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也沒和那和尚打招呼,徑自在水池邊坐下,探手從池中撈出一節蓮藕,像是早就洗好等他去拿一般。許是見我盯着他看,師弟微微一笑,將藕掰斷,遞給我一半,道:“真性那個老和尚最小氣,師兄也吃他些藕,讓他心痛心痛。”
我木木接過藕,瞟了一眼那老僧。
那老僧還是一語不發,靜靜坐着,莫非真的是石像?
“喂,今天怎麼不說話了?平日看你不是話挺多的嘛?”師弟嘴裡嚼着藕,對那老僧嚷道。
我有些尷尬,也沒有說話。
那老僧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開口卻是對我說的。
“明施主,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施主在彼鬧市中不得聞天籟。”老僧居然接的是我剛纔和師弟在寺外的談話!我大驚,待心神安定下來,靜靜回味着老僧的話,隱隱有些頭緒,卻又琢磨不着。
“呵呵,師兄忘了?”師弟搭口道,“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世人在鬧市中不聞天籟,便是因爲三毒纏身,六慾伐體,若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慾不生,三毒消滅。那深山鬧市,又有何分別?”
師弟如此一說,我豁然開朗,遁世也未必是要空守靜孤,紅塵之中一樣修行。
“華陽真人所言,實是佛家之旨啊。我佛慈悲,嘗說人間有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離別,求不得。世人迷於三毒六慾,自然免不了七苦……”
“煩惱妄想,憂苦身心;便遭濁辱,流浪生死;常學苦海,永失真道。”師弟搶過話頭,背的還是《清靜經》裡的句子。
我又仔細想了想,明白倒是都明白了,可惜真的做起來談何容易?太多的事無法割捨。
“明施主,此番老衲有勞華陽真人邀施主前來,實在有一不情之請。”老僧轉過話題道。
“大師請講。”
“老衲本已不問世事,只是機緣之下,得知施主乃是當朝貴人,位極人臣,想求施主行個方便。”
我擔心這個老僧會說些罷下兵燹之類的話,正思量如何答覆呢,老僧悠悠道:“當今之時,依佛家來說乃是魔法時,魔道與正道並傳,老衲早年曾遊走江湖,魔道擡頭之勢已成,當今天下不穩,暴戾之氣沖天,還請明施主體諒天下蒼生。”
“只是這暴戾之氣,非明可名一人所能消弭的。”我淡淡回了句。
“老和尚的意思其實就是讓師兄你用舉國之力宏法,自古邪不勝正,只要正了正門,邪道自然退卻。”師弟在一旁道。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師弟,當時我說資助師弟宏道被師弟拒絕了,今日卻讓我幫這個僧人宏法。其實,我雖不曾有過道佛之爭的念頭,卻也不喜歡佛家。
“佛門廣大,要普渡衆生,若是師兄方便,行個方便也好。”師弟又道。
“那大師以爲,明可名該如何行此功德呢?”我道。
“明施主位極人臣,一言九鼎,只需立佛教爲國教,將佛家教義摻入科舉之中,由仕子而百姓,自然能讓正法光大。”老僧道。
我有些想笑他太過天真,卻又不能直說,只道:“大師有所不知,科舉內容乃是十三經所定,千年來不曾改過,不過在下倒是可以思量另開一科博學道佛科,引人過來。只是立佛教爲國教,當今天下紛亂,在下又領兵在外,恐怕眼下還辦不到,等日後回京之後再說吧。”
“明施主有此功德心便已經夠了,一切看明施主方便吧。”老僧似乎動了動,又道:“今夜打擾明施主太久,真是過意不去,本該老僧前往明施主行轅面求……”
我連忙道:“大師客氣了,明可名晚輩,自當該上山求教。”
“哪裡哪裡,貧僧修爲尚在華陽真人之下,安敢忝居長輩之位。只是貧僧修不動根本禪,多年不曾動過了。”
我大吃一驚,多年不曾動過,飲食可以由小僧服侍,那……那事也是人家能夠代勞的嗎?想想就好笑,不過總算沒笑出來,只聽得師弟突然說:“大和尚的功力有精進了,上次俺來,大和尚還有些影子呢。”我再次吃驚,擡頭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月下的老僧,的確不見影子……月光從他左臉側投下,正該讓我能見的!
“華陽真人說笑了。”老僧只是淡淡回了句,也不見有什麼驚喜。
我再看師弟,明亮的月光之下,居然也沒有身影……其實,在場的四人中,就我一個人有影子。我頭皮一陣發麻,這不是碰見鬼了麼?不過師弟不會是鬼,他身上是暖的我知道。怎麼……
“師兄,老和尚不乖乖修佛法,偏要去修那九宮服日芒法,別說月光下了,等再過些日子,便是日光下都不會有影子。”師弟嚼着藕笑道。
“那你……”我低聲說道。
師弟沒有回答,倒是那老僧道:“可惜,明施主心清神靜,若是得了正法,恐怕也成就不小呢。”
“少來,又是佛子的那套騙人把戲,我家師兄此生就沒有仙緣,聽你的,最後成個小羅漢也算是成就不小?”師弟笑罵道。
我有些頭大,那老和尚也沒說什麼,等師弟吃完了藕,在水裡洗了洗手,道:“和尚,沒忘記什麼事吧?”
“明施主陰氣纏繞,怕是不妥。”老僧道。
“你想賴?”師弟道。
老僧沒有說話,我聽得一頭霧水,似乎和我有關,卻又不知道是什麼事。正迷惑呢,那個一直站在假石之下的黑衣人突然開口了,聲音嘶啞:“大師已經點化了在下,在下願意隨華陽真人回去受罰。”
大概是他們江湖上的事,不過我和江湖應該沒有關係。
師弟只是笑了笑,柔聲道:“咱們走吧。”說完,又推着我往外走去。那個黑衣人也不待人說,自己跟了上來。下山路上,沒人說話,我總覺得跟在身後的那個黑衣人有些陰森森的,又不方便說,着實有些難過。
到了半山腰,碰上了一隊人舉着火把,宛如一條火龍。師弟感嘆了一句壯觀,我卻心叫不妙,定是來尋我的。三軍統帥居然荒野失蹤,怎麼讓下面的人回去交代?我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我是統帥,只要我自己面不改色,也沒人能說什麼。
王崎見我回來,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樣,的確什麼都沒敢說,只是吩咐人回去休息。我有些忍不住說了王崎兩句,統兵將領,不該如此大驚小怪,今日是我平安回來了,若是我真有個閃失呢?如此大動干戈,不是動搖軍心不戰自敗麼?便是當年我初出茅廬,大帥陣亡之後我也沒有像他這麼沉不住氣。
王崎額頭冒汗,連連應了下去了。等大帳裡就剩下我們三人時,我總算決定開口問問師弟,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等我結結巴巴把話問了,師弟卻笑得不行了,道:“師兄,你就一點都不知道爲什麼你會病倒?”
我心中一驚,看了看那黑衣人,道:“莫非就是此人?”師弟點了點頭,那人也跟着點了一下。我更奇怪了,問道:“他是怎麼混入我軍中下毒的?”師弟大笑道:“誰說他要混進來?”
“那他怎麼?……”我不解問道。
“有人透露了大人的生辰八字,所以小的用邪法害了大人。”那黑衣人自己說道。
我咦了一聲:“真有那種害人的邪法?”
師弟笑了:“一陰一陽謂之道,有正法自然有邪術啊。”
“你怎麼知道我的生辰的?”我問那黑衣人。
“小的只是收了他人委託,用此術去害個人,小的本來也不知道就是大人……”
我有些心驚,問師弟道:“那……現在……”
“我已經破了他的法,封了他的功,不能再爲害了。不過,他也算是有來頭的,師兄可以問問他。”師弟道。
我還沒問,他倒已經先說了:“小的法號陰松子,是皁臺宗的大弟子。師父有些年頭不曾露過臉了,所以門內的事都是小的說了算。平日給人看看風水尋尋龍脈爲生,有時候也接些……這樣的活。承蒙華陽真人和真性大師點化,小人願意投靠大人,萬望大人不棄。”
“這……”我望向師弟。
師弟點了點頭,道:“他也不過是想謀個好出身,算是他祖墳上冒煙了吧。”
“那日後切莫再意邪法害人了。”我說。
那人連忙說師弟已經警告過他了,再也不敢了。不過我聽了又有些失落,他的邪法可以在萬軍之中取大將性命,乃是一等一的利器,這麼說來,我也不能用了。既然不能用了,還要他幹麼?
“師弟,你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今夜也勞累了。”我看到師弟打了個哈欠,順勢道。師弟笑了笑,轉身出去了,我突然發現他的舉手投足都有如行雲流水一般流暢,不禁有些發呆。
“大人,”陰松子道,“蒙大人不起,小人願意戴罪立功。”
果然有戲,我故意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悠悠道:“你能立何功勞啊?”
“小人是皁臺宗的大弟子,現在手握本門法令,只要是我皁臺宗弟子,皆奉小人之令行事。”他道。
“一個小小皁臺宗,有何能耐?”我回了句。
“大人可知賣卦之人?我皁臺宗本是南宗旁支,猶精易理,這天下賣卦者,凡是有些本事的,一半都是我皁臺宗門人。”他說的有些得意。不過我不願早早流露出喜悅之情只道:“本官又不找人算卦,你說這些作甚?”
“大人,”他顯然被我打擊了,“大人明鑑,有了在下皁臺宗這麼多耳目,大人何愁天下不在掌握之中?”
我當然早就知道了,但還是沒有應承,只是道:“空口白說是沒有用的,本官早就設了探馬營,你若是如此自信,便去證明給本官看,你比探馬營要強。”
陰松子一點頭,出去了。
我心中暗喜,雖然不能得人性命於千里之外,有了如此一支隱兵,日後行軍還不是盡在我手?怕就怕這個陰松子只是爲了圖謀出身,誇大言辭,讓我白高興一場。
次日行軍依舊,如此又一陣急一陣緩的趕了幾日。將看着要入十月了,我也到了隴右。最新收穫的軍報說隴右危急,布政使張道緣困守天水一月有餘,城外是如狼似虎的西域蠻軍。五泉山下是李彥宗的五萬山南兵,隴右指揮使傅羿被困山上也已經月餘,守軍從當初的八千到現在已經不足三千了。
我收到戰報的時候羞愧難當,久久不能言語。當初我出征之時就不曾真正想過要救隴右,照我當日的計劃,隴右定然擋不住馬全郭和李彥宗的雜軍,到底人數相差太過懸殊。只要誘叛軍東進,定然會拉長補給分散兵力,到時候集中大軍一鼓可破。
聽說隴右漢子寧死不退不降,果不虛傳。
“史君毅、韓廣紅大軍行到何處了?”我問探馬。
“報明相,史、韓兩部現以接近天水府,並有王部派人來請示大軍下步動作。”探馬報我。
我微微點頭,掃了一眼隴右地形圖,道:“傳令史君毅韓廣紅部,救天水之急。並令王寶兒部,馳援五泉山,我部中軍不日便到。”
探馬轉身便走,身後的彩翎在風中搖擺……我用軍,似乎很少用令箭,即便用用也是隨手,這不能不說是歷代祖師的庇佑,翻開史書,太多的將帥不和導致全軍覆滅。
“大人。”
多日沒有見到的陰松子突然出現在我身側,嚇我一跳。
“何事?”
“大人,”陰松子道,“圍攻天水府的蠻兵共計六萬衆,而非五萬。”
我一驚,問道:“你是從何得知的?”
“大人,小的調遣本門弟子四處打探,知道了不少消息。”他道。
我居然有些失態,一把拉住他的手,道:“細細道來!”
“大人,西域諸國開始時共三國發兵五萬從逆。其中尼洛國出兵兩萬,蘇伐與鶇女國各出一萬五千衆。兩個月前,黑衣野食見從逆大有甜頭,也派了一萬兵馬從逆,十日前到的天水府城下。”陰松子道。
“哦。”我撫須不語,倒不驚那野食國出兵,只是思量着如何好好利用這個皁臺宗。十日前的事,他居然也能這麼快就知道消息,有些前途。
“大人,在下還打探得,”陰松子道,“野食國主將哈畢赤仗着自己國大,要搶蠻軍帥令,但是尼洛國主將悚哈不肯,因爲諸蠻中尼洛國出兵最多。兩相互不服氣,鬧得不很愉快呢。”
他居然連蠻軍主將的名字都能打探出來!這豈非是我當日在高濟想組建的細作營?可惜金鑫死後此營也不了了之……我細細打量了陰松子,道:“此事做得不壞,本官今日便給你個總帳下行走,領八品銜,算是犒勞。”
“多謝大人,卑職日後定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陰松子大喜過望,拜道。
我笑了笑,加發了一條軍令,只是讓史君毅韓廣紅圍而不打,不急着救城。只要敵軍不和,大敵當前定然會起內訌,到時候以夷制夷,比讓我大越子弟送死的好。
現在就是五泉山!傅羿領軍固守如此之久,是條漢子,不能讓他死在李彥宗手裡。我轉首叫住陰松子,道:“現在還有一事,你派人去打探五泉山戰況,越是詳盡越好。最好能混到山上去和傅羿說一句:我明可名欽佩他是條漢子,來日相見定當煮酒三百斛。只要他聽到這話,我給你官加三品!”
陰松子沒有說話,一行禮,轉頭走了。
我讓人推我到了師弟的寢帳,師弟正在打坐,見我來了睜開眼睛對我笑。我客套幾句,問起陰松子的事。師弟沒什麼猶豫,侃侃道:“陰松子當日用邪法害師兄,聽說是得了當朝一位貴人的差遣。小弟倒是信的,若非朝里人,定然不會知道師兄的生辰八字。且他那邪法邪得很,有了生辰八字尚要對出生地點乃至人身上的暇疵細點,種種合在一起,必定只有一個人能統統應了。所以若是差了一些,尋不到人,這邪法就會反噬自身。照小弟看,要害師兄的,還是師兄的熟人呢。”
我一時怎麼也想不到有誰和我這麼熟還會害我,只好作罷。只聽師弟又道:“陰松子也就是圖個出身,有奶便是娘,想是那朝中貴人許了他莫大的好處吧。師兄覺得此人如何?”
“若撇去害人一節,此人雖然人品不端,卻行事果斷利索。不堪大用,卻也能省了人不少麻煩。”我如實道。
“呵呵,”師弟笑道,“快刀可斬亂麻,也會傷了自己,師兄小心用吧。不過至於他的邪法害人,小弟禁制了,師兄不必擔心。”
“師弟,”我突然有了個念頭,忍不住說道,“他那邪法,你也會用麼?”
“啊?啥呀?”師弟突然臉色一黯,道:“小弟就是修道煉丹,不會什麼法術,什麼法術都不會。”
我知道他所謂的不會只是不肯承認,既然他不肯承認,我也不便多說什麼,又隨便聊了兩句,告辭而去。
隴右遭逆賊攻伐,市鎮多有蕭條破落的。有些小鎮居然只有百十老弱。我軍過處,大路上也見了不少難民,背井離鄉。我隨手攔下一撥,問他們打算哪裡去,都答我說無處可去,只是往東走。
“京師麼?”我問。
“京師沒多久也要破了,去那裡不是找死?”難民答我道。我很清楚他知道我是什麼人,但是還敢這麼說,可見他真的已經不怕死了。我想到一句話,民不懼死,何以死懼之?
“天朝大軍已經到了,逆賊不日便會授首,你等也不必去京師了。”我輕輕道。
難民們似乎對我的話很不屑,沒有答我,只是趕自己的路。我心頭居然燃起一股怒火,寧可他們辱我罵我,但是就這麼轉身走了,連個白眼也不給我反倒更讓我憤恨。我知道不能怪他們,可還是喊道:“來人!”
“在。”軍士們圍住了這十幾個難民。
難民們沒人回頭看我,使我看不到他們臉上的神情,但是剛纔一個老人黝黑的臉上的皺紋讓我頭腦清醒了許多。“給他們水了糧食,這一路上難走……”我低聲道。
難民三三兩兩回頭看我,似乎看到了異類。
我握住如意,軟軟地放在腿上,低頭沉聲說了句:“不能保家衛國,是我明可名的罪過。讓百姓流離失所,是我明可名的恥辱。幾位父老鄉親,我明可名在這裡向你們賠罪了。”
兵士們拿來了水袋和糧食,分給他們。他們只是木木接了,幾個老人跪下向我磕頭道謝,我連忙讓兵士扶他們起來。即便我現在位極人臣,我也不配受老人的禮。
“鄉親們,”我本打算最後告辭的,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什麼了,只說了句:“早些回家吧。”
當下有人放聲哭了起來,我猜我戳到了他們的痛處。有家可回的人還會走麼?我不敢問他們爲何要背井離鄉,我是個明白人,山南叛軍還沒有打到這裡,能逼着百姓就這麼走的,無非就是我軍徵糧,或是地方官員瀆職苛政。當今逆匪當前,這兩條我一條都管不了。
既然管不了,索性不要問。從現下看來,張道緣能親自守在城頭,是個好官,傅羿能困守孤山不惜死,也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從他們往下看,隴右的吏治還是過得去的,便是有幾個蛀蟲,日後我碰到了隨手斬了便是,不必牽連過大。
換一頭想,若是王寶兒徵糧,我也沒辦法,軍糧總是要徵的,否則怎麼打仗?我總覺得,百姓可以吃草根樹皮,但是不能讓兵士吃,從未聽說過有吃草根還能打勝仗的兵士。
唉,戰火一起,一日萬金啊。
三日後,陰松子來報,李彥宗大部圍山多日,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近日開始攻山,萬幸天不利他,五泉山近日多雨,使得他損兵折將也沒有什麼進展。我低頭看了看地形圖,問了句:“此處到五泉山,要多久?”
“十天。”陰松子算了算。
“王寶兒部領先我部多少日程?”
“五天。”
“哦,”我低頭算了算,道,“着令王寶兒,獨立一支輕車快馬勁旅,繞道武煒,佯攻文安縣,斷李彥宗糧道,迫使李彥宗回救。”
“大人……”
“怎麼?”
“卑職如何派人傳令?”
“哦,”我想了想,道,“讓王崎將軍安心領兵,探馬營暫歸你節制。”
“謝大人,卑職這就去。”陰松子定是高興得很,幾乎是跳着出去的。
十日路程……再過十日,傅羿啊,再熬十日即可。我的如意重重點着地形圖上的一個小圈,那就是五泉山。前朝蔡齊將軍出征西域,途徑麥積山,軍馬勞頓,卻找不到水源飲馬。大軍軍心將散之時,蔡齊將軍揮鞭大罵道:“爾等山鬼,雖鑄山若積麥,卻不置水源,豈不該打!”
聽說連鞭五下,山頂冒出五眼泉水,初時黃泥夾雜,後來居然清澈甘甜。此山由此改名五泉山,蔡齊打山的故事也廣爲流傳。今時今日,又有一位名將在此山刻下他的姓名,不過我希望他能和蔡齊一樣的長壽。(《吳史·蔡齊慕容列傳》:“……齊六十有二,徵玳繕,卒於陣。”……)
全軍快進,終於在第八日晌午到了七里河。此河從五泉山起源,七十里後遁入地下。我好奇爲何稱之爲七里河,當地老人答我說是當年也曾叫七十里河,後來太祖西征時,因在此河沿岸見有美女洗衣,留戀七裡,故改名叫七里河。
我一笑,民間百姓大多天真爛漫,我聽說陽關血戰之後,總覺得太祖西征的路上步步見血。他若說是當時太祖領兵討逆,於此處血戰三日,河水泛紅七裡而稱七里河,我只怕還更信些。
不一日,陰松子報我,王寶兒受令之後,帶三千精騎,奔馳百里,一舉攻下文安縣,截獲叛軍糧草萬石,軍馬百匹。我大喜過望,一批几案差點跳起來:“王寶兒,王寶兒……哈哈,真是天賜之寶。不是隻說佯攻麼?”文安縣一落入我手,李彥宗要逃回山南的後路就斷了,他只有兩條路,一者繞道廣武縣,沿河西退。一者強攻文安縣。只是我大軍在後,他敢冒險打文安麼?他有那個膽子麼?
既然老天爺也不幫李彥宗,別怪我無情了。當然我不會用那些對付倭奴的陰毒招式對付自己同胞,不過你既然敢無父無君,也該想到後果自負。
我的如意連連揮下,帶起一片綠影,中軍從大道沿七里河直逼五泉山。過沙河的時候,我部與王軍羅田部會師,直逼藍山。
藍山是五泉山附近的一座大山,地勢高於五泉山,但是因爲上面只有石頭和黃土,又偏離大道,只有藍山鎮因爲能囤些糧草才被兵家看重。鎮上平日沒什麼人家,只不過一條街,一家米行,一家旅舍,兩家雜貨店一在鎮東一在鎮西。哦,還有一家酒肆,只賣三種酒。
我的輪椅到了藍山鎮的時候,我只想到了兩個字:荒蕪。不過我看到的藍山鎮應該算是丁口最多的時候了,因爲李彥宗的敗兵都裝成百姓混在鎮裡,伺機逃走。
三天前,元平六年十月初三。我命羅田部繞過藍山,借道平涼縣,從後方進攻藍山守軍。初六日,羅田部到達平涼。初十,我部王崎率軍正面攻擊藍山叛軍。當夜,羅田冒充李彥宗敗軍,騙開藍山關卡,大敗李彥宗部將林胡,繳獲叛軍軍糧五千石,俘虜六百衆,餘者盡逃。
李彥宗現在一定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越發得意了。這全靠陰松子能夠在最快的時間裡幫我打探前路的狀況,否則我也無法如此精準地趁着平涼守軍被調往五泉山而借道攻取藍山。
更重要的是,有些將領迷信賣卦者言,所以我甚至能在大軍未動之前就得到消息。不過每次看到陰松子那張臉,我還是會暗自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太過依靠他。此人能用,但是不能信。在北疆我聽說過一句話:餵飽的獵鷹不賣力。絕對不能餵飽他。
“明相,史君毅部下衛尉李湯求見。”門口有人報道。
我放下筆,讓人帶他進來。不一時,一個看似三十不到的將軍進來了,頭盔上的紅纓已經被風沙吹成光桿,禿禿翹着。
“末將李湯,見過明相。”那位將軍行了軍禮,道。
“免禮,”我道,“史將軍派你來所爲何事啊?”史君毅現在派人來,肯定不會是因爲戰事吃緊。而且來人是個衛尉,怎麼說也是個將軍,哪有空調將軍的道理?
“小將是信使,奉命呈遞此信親交明相。”李湯說着,從戰甲裡掏出一封信。
我接過信,上面還帶着他的體溫,也有些泛潮,想是他趕得急。“何事啊?”我順口問了句,他說不知道,史君毅只是讓他連夜送來。我想他也不會知道密信的內容,裁開信封上的火漆看了起來。
看完,我對李湯微微一笑,道:“李將軍跑了多久?”
“末將三天三夜不曾歇過,就當中拉屎下過一次馬。”李湯認真道。
我一笑:“那馬沒給將軍騎死?”
“騎死了三匹馬,但是史將軍說緊急軍情,是以末將不敢耽擱。”
我仔細看了看他那張紅潤的臉,道:“快些下去休息吧,來人,去給將軍備水洗洗風塵。再去做些肉粥。”我吩咐道。李湯又是一行禮,道了聲謝,轉身走了。
李湯前腳走,師弟後腳就進來了,我見他面有疑色,便問他怎麼了。師弟回頭看了看帳外,道:“剛纔那個將軍眼生的很。”
“呵呵,史君毅剛派來的一個衛尉,怎麼?有何不妥麼?”
“此人是個人才,可惜啊……”師弟欲言又止。
他這一個可惜,倒把我的心吊起來了,連忙問道:“可惜什麼?”
“果然是個人才!”師弟見我緊張大笑,卻又轉而談道:“不過他命不過今夜了。”
“爲何?”我真是大吃一驚,“此人跑馬三天三夜,如此壯實,怎會過不了今夜?”
“凡人皆是血肉之軀,哪有人能跑馬三天三夜不歇的?他就是靠一口氣提着,今天到了師兄這裡,好酒好肉一招待,晚上安安穩穩一睡覺,就再也起不來了。氣垮了嘛。”
“啊!師弟,此人可是大才,他日定有成就,既然師弟這麼說,定然是有法子救他了。”
“照理說,救人一命乃是無上功德,可是他……血印明堂,殺戮過甚,救他一命豈非害死了千百條人命?”師弟面帶猶豫。
我心一怔,此人正是史君毅麾下愛將,此番殺蠻兵,多次急進,雖然斬首無數卻壞了史君毅的軍法,依律當斬。只是史君毅實在可惜這個將才,才發配到我這裡,勸我大用。
“師弟此言……何必當日還救爲兄呢?”我故意冷冷道:“爲兄一人死了,百姓倒也沒了兵燹之災。”
“師兄,生死有命,殺伐亦可……嘿,被師兄套了,算了,小弟去看看這位名將。”師弟也沒說爲什麼來找我便轉身追出去了。我雖沒見過師弟有何超過常人太多之處,不過隱隱總是相信師弟就是那種不露相的真人。有他出手,李湯的命定是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