”我笑道,“你去找那個孺薩,呵呵,用五千兩買他的黃金,不足的先賒帳,等日後再還。”
“大夫,哪有此等好事?”劉欽苦着臉。
“你拿我的文書去,我許以重利,日後必定奉還,想來他是肯的。”我邊說邊動筆,在文書上印了虎符官印。
“五分利!”劉欽忍不住叫道,“大夫,如此我們不是虧死了?”
“唉,劉統領,兵者詭道,豈能着眼於文字?”我笑道,“一者,倭奴打下了半壁江山,必定收穫不小,我軍滅了倭奴那些財物豈非我軍所有?二者,即便我軍還不出錢,我大越乃是上國,肯收他的朝貢已是恩惠,這些錢他問誰討去?”
“大夫所言極是,所言極是。末將明日便入城換金。”劉欽總是明白了,告辭出帳。
我再次端起碗,也懶得讓戚肩熱了,卻看到他在一旁偷笑,便問他笑什麼。戚肩終於笑出聲來,道:“我今日纔看到先生也如潑皮無賴一般訛人錢財。”我臉一沉,道:“這豈是訛人錢財,你可知大軍一日消耗多少?衆將士的性命又豈是金銀能換來的?我軍替天行道,他們出些金銀也是理所應當的,否則讓倭奴來了,非但金銀不保,連江山社稷都沒了。”
戚肩見我說得認真,不敢笑了。我心裡倒是頗爲得意,更得意自己能在轉瞬間找到如此光明磊落的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