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內侍從後堂走了上來,我不由有些吃驚,甚至忘記了肩頭的疼痛。那內侍對韓子通說了些什麼,轉身又走了。韓子通皺着眉點了點頭,一拍驚堂木,道:“今日先審訊至此,擇日再審。來人,將他押回大牢。”
在差役的堂威聲中,我又被送了回去。一路上我都在想,這種審訊無非是種鬧劇,比街頭賣把式的也強不了多少。他們不過就是想告訴天下,我明可名是個真正的罪人,聖上呢?我還是不相信他會做這等飛鳥未盡良弓先藏的蠢事。
回到牢裡,幾個難友發現我居然沒有被用刑,一陣驚疑。
“這韓子通是有名的酷吏,我等若非罪輕,又坦白從寬,早就四肢不全了。”莫言凡道,“你看那些重囚,哪個還有人形的?你的罪過關在這裡已經是異數了,居然堂審還不用刑……莫非你還有什麼大的靠山?”
我苦笑道:“我哪裡有什麼靠山,惟一的結拜兄弟也不過是個文官,幫不上忙。”
莫言凡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莫怪我直言,即便幫得上忙,現在撇清關係還來不及呢。”
又關了三五天,來了個差役,喝道:“哪個叫明可名的?出來!”
衆人又將目光投向我。
我愣了愣,問道:“我便是明可名,有何貴幹?”
“有人探你,出來。”
“我出不來。”我指了指早就有些萎縮了的雙腿。
他也看出我是殘疾,又揮手叫了個人來,把我架了出去。
我越走越驚,因爲不是出去的路。真的有人探我嗎?
“這是去哪裡?”我問。
“別那麼多話!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們終於停下了腳步,打開鐵門,把我架了進去。
小小的一間囚房裡,居然站滿了人。
“你們出去吧。”居中坐着的貴婦人一揮手,身着內侍服飾的人魚貫而出。
她就是當今的天子之母,皇太后。
“罪臣拜見太后。”我躬身拜道。
“明可名,你可知哀家今日來看你,所爲何事?”太后手裡端着茶,悠悠道。
“想是太后念及隆裕公主。”我這麼說,也是提醒太后照顧芸兒。芸兒不比章儀,章儀是大戶人家,他弟弟還不過三歲已經封了車都尉。芸兒卻已經家敗人亡了……
太后一聲嘆息,道:“哀家知道你癡情……唉,明可名,你落到今日田地,可後悔嗎?”
“罪臣不知太后的意思,是說明可名爲國效力後悔嗎?”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耍弄口舌,前幾日我便在後堂聽審,心裡不是滋味啊。”太后抿了口茶,“想當初哀家親眼看中的女婿,沒多久居然要在這黑牢裡才能相見……”
“太后若是一道懿旨,明可名自然拖着殘疾之身前往大內拜見太后。”
“呵,你是在怪哀家嗎?”
“罪臣不敢。”
“明可名,你可有兄弟姐妹?”
“回太后,罪臣是獨子。”
“你是獨子,又沒有子女,自然不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太后嘆氣道。
我心中模模糊糊有了個輪廓,還是等她繼續說下去。
“你可知道,皇帝病重?”
我心頭一寒,失聲道:“聖上年輕體壯,如何便病重了?”
太后微微搖頭,道:“你在前方打仗辛苦,他在後面也不輕鬆。哀家常常訓他不知檢點,其實不爲別的,他處理國事一日只睡兩三個時辰,還不能戒女色,便是鐵打的身子都熬不住啊。”
我心頭慢慢下沉,道:“莫非是孝王監國?”
太后點了點頭。孝王是聖上的哥哥,排行老二,聖上繼位之後自請守陵,封了孝王。太后膝下有兩子,長子孝王,次子纔是當今聖上。不過孝王此人志大才疏,想來也是爲此當年太后纔有意立聖上。
“太后也說了,手心手背皆是肉,爲何不憐惜聖上呢?”我搶先道。其實剛纔太后的手心手背之語,是說爲了孝王只好犧牲我。
“哀家……如何不憐惜皇帝了?等他大好了,自然還是他的天下。”
“太后請恕罪臣莽撞,臣再不濟,還是大越的封疆大吏,孝王強招臣回京,羅織罪名構陷於臣,太后放任不管,豈非傷了聖上的心?”
“明可名,哀家看重你不假,哀家也知道你有國老之才,只是哀家更不忍心看到他們兄弟鬩於牆嗎?”
“臣是大越的臣工,非一姓之僕。”我說完這話,有些覺得對不起聖上。不管怎麼說我能有今天他對我也有知遇之恩,不過現在爲了先保命,先忽略一下這些小節吧。
“明可名,你可是說,若是孝王坐了天下,也會忠心朝廷?”
我聽了太后的話暗自吃驚,不知道爲什麼太后居然有了廢立之心。莫非聖上已經觸怒了這位太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我明可名不忠於朝廷,豈有立身之地?若是太后覺得臣不配經略遼東廣闊之地,南蠻十里知縣,臣亦不會嫌小。”若是別人對我說這話,我會覺得那人十分無恥。不過家裡還有兩個嬌妻,若我死了,她們恐怕也要難過些日子。
“明可名,哀家去了,你好自爲之。”太后無語半晌,揮袖出去了。
我又被帶回了大牢。
不論他們怎麼問,我只是搖頭。
現在腦子裡太亂,理不出頭緒。聖上重病,孝王監國,想來他們一母同胞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太后舔犢之心也是無可非議。但是爲什麼一上來便要拿我開刀?我和皇族沒有什麼關係,和這位孝王更是不曾見過,上天有必要和我開這種玩笑嗎?
我這次已經變節了,若是還不能得饒一命,真可謂沒偷到雞還虧了一把米。不過偷雞還要一把米的本錢,我現在已經是板上的魚肉了,哪裡還有什麼本錢?
再次堂審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之後了。我徹底是囚徒模樣,鬍子上也粘着稻草,撥了兩撥沒撥掉,也就隨它沾着去了。
這次,堂上多了一個人,一個身穿九爪蟒袍的貴人。看他坐得比韓子通還高,想來是某位貴胄。不一會,太后的儀駕也到了,瞥了我一眼,在那人身邊尊位坐了。
待差役喊了堂威,韓子通一拍驚堂木,喝道:“堂下所跪何人?”
我本想冷聲問他“莫非不認識了?”後來想想現在好不容易有絲柳暗花明的機會,還是不要嘴硬,乖乖道:“罪臣明可名。”
“明可名,今日開堂,乃是追究你在高濟大不敬之罪!”韓子通瞪着我。
我心中冷笑,道:“大不敬?那些高濟王室寶物,乃是我從倭兵手中取得的戰利品,有何不可?再者,我中華上朝的命官,可需敬重藩王?”
“哼,本堂所追究的,乃是你不敬我大越天子祖宗的大不敬!”韓子通翻開案上的一卷黃綢,清了清喉嚨,朗聲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諭:我華夏百姓,禍於兵燹,流離失所,背井離鄉,苦不堪言。朕起兵於毫末,得天運而臨天下,不敢稱德,愧言仁義。然爲華夏子民計,頒佈此詔,寓意止戈,但求太平。其一要:不得屠城。其二要:不虐降兵。其三要:不築京觀。其四……”
我一聽京觀二字,頭顱中轟鳴不止,居然不知道他是何時讀完的。
“明可名!你於高濟漢平城下,築百人京觀數百座,殘虐如斯,令人髮指!致使天怒人怨,上天降下瘟疫,漢平百年古城,毀於一旦。你知罪否!”餘之寧拿着驚堂木指我,就像恨不得要扔過來一般。
我苦澀道:“敵軍戰心太甚,我此舉也是迫不得已,只求震撼敵軍,保我大越子弟的性命。”
“你算是認了此罪?”餘之寧聲音裡充滿了勝利的喜悅。
我盯着地板沒有說話,當日這條計謀雖然有效,卻實在陰狠了些。
“你攻下春川關,可有俘虜?”餘之寧下了一城,緊追不捨。
我心中又是一驚,此事十分麻煩,當時我記得有三百俘虜,爲此還寫了軍報報給聖上,但是後來這些俘虜都……“不曾有,倭兵好戰之心非我華夏所能理會,萬餘倭兵全都陣亡。”我硬着頭皮道。
“胡說!”餘之寧拍下驚堂木:“三百俘虜!軍報中寫的三百俘虜,在哪?若是全都陣亡,你不是謊傳軍報?”
我強強壓下驚懼,突然想到一個主意,沉聲道:“當日的確俘虜了三百俘虜,只是那些人其實是被倭兵徵集的高濟人,我囚禁其數日,知道他們也是迫不得已,遂收入輜重營。”
“你膽敢當堂撒謊!”餘之寧跳了起來。
“敢問餘大人,你是如何肯定那三百俘虜便是倭兵?若是倭兵,那他們又去了哪裡?”我盯着餘之寧反問道。
“哼!高濟人怎會爲倭奴人效力?顯然是你殺了降兵!”韓子通冷聲喝道。
“大人此言差矣。高濟人爲何不能爲倭奴效力?豈不聞有奶便是娘?至於殺降兵,如此暴虐的事,我是想都想不到的。韓大人,您說呢?”我挑釁地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不過想到他掌着自己的生殺大權,笑得有些勉強。
“你、你大膽!來人,大刑伺候!”韓子通叫道。
我正有些驚惶時,太后輕輕咳嗽兩聲,道:“動不動就用刑也不好。”
韓子通側身微微一躬身算是謝罪,又道:“那你燒熊慶州之事,還抵賴得了嗎?”
“當日我軍守不住熊慶州,若是留給倭奴更是日後大患。若是大人領兵,如此重地不燒掉又當如何?”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卻又有種不吐不快的衝動。
“那富山呢!莫非城內高濟百姓就不是人命嗎!”餘之寧嚷道。
我沉默不語。當日矯詔一事還不知道朝堂是如何處置的,現在翻出來禍福難測,我不想冒險。
餘之寧似乎很起勁,嚷個不停,無非就是罵我殘暴,有必要用那麼多古辭嗎?礙於身份我是不能反駁他,不過太后顯然坐不住了,輕咳兩聲,打斷這位御史中丞的慷慨呈辭。
“哀家看,這些事算不上罪過。兵陣之事,本就不能以仁義論。餘卿似乎也不夠老成啊。”
餘之寧點頭喏喏。
“明可名,你可還有什麼說的?”
“啓稟太后,罪臣沒什麼說的。不過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兩位大人。”我掃了一眼餘之寧和韓子通。
太后點了點頭。
“韓大人,聽說都察院乃是糾查官員違制。我即便高濟用兵有不妥的地方,也輪不到都察院來管吧。再者,御使臺乃是參劾百官違法行爲,我領兵在外,莫非也要事事通報御使臺?太祖令:領兵大將出京三百里,君令有所不受。我遠在三千里之外,莫非還要受御史之令?”
韓子通一愣,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望向那個蟒袍貴胄。
那人咳嗽一聲,道:“你違了太祖定製,莫非還不算違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高濟雖然化外之地,莫非就不受我聖天子威儀了?你說御史能不能管你?”
辯士。我心中暗道,一躬身,道:“即便如此,我高濟所爲亦不當爲入罪之由。罪臣領兵之時,心中唯有大越江山,以及太祖軍訓:領兵大將離京三百里,君令有所不受!再者,聖上密旨,賜我便宜行事。看似有違仁道,其實本於忠義,若是如此都要受罰,豈不寒了天下將士的心?”
那人一撇嘴,道:“那誰來審你你服?”
“呃,大人此言差矣。”我躬身道,“並非誰來審我,而是審我什麼。韓大人餘大人苦心編織,無非就是爲了入我死罪。如此,也不必誰來審,一刀砍了反而乾淨。免得落下污名,遺臭萬年。”我冷冷道。
“你……”餘之寧剛又要罵,硬生生咬住了。
“太后和本王累了,擇日發大理寺審你北疆之事,高敏。”
“老臣在。”
“下次由你主審,韓子通和餘之寧觀審吧。”
“臣領命。”
那人一揮手,內侍扯着公鴨嗓子喊道:“皇太后起駕回宮。孝王起駕回宮。”
他便是監國皇兄孝王千歲了。
韓子通三人下座送走了太后和孝王,再次落座的時候主座已經被高敏坐了。
“來人,明可名轉押大理寺監舍。”高敏一投令牌,又轉身對韓餘二人道:“有勞二位大人他日後移步大理寺了。”
韓、餘二人顯然不平,草草回禮,甩袖而去。
兩個差役待外面備好了囚車,架我上車,一路朝大理寺顛簸而去。
大理寺統管天下刑獄,不過凡是涉及死刑以及流刑就要上報刑部。大理寺卿是從三品,刑部尚書是正三品,這便是區別。我終於鬆了口氣,死不了了,甚至連流放都不會有。
太后一定去勸過孝王了。
我心裡這麼想着,覺得事情有了轉機。高濟的事都不算了,北疆我更是清清白白。大概需要費些口舌,別無大礙。我當即就像託人傳信出去,給芸兒和章儀,日後或許真的能和她們一起聞長空鶴唳了。
大理寺的監舍裡空空蕩蕩的,估計連我在內不過十來人。我獨自一間,早晚有獄卒送飯,還看着我吃完了收碗。從天牢到府兵署,再到都察院,最後到大理寺,我呆過的牢房裡還是大理寺最佳。
這天吃過晚飯,一個獄卒託我看相,正說到他父親早亡,母親脾胃不佳時,有人來了。
就是那天都察院大堂上見過的孝王。
“明可名。”
“罪官殘疾之身,不便行禮,還請見諒。”我靠着牆,微微欠了欠身。
“聽說你是虛國老的徒弟,是真是假啊?”
“我說真的,千歲信嗎?”
“不信。”孝王搖了搖頭,“國老的弟子,不該會淪落到這裡。不過孤王不論你是真是假,若是你能投入孤的幕府,想要留下一條命還是沒問題的。而且封妻廕子,孤王也不會吝嗇。”
“大王已經位極人臣,還要私建幕府嗎?”
“一母同胞,孤王總要照顧親弟弟的天下。若是皇帝有什麼不妥,孤王總得考慮後事。”
“大王考慮的後事,便是登基九五嗎?”
“你問的太多了,明可名,你只要說是從,還是不從。”
“從,有從良從賊之分。大王若是以大越社稷爲重,行監國聽政之事,明可名爲何不從?若是大王有染指九鼎之心,明可名不敢……從。”
“哈哈,聽母后說,你自稱大越臣工,不認一姓之僕,也是真的嗎?”孝王仰身笑道。
我慚愧萬分,卻道:“聖上對我的知遇之恩姑且不論,大越帝統豈是能改的?歷朝皆是父終子繼,若是大王行弟終兄繼之事,後人如何論處?”
孝王盯着我看了許久,道:“你領兵打仗還算有些本事,你該知道,若是你不能爲孤王所用,孤王必定不會容你活在這世上。”
我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該暫時從權,卻又覺得做人該有些骨氣。我雖然不是君子,卻也不該是貪生怕死的小人……
“大王既然看得起明可名,明可名自然願意爲大王效犬馬之勞。”權當他是匈厥古人吧,我拜倒道。
孝王仰天笑了許久,喘息道:“你轉的也太快了些吧!皇弟看上你這種小人當棟樑,真是沒眼啊!哈哈哈……”
笑聲離我越來越遠,我只好苦笑安慰自己,事急從權,我不想英年早逝,也不想和師父一樣被人關在黑獄裡三十年。我還想見見我的妻子……不過此時的我,不正如當日漂泊海上的一葉扁舟?只有隨着波浪起伏,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可我忍無可忍,退無可退……
※※※
“傳~前遼東經略相公,明可名。”
“傳……”
一聲聲差役的呼傳,我被人架上了大理寺的大堂。小時候就聽說過大理寺,不過那時以爲大理寺之所以得名乃是因爲它的大堂用的全是大理石。一直過了很久才知道,大理乃是申彰公理的意思。
但願它的確能申彰公理。
“堂下所跪何人?”
雖然是廢話,但是人人都要問。我發現高敏是個好好先生,說話慢條斯理也就算了,連驚堂木都不拍。
出於好感,我老實道:“罪官前遼東經略相公,明可名。”
“明可名,你可知罪了?”
“回大人,不知。”
“有人告你裡通外國,賤辱國威,可是有的?”高敏悠悠道。
我一躬身,道:“大人容稟,賤辱國威是實,裡通外國卻不曾。匈厥古鐵騎日夜侵犯,我大越邊民無法耕種,可說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但是我大越精兵,竟然不敵匈厥古,那也是事實。迫不得已,我只好忍辱偷生,取得一時緩息之飢。”
“嗯。”高敏應了一聲,眼皮耷拉下來,似乎要睡着了。
餘之寧忍不住了,一拍几案,道:“豈有此理!爲了一座邊城,便能墮我大越威風不成!”
我知道爲什麼高敏做出這等怪樣,可惜餘之寧不知道,笑道:“餘大人可是還要參奏當今聖上賤辱國威?”
“大膽!”餘之寧剛叫完,立刻閉嘴。估計他也想起年前匈厥古大軍入侵的事,就連聖上都喪權辱國,還能怪我嗎?
“那枉殺甄國棟一事呢?”高敏像是沒有聽到餘之寧說話,淡淡問我。
“甄國棟貪贓枉法,我以天子尚方寶劍斬之,有先斬後奏之權。”我硬氣道。
“嗯。那關於你貪墨一事呢?”
“下官不敢說是明鏡高懸,兩袖清風卻是不假,兵部巡檢邱濤大人負責查抄在下家產,大人爲何不問問?”
韓子通冷聲道:“朝中有能人給你報信,你自然藏得快。”
“大人此言可有根據?”我冷眼反問。
“韋大人送了一封茶葉,還不夠嗎?”
“鄙人愚鈍,不知韓大人的意思。”
“哼!你當他人都是傻子?茶者,查也。信封乃是抄封之意。又說你妻身懷六甲云云,顯是借喻禍胎以成!”
我高聲笑道:“那日後韓大人再添麒子,他人道賀還不能送茶了,否則韓大人不是日日夜夜擔驚受怕?高大人,在下的確愚鈍,若是有韓大人的機巧,也不必跪在這裡了。”
韓子通被我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不得發作。
“哦。”高敏又應了一聲,剛纔居然是真的在打瞌睡了。
“咳咳,高大人。”韓子通乾咳兩聲。
高敏像是被驚醒一般,嘖嘖嘴道:“哦,人老了,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犯困,該告老還鄉了。老夫在江南還有一片稻田,聽說今年收成還不錯。日後等回去了,抱着孫子……哦,兩位大人見諒,人老了,糊塗了,呵呵。明可名,你還有什麼說的?”
我也吃了一驚,木然道:“不知大人還有什麼要問的。”
“兩位還有什麼要問的沒?沒有就散了吧。退堂!”高敏居然一拍驚堂木,起身往後堂走去。
這也是我見過最有趣輕鬆的堂審了。不過我也知道,高敏一定是得了孝王的指示,既然是自己人了,也不必再玩下去了,裝個樣子,兩家都好下臺。或許不久我就能出去了。
牢裡的日子暗無天日,我本來想給自己起一卦,借來了銅板卻又作罷。當年師父教我占卜之術,我嘴硬說那些事情虛無飄渺,靠不住。師父當時不置可否,還是傳了我。我雖不信,卻也算準過一些,否則當年賣卦千橋鎮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搶着給我騙。
但是現在我居然要給自己算,難道我已經絕望了不成?但是山窮水盡不也過去了?我心頭泛起一絲不祥,六枚銅錢久久沒有擲下去。
“夫君!”
一日,我正睡得熟,被人推醒,牢房裡已經多了三個人。兩女身穿黑色斗篷,帽兜連臉都遮了,另一個男的也帶着斗笠。
“你們怎麼來了?”我一驚,撐着坐起來,章儀芸兒兩邊抱住我,不停低泣。
“大夫。”男子叫了一聲,除下斗笠,不出我所料,是史君毅。
“你……將軍統領遼東軍事,怎麼能私下回京呢?”我雖然猜到了,看到他時還是有些氣惱。
“大夫,不是私下回京,幾個統領都是或升或降,難掌兵權了。”史君毅黯然道。
“啊!”我輕呼一聲,垂下頭,道:“是我連累了諸位將軍。”
“大夫千萬別這麼說,一人榮辱算得了什麼?現在北疆還是在大夫手裡。雖然將軍們難掌兵權,孫相公倒是權領了,怕只怕朝廷的任免令馬上就要到了。現在北疆真是將無兵,兵無將,若非匈厥古人沒有心思打過來,否則又有得看的了。”
“唉,北疆啊,大越的心頭大患。”我嘆了口氣。
“大夫,此次小將來看你,也是有一言相勸。”史君毅說得誠懇。
我看着史君毅的眼睛,搖了搖頭,道:“不行,我殘疾之身,加之身體孱弱,說不定什麼時候便去了,怎能再拖累諸位將軍?再者,諸位將軍的家眷都在京中,若是反旗一舉……”我壓低了聲音。
“大夫,家眷云云,我等自會安排,只是大夫不肯起事……”史君毅道。
“史將軍,你家也是皇親……你怎麼……”我有些急。
“不錯,小將也算外戚。只是小將自從見到大夫,便有一見如故之感。其後更欽佩大夫,說是五體投地也不爲過。大夫忠義,小將不敢詆譭,只是當日大夫若舉反旗,自立北疆,於朝中不會有絲毫損害,大夫自己也不必淪落至此了。”史君毅一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也嘆了口氣。
“大夫,聽說聖上大限將至,孝王榮登九鼎已成定勢,大夫再留着不智啊。”
我聽出史君毅有劫獄的意思,連忙道:“不必了,我已經投靠了孝王……千萬別節外生枝。”
史君毅驚疑一聲,道:“孝王恨大夫入骨,如何會招攬大夫?”
我也吃了一驚,問:“孝王爲何恨我入骨?”
“我也不知,只是前日虢國公主府上歡宴,孝王還當衆說要取大夫頭顱做酒具……”
我突然渾身無力,強自按下心神,道:“酒後失言吧……不會的,他已經說了要我投入他的幕府啊。”
“大夫,孝王此人殘暴,其王府中常有無辜而死的下人,千萬不能信他!小將也不是勸大夫作反,只勸大夫離了險境。我與鄭歡已經聯絡了幾個信得過的將軍,約定各帶親信部曲,隨大夫去那蠻荒之地,自立爲王,總好過朝不保夕。”
我看着懷裡的芸兒和章儀,一時難以答覆……
“大夫早做考量,我先去外面等兩位夫人。”史君毅站起身,又戴上斗笠出去了。
我摸着章儀的手,明顯覺得她渾身冰冷,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道:“怎麼也不多穿些衣服?這麼冷。”
章儀沒有說話,似乎笑着將頭枕在我肩上,眼淚卻下來了。芸兒也靠着我,久久沒有說話。我正想找些話題說笑,卻突然看到火光印在章儀的脖子上,一道嫩紅的疤痕……
“你脖子上……”我話還沒說完,章儀已經拉攏領子,顯是不讓我看。
芸兒紅着眼睛,幽幽道:“夫君知道我們爲何沒有去送夫君嗎?”
我心中一緊,已經猜到了大概。
芸兒繼續道:“儀妹和我聽說夫君被人帶走了,本已經跑出來了,中途卻碰上史將軍的人馬。史將軍手裡有道密詔,說是能保我們姐妹周全。儀妹打開看了,什麼話都不說便拔劍自刎……萬幸諸位將軍就在身側,沒讓她做成傻事……”說着,眼淚已經連珠落下。
“夫君若非我們姐妹,也不會吃這麼大的苦頭了……”章儀哭道,“是我們姐妹連累了夫君啊……”
我一把摟過兩人,咽聲道:“我賤命一條,怎麼糟踐都死不了,你們兩個金枝玉葉,若是有個長短,讓我怎麼活?”
章儀只叫了一聲夫君便伏在我胸口大哭起來,芸兒也不甘示弱,一邊抽泣不止。
我吸了口氣,強忍着鼻酸,道:“那我們去西域吧。”
兩人同時一愣,止住哭:“夫君決定和史將軍一道嗎?”
我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道:“我看孝王也非善類,避而遠之方是上策。”
“夫君切莫再因爲我們姐妹……”芸兒輕輕道。
“傻娘子,”我摟住兩女,嗅着兩人的香發,“我們三個早就如同一人了,還分什麼彼此?”
史君毅定是買通了獄卒,過了許久纔有人催二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