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別笑了,子陽也是朕的重臣,當日提兵二十萬橫掃高濟的破軍星下凡,倒給你們當猴耍。”聖上突然從側門進來,笑道。
衆命婦紛紛見禮,岳母笑道:“有皇帝陛下撐腰,看你們誰還敢笑話我女婿。”皇太后也笑道:“開頭還說不願認這個女婿的,現在護起來又像什麼似的。”我這纔想起,當初這位岳母的確並不怎麼喜歡我。不過想來也是,辛苦養大的女兒突然找了個女婿回來,做父母的總有不甘心的地方,尤其要養大章儀恐怕還不是一般的辛苦。
“明可名,朕可不管誰給你撐腰,你氣得朕的皇妹哭了一夜,該當何罪?”聖上板起臉道。
我連忙謝罪,又道:“臣不知何時何地爲何事衝撞了公主,還請陛下明示。”
皇太后笑着對岳母道:“看你家女婿,欺負了我家姑娘,還不知罪。”
“朕給你提個醒,你今早還說隆裕公主擾你清夢,害得人家又是哭了一場,現在躲在後面不敢見人。”說着,聖上自己也笑了起來。
男女之防在前朝已經淡薄,我朝也不是以禮治國,不過我實在受不了女子的大膽。不幸的是我接觸過的鮮有的幾個女子都是熱情大膽,就連沒見過的隆裕公主也是這樣。
“郡主,還不帶公主出拉見過夫君。”聖上突然朗聲道。
我臉色一變,磕頭道:“臣寧死不敢背妻再娶。”
命婦們又是一陣鬨笑,岳母道:“你有此心倒也夠了,我也就放心瘋丫頭跟着你了。不過公主你還是要娶的,別忤了陛下和太后的美意。”
我正不知道如何答覆岳母,突然聽到一陣熟悉的奸笑,居然是章儀!
“嗯,不錯,寧死也不敢背妻,好夫君,嘻嘻。”
“你倒是應了那句話:兵者詭道。”我嘆了口氣,“我能料敵之先,卻每次都料錯了你,郡主千歲。”
“好夫君,別生奴家的氣嘛。哎呀,公主姐姐,把玉容給夫君看看嘛。”說着,居然強行去擡公主的下巴。
我看了又是嚇了一跳,居然是蔣小姐,果然兩眼哭得通紅。“呃,蔣小姐……”我輕輕蠕動嘴脣。“認了吧!還說從沒見過芸兒姐姐,我就知道你們是老相識!哼,還敢騙我。”章儀在一邊嬌嗔。
“原來,呵呵,原來蔣小姐是公主殿下,學生魯莽。”我連忙施禮。
“她是大帥的千金,也是哀家的乾女兒。從小她就要嫁個狀元,可惜三年才一次大試,連着三科狀元都是四五十歲的半老頭子。勸來勸去,好不容易改性了,看上將軍了,不料將軍都好色,家裡的妻妾擠都擠不下。”皇太后說着自己也笑了,“現在找了個非君不嫁的,說是才比狀元,武功卓越,但終究還是逃不過‘年老’有妻的命啊。”
“女兒不嫁了,願意青燈黃卷長伴太后身邊。”蔣小姐,或者,隆裕公主撲入太后懷裡,放聲哭了起來。
章儀走進我,附耳道:“你把芸兒姐姐傷得心都碎了,快去想辦法。”我輕聲回道:“有你一個我已經很知足了。”章儀在我腿上掐了一下,笑着走開了。不一會,我和隆裕公主被留在了正堂,她們都去了御花園賞花,說是不談個結果出來不放我們出去。
隆裕公主起身,整了整衣羣,低聲哭泣,就是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兩人只好僵着。終於有看客忍不住跑了進來,高聲嚷道:“不像話!朕的重臣,居然不敢和個女子說話?你快問她,昨夜風露涼嗎?”
“啊?”
“啊什麼啊,問呀!”
“呃,公主殿下,那、呃,昨夜,涼嗎?”我戰戰兢兢問了,算是完成了聖旨。
聖上等了一會,見公主不語,道:“好妹子,朕的重臣這麼誠心地問你,你也回他句話吧。”可公主只是低泣,一言不發。皇上沒辦法了,掐着嗓子道:“謝公子關心,昨夜風和日麗……啊呀,母后,兒臣這就出去,不要拉兒臣耳朵嘛,朕是皇帝!”
章儀也笑着進來,一轉身,居然眼眶裡有了淚光。
“姐姐坐下,聽妹妹說來。”章儀的聲音也變了,似乎就要哭出來一般。“芸兒姐姐,一年前,妹妹真的好羨慕姐姐。因爲皇太后會給你賜婚,但是妹妹當時卻誰都靠不上。娘不准我嫁他,他也不願娶我。所以,妹妹只好隻身去了北疆,用死逼他。”
“姐姐,咱們夫君什麼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太好了。他爲了燕雲百姓有口飯吃,把他師父留給他的師門信物都送了人;他爲了燕雲百姓能把種子種下去,自己跑去匈厥古人的營地,忍辱負重換回喘息的機會;他爲了燕雲百姓,被人叫做‘燕雲經營相公’;他爲了燕雲百姓,一個站不起來的人還要去學騎馬……”
“姐姐,可咱們夫君沒有想過自己。他不願咱們跟着他,是因爲他怕報不了咱們的恩情,但是咱們哪裡要他報什麼恩情?該是咱們報答他呀。可他就是想不通這個理。那天晚上,妹妹真是恨不得一刀子紮下去,死在他面前,讓他難過一輩子。”
“妹妹……”公主埋頭章儀懷裡,哭得更起勁了。
“夫君。姐姐曾經對我說,她第一眼看到你,看到了你眼中的憂鬱和傷悲。去給大帥送行的人不少,你是唯一一個真正悲傷透了的人。當時,她還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後來聽說大軍開拔,領兵的是個做輪椅的青年,姐姐便猜到是你。你在高濟打仗,姐姐日日等在宮門口,等着高濟的戰報。”
“夫君,你還記得陳裕將軍戰敗吧。陳將軍打的是‘平倭大將軍’的旗號,姐姐只知那是你的將軍號,不知你打的是‘大夫’號,整整哭了三天啊。一個姑娘家的淚珠兒,又能連着流幾個三天?”
我想起昨夜的那句:“只不夠眼中淚珠兒,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心中泛起了淒涼之意。
“夫君。你遭人陷害,姐姐沒有一日吃過一餐好的,她說,於國有大功勞的將軍現在都未必吃得好,自己一個深宮女子平白糟蹋了糧食。你被接入宮裡,姐姐換了宮女的服飾伺候你,餵你喝藥,餵你吃粥。你惡夢連連,姐姐不眠不休的給你唱曲子,讓你靜下來。我當時見了,又知道太后要把姐姐指給你,真是心也碎了。不過我終於還是嫁給你了,現在看到姐姐,我知道,她就和當日的我一樣,心也碎了……”說着,兩女抱頭痛哭。
“子陽,這統軍你是內行,治民你和朕算是平手,不過這對付女子你可比朕差太遠了。聽說虛師也是就中高手,莫非就沒教……哎喲,母后,兒臣是在開解他呢,讓兒臣說完嘛。子陽,聽朕的,娶回去,若是不好再休了不就……母后,兒臣知錯了。”
既然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只好清了清喉嚨。
“夫君,你可是要說什麼?”章儀問我。
“我?我沒什麼要說的。”
“那你清喉嚨幹嗎?”
“癢癢了。”
雖然我說的是事實,頂着數道目光如劍,我只好道:“呃,其實,我是有話要說。那個,公主……”“嗯?”章儀拖長了生意,眼露寒光。“蔣小姐……”“咳咳。”
“好吧,芸兒,”這次章儀沒有發出什麼警告,“我其實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麼完美,那麼英雄。我出身寒家,爹孃早逝,沒人調教。師父教了我十年把我踢出去,讓我自己去闖。我兩腿殘廢,欠人的債一輩子也還不清。滿手血腥,有人說章統領因爲我才殉國的,說得倒也不算錯。至於在高濟,枉死在我手裡的無辜性命何止以萬千計?”
“還有,芸兒,你說看到了我的悲傷。你知道嗎?若說章統領的死和我無關,我也能想幾個理由爲自己開脫,但是當日在西域我身爲大帥的幕僚,居然、居然中了詐降的奸計,直接導致大帥殉國……大帥待我如子侄啊!”我的鼻子也有些酸,顫聲道。
“既然如此,你更要照顧姐姐和我啊。”
“可,讓我如何面對……”
“我看錯你了,你就是一個懦夫!你怕看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失敗,你不敢直視你的失敗!”公主漲紅了臉,罵道。
我低下頭,認了。
公主衝出了宮殿,往御花園方向跑去,殿內靜得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聲。
“明可名,你去把隆裕公主給我勸回來,否則你這就給朕滾回北疆去。”聖上厲聲道。
我施禮告退,準備啓程返回北疆。
“你真是氣死朕了,你要如何才肯娶她!”聖上咆哮道。
我再施禮,道:“燕雲剛剛有些起色,微臣實在沒有那麼多精力放在兒女私情上。”
“朕的國事不比你多?朕不是照樣抱兒子?你乖乖把公主娶回去,大家開心,兩個丫頭朕都給誥命,如何?”見我不語,聖上又道:“你若是不娶,也容易,你就罰你去燕雲築長城,你自己想想吧。”
“陛下,微臣就長城一事,有下情要奏。”
“又是下情,你到底娶不娶?”
“陛下,臣以爲,長城純粹是勞民傷財,巨害遠甚微利。”
“別跟朕提長城的事,你先說說隆裕公主的事。”
“陛下,這個……”我只好把目光投向章儀,希望她能救救我。
“夫君別看奴家了,奴家也想你把姐姐娶回去。”
“家裡可沒火盆了啊。”我不小心失聲叫道。
“朕送一萬個火盆作賀儀,快去哄公主開心,別讓那個丫頭做出傻事來。”
章儀得命,推着我往御花園跑去。
“你就看着自己的夫君被分去一半?”
“芸兒姐姐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芸兒姐姐的。有芸兒姐姐看家,我就能跟着你出征了。”章儀推着我,笑道。
“你想得美。若是沒有公主,我或許會帶着你出征,有了公主,你們都得留在家裡。”我有些惱火,就如同打了場敗仗。雖然敗給皇帝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我依舊陶醉於當日頂撞皇帝的快感中。
“你們聊,我先走了。”
公主坐在岸邊的石頭上,雙腳浸在水裡。章儀把我一推,自己轉身跑了。我一則惱怒自己不能走路,以至於受制於人。一則又慶幸自己不能走路,否則咫尺的距離也邁不開一步。
“呃,公主殿下,足心涌泉穴乃是六經之始,這種天氣浸在涼水裡,恐怕會傷及脾胃肝。”
“不勞明大夫費心。”公主屏住抽泣,略帶恨意道。
我轉動輪椅,也面向池塘,道:“微臣知道今日所言深深傷了公主,只是,公主可聽小儀說起北疆?微臣怎麼能讓公主千金之軀前去受苦?”
“儀妹能受得了,我就能受得了。”
“姑且不論這個,公主,能娶到像公主殿下這般的姑娘是每個男人的福分,但是在下真的頑疾纏身,又頗大殺孽,恐怕早就折盡壽元,在下怎麼……”
公主瞪了我一眼,我知趣地閉口不言。
“我知道你身子弱,又不是要你照顧我們姐妹。我只要日日端茶奉水也就知足了。”公主的臉色通紅,“你不娶我也罷了,反正我已經是丟盡了人,一個姑娘家,這麼求婚,倒成了逼婚了。”說着又要哭了起來。
“當日在下醒來,匆匆走了的,是公主殿下嗎?”
公主晃動着玉足,沒有答我。
“我明可名何德,爲何總能受美人眷顧?”我忍不住笑道,只是最難消受美人恩,我的笑聲裡有些苦。
“我只是一個貪慕虛榮的小女子罷了。明大夫既然是英雄,側目的人自然不少。”
“公主殿下,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殿下還請三思啊。”
“我思了四年,還不夠嗎?”
我也一時無語,只好冷場。
突然,公主居然直挺挺地往後仰倒。事發突然,我未經思索便撐起身子,先一步倒在她身後給她做了個墊子。
附近的內侍宮女都衝跑了過來,扶起公主和地上的我。我一時恨自己的大意,公主臉上的緋紅顯然是寒邪相侵的徵兆,我居然沒有發現。
“扶公主進去,把公主的腳擦乾。”我喝令道,跟在後面。
聖上等人都在殿內,看到隆裕公主這麼回來,以爲是發生了什麼事,一時慌亂喧雜起來。
“取艾草來,寒邪入體,炙一下就好了。”我沒有讓人去喊太醫,吩咐一邊的內侍。
“大家別都圍着了,讓明大夫去看看啊。”聖上開口,衆人給我讓出一個位子,可是讓得不巧,正是公主頭部。
我等人取來了艾草,稍加處置,捧起公主的玉足,薰炙着。不一會兒,公主果然醒了,衆人這才放心。
“心火上攻,寒邪入體,還要調養幾日方能大好。”我把公主的腳放回被子,替她捂嚴,“公主,有道是頭要涼,腳要暖,公主金枝玉葉之體,切不可任性妄爲啊。”我道。
公主紅着臉,也不說話。
“現在肌膚之親也有了,明可名,你若是再推三阻四,朕就讓你去安南路。”
看着九五至尊不可違背的目光,我終於沒有再發驢子脾氣,緩緩拜道:“微臣謝聖上隆恩。”
衆人心滿意足,像是看了一場好戲。我卻陣陣暈眩,日後家有二美,如何相處?一碗水端平可是很難的,更何況兩個夫人都那麼有權勢,日後誰當家作主?
“明卿,還有一件事,你隨朕出來。”聖上讓人推我出了殿,在御花園遣退內侍,低聲道,“明卿可曾想過自己的身世並非那麼簡單?”
“微臣略微知道些。”師父說朱子卯和父親有舊,想來父親不只是個落魄秀才,即便是,也是認識大官的落地秀才。
“明卿莫非就不想一探身世之謎?”
“臣父早亡,臣母亦已作古,身世於微臣毫無意義。”
“明卿就不想這世上還有其他親人?”
“陛下,臣有二妻若此,夫復何求?只是不知爲何陛下今日說起這個。”
“明卿,還有一事,你要老實答我。”聖上正容道,“你恨不恨那個挖了你臏骨的人?”
我一愣,緩緩道:“當日師父略施小計幫我報仇,從那天開始,我是真的一點都不恨了。就算有些怨,但那也是偶爾爲之。”
“當真?”
聽韋白說,皇帝現在對李哲存恩寵有加,完全不見往日的敵對態勢,即便我是真恨,現在也不敢說出來。
“微臣不敢欺瞞陛下。”
“那你隨朕去個地方吧。”
“不知陛下要臣去哪裡?”我問了句。
“昌平王府。”
我一點都沒有吃驚,只不知昌平王與之前說到的親人有什麼關係。
皇上沒有排出天子儀仗,帶着十數禁衛微服出了宮。
昌平王府離宮城不遠,是李哲存當日執掌大權的時候立的府邸,光是門口的照壁就氣勢非常。照壁上騰雲駕霧的麒麟如同活着一般,彷彿隨時都會發出震天一吼。
過了三進,我隨聖上到了李哲存的臥房。
我是第一次仔細看到他的臉,滿是溝壑,眼皮似乎已經再也睜不開了,嘴角流着口水,呼吸急重。
果然已經油盡燈枯。
一時間,我無比同情這個老人。
“皇叔祖,朕把人給你帶來了。”聖上在他耳邊說道。
老人似乎有了力氣,居然睜開了眼睛。眼睛已經變得一片渾濁,連瞳孔和眼白都分不清了。
“你你你……”他含糊地叫着。
有侍女將他扶起,讓他靠着。
我看到他臉上的一層紅暈,暗道了一句迴光返照。
“明卿,叫聲外祖父吧。”聖上對我道。
我吃了一驚,不知道此中緣由。
“恨、恨、恨、我……”老人吃力地說道。
我搖了搖頭,道:“下官並不怨恨王爺。”
老人聽我這麼說,似乎無比的失望,沒有說話,劇烈地喘息着。
聖上道:“皇叔祖是你外祖父,你先叫了,回去朕再和你說。”
老頭一陣咳嗽,費盡全力搖了搖手。我雖然不知道這門親戚是怎麼來的,卻知道老人希望我心甘情願地喊一聲外祖父。
“外公……”我輕輕叫了一聲。我的呼聲似乎有續命的功效,老人居然又能掙扎地說道:“我對不起珍兒,對不起你……咳咳咳咳……我,對不起啊,對不起……”說着,終於一口氣只出不進,重重癱倒。
一旁的侍妾哭聲大作。
聖上也是一臉悲悽,拉我出去,道:“他身後無子,能得到最後一點血親的諒解也該能瞑目了。你還不知道吧,你娘就是昌平王的獨女,安平郡主。當年你父親明晨鳳和朱子卯都是昌平王的學生。昌平王更喜歡朱子卯,把你娘許配給朱子卯。你娘不能違抗父命,嫁了過去,不過一直很不快活。”
“後來……”聖上頓了頓,“後來你娘就和你爹私奔了。”
到底是母親私節有虧的事,我不好多說什麼,點了點頭。
“昌平王一時覺得顏面掃地,派人去外地殺了你爹。你娘和你不知所蹤,不料她居然帶着你回到了京師,果然是大膽的奇女子啊。”
我還是點了點頭。
“替你外公送終吧。”
“不!父仇不共戴天,他既然死了也就一筆勾銷算了,但是要臣爲仇人披麻戴孝,臣做不到。”我不知哪裡來的恨意,臉色一凜,朗聲道:“即便聖上現在把臣發配安南路,臣也不會奉詔。”
我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只是一個勾引他人妻子的小人麼?肯定不是,娘那麼愛他,肯和他走,他一定有非常大的魅力。
但是我的外公居然殺了他……
我的外公還派人挖了我的臏骨……
天下有這樣的外公嗎?
大概下雨了,我的臉上有些溼。
聖上望着我,又看了看裡面哭成一片,讓我隨駕回宮。當夜,我還是被留在宮中過夜。半夜時分,我都已經入睡了,卻又被召到白虎殿。這裡是太祖皇帝定下商議軍國大事的地方,等閒人等不得入內。
我微微有些發冷,整個宮殿裡只點着四個燈奴,光線昏暗。聖上舉着一支燭臺,站在臺上,身後是一副長寬過丈的《皇輿細覽圖》。
“明卿沒見過吧,這是明卿出征高濟後不久,朕命徐文彥花了將近三年的功夫才繪製完成的。這裡面,我大越的每個縣都有標識。”
“大手筆。”我也吃了一驚。
“唉,昌平王的身體開始越來越差,許多事啊,原不該那麼早告訴朕的,他也都說了。”聖上在臺階上坐下,又把話題扯回了昌平王薨故的事上。“朕太任性了啊,朕一直覺得,他妨礙了朕的皇權,把昌平王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到最後,朕才知道他是忠臣啊。”
我細細想來,當年在西域時,朝中有人詆譭大帥也是昌平王壓下來的。
“皇叔祖給朕維護了江山,朕卻處心積慮地去對付他,現在真是……”聖上說着,聲音裡帶出一絲哭腔,“朕已經傳令,綴朝三日,以悼念昌平王。”
“陛下倒也是不必這麼內疚,去者已矣,最重要的還是當前朝中的形勢。”我知道,昌平王去世就是孫士謙說的朝中大事。朝野半數是昌平王門下,現在領頭羊一走,要爭頭羊的,要跳槽的,恐怕都會按奈不住。
聽韋白說,原本身居閒職的太保陳和,現在也召集了門生故吏,似乎有染指朝政的意思。陳和,當年太祖在位時便已經是大紅大紫了,現在居然還不知道見好就收。想起當日我落難之事,也有傳聞說是陳和在後面動手腳。
“朕現在沒了主意,明卿,你說朕該當如何?”
“陛下這話可不是明君所說的。”
“皇叔祖去世前,曾說要當心太保陳和以及兵部尚書張琦,明卿以爲呢?”
我吃了一驚,道:“臣不敢妄議太保大人,不過張琦……不是昌平王一系的嗎?”
“唉,明卿久不在朝,不知朝堂險惡啊。當日皇叔祖嚴嚴地壓着羣臣,所以看似朝中太平,並無朋黨之禍。其實人心叵測,很多人只是礙於皇叔祖才老老實實的,他們看朕,還只當朕是個孩子!”
“陛下已近而立,可以專斷了。”
“母后……總要朕聽羣臣的話。若是羣臣在朕這討不了好,他們就跑去找母后。你也知道,朝中顯貴,多少都沾親帶故,朕爲難啊!”
我實在懶得動這些腦筋,道:“陛下是想做個太平皇帝,還是有爲之君?”
“明卿這麼問,莫非已經忘記了當日與朕的約定!”
“非也。陛下,自古太平天子有太平天子的好,有爲之君有有爲之君的長。陛下新近平了倭奴,此等武勳已經足以振三世之威,緩緩調教羣臣,也能保住萬年清平。只是陛下若想作大有爲之君,立漢光帝唐武宗般的威名,尚缺戰功。”
“朕已經收了南北高濟路,復了安南路,西域之策也漸漸有了收效,還不夠嗎?”
“陛下,漢光帝四處征討,定下當今華夏疆域,在位五十年,打了四十年的仗,這等武勳自然非後世能比擬。唐武宗也是一般,仗雖然打得不多,但是滅慄茉族、屠胡徊部,威名震懾四方,雖然不曾派兵駐紮異域,卻被西域諸國稱之爲‘天可汗’。這等威風,恐怕也非後世帝王能相擬的。”
聖上神色一黯,道:“依明卿所言,朕是比不上他們了?”
“陛下,若是那麼容易比得上,那陛下也不會以他們爲楷模了。”我笑道,“只是就中之苦,未必是陛下能吃得下的。”
聖上聞言,渾然一震,道:“子陽教我。”
“陛下請看。”我遙指着《皇輿細覽圖》,“西起嘉峪關東至山海關的萬里長城,陛下可看到了?”
“這個自然,漢光帝費了數萬民役,造了二十年才把戰國諸侯的長城連了起來。明卿緣何有此一問?”
“陛下,臣聽說先帝時撥了鉅款修繕長城,陛下更有意將長城延至燕雲?”
“朕確有此意,武將軍殉國,總讓明卿頂在那裡也不是辦法。匈厥古勢大,爲子孫計,也要把國土圈起來,不受其害。”
“陛下,臣倒以爲,漢光帝英明一世,就是在這上面犯了糊塗。”
“哦?明卿有何高見?”
“陛下,此城的確保住了疆土不被侵襲。有長城護着的邊郡,比燕雲安全也確是實情。不過臣在燕雲每每聽得有人盼望長城早日修到,好免去匈厥古侵襲,便深爲憂慮。”我頓了頓,“武將軍殉國,北疆就像空了一般。臣領命固守北疆,雖萬死也不敢放一匹胡馬入境。但是臣之後是誰呢?難道大越的名將都要釘死在北疆?”
“所以朕要修長城啊。”聖上不解地看着我。
“陛下還沒有明白,活人都靠不住,一座死城能有多大的效用?微臣衝鋒陷陣之日不長,卻深深明白天下沒有破不了的城,只有破不了的軍。真正的長城,乃是我大越的鐵騎,乃是用我大越子弟的鮮血和英靈鑄就的,豈是泥沙之物所能比擬?”
“繼續說下去。”
“陛下既然要振五代之風,要立漢帝唐宗的聲名,當爲子孫計,消除華夏最後的,也是最大的威脅——匈厥古。”
“明卿要打匈厥古?”
“正是!陛下您看,這長城就像是一條玉帶,也像是一個圈,把我華夏牢牢圈在裡面。漢光帝的老年糊塗,消磨了後世千百年的進取之心。臣以爲,只有我大越鐵騎出擊長城之北,進入匈厥古草原,由東到西,橫掃一遍,方能再立我華夏一族的信心和上進之心。”
“但是匈厥古勢大,我們沒有必勝的把握啊。而且那麼的大的草原,我們要來做什麼?”
我搖了搖頭,道:“陛下今日怎麼絲毫沒有了當日的霸氣?臣九死之人尚……”
“明卿,朕知錯了,朕只是因爲皇叔祖去世,有些恍惚。”
聖上居然認錯,我只好躬身謝罪,轉口道:“陛下,世間萬物,生而死,存而亡,乃是亙古不變之理。只有兩樣例外。”
聖上臉色一怔,問我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