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酷暑,驕陽似火。
唐景玉仰面躺在山路旁邊的樹蔭裡,懶懶地不想動彈,一口氣走了十幾里路,她又累又困。
只是她更渴,嘴脣乾裂嗓子冒煙,再不喝水就要死了。
扭頭看看,一路走過來身邊僅剩的幾個災民裡,石家夫妻並肩坐在一棵樹下,都閉着眼睛背靠樹幹歇息,滿臉疲憊。年近五十的李老頭跟她一樣躺在草地上,衣衫襤褸,大腿都快露出來了。
唐景玉擡起自己的左腿,破破爛爛的褲子立即往下一出溜,露出一段髒兮兮的小腿。
她熟視無睹,閉上眼睛繼續睡覺,過了會兒揉着眼睛站了起來,迷迷糊糊往林子裡走。
“柱子去哪兒啊?”李老頭坐了起來,打着哈欠問她。
唐景玉回頭,發現石家夫妻也睜開了眼睛,她面無表情,一邊往前走一邊含糊不清地道:“撒尿。”
李老頭臉上明顯浮現失望,艱難地開口囑咐道:“順路看看山裡有沒有野果子!”說完難受地揉揉喉嚨,狠狠吞嚥,可惜嘴裡乾巴巴的,之前摘的野果子早都吃完了,哪裡有口水給他解渴。
唐景玉沒理他,有氣無力往裡面走了一段路,確保這邊什麼動靜那三人都聽不見了,她悄悄躲到樹後,把僅剩的兩個野果子拿了出來。
青色的果子,還沒有核桃大,是她故意撿小的摘的,就爲了藏在身上不易發現。那些大的,路上李老頭吃一個她就吃一個,等李老頭自己的都吃完了,她也只剩兩個大的,故意被李老頭威脅分他一個,免得他總懷疑她身上還有。石家夫妻身上肯定還有果子,李老頭不敢跟他們搶,只欺負她瘦巴巴的沒力氣。
果子還沒長開,嚼在嘴裡啥味兒也沒有,唐景玉不敢耽擱太長時間,三兩口啃完所有果肉,連果核都吸了好幾口才吐到草叢裡,這才慢吞吞往回走。
撒尿,撒個屁,別說肚子裡都快沒水了,有她也捨不得撒出去。
“找到果樹沒?”李老頭一直等着呢。
唐景玉搖頭,“走不動。”說完又挺屍一般躺在地上。
李老頭狐疑地盯着少年乾癟的身子,想想這麼短時間臭小子也不可能找到果樹,便躺了下去。
唐景玉是真的困了,倒地就睡,睡着睡着聽到隱約的馬蹄聲,她睜開眼睛,不小心被樹葉間閃爍的陽光刺到,連忙扭頭,過一會兒再睜開。視線盡頭是一處拐彎,聽馬蹄的動靜,還要過陣子才能拐過來。
唐景玉看向同伴們。
石家夫妻無動於衷,李老頭盯着路口瞧了會兒,扭頭看她。
唐景玉在老人渾濁的眼睛裡看到了渴望和猶豫。
誰都想搭順風車,可冒然攔路是有危險的,有的乞丐運氣好,遇到好人成功上車,有的運氣差,被狠心的車伕一鞭子抽開,車沒搭上,反倒白白添了傷,更有人不要命躺在車前以命相逼,然後就真的送了命。
可是,萬一自己就是那個運氣好的呢?
李老頭猶豫不決,唐景玉同樣蠢蠢欲動,倒是石家夫妻穩穩坐着,沒露出半點嘗試的興趣。
唐景玉側轉過身,對着對面的山道發呆。
路太長,她真的不想走了。
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唐景玉摸出僅存的野果子,悄悄藏到草叢裡,然後噌地站了起來,在李老頭三人震驚的目光裡躺在路中央。開始是躺着,很快又改成趴着,面朝來路斜趴,頂着一頭亂糟糟頭髮的腦袋直接搭着被曬得發燙的土路,眼眸緊閉。
“你不怕死啊!”李老頭猶豫地喊了一聲。
唐景玉沒理他,認真聽馬蹄聲車輪碾地聲。確實跟剛纔聽到的一樣不緊不慢,她鬆了口氣。能在這種曬死人的天氣裡慢悠悠趕路的人,應該不是暴脾氣,就算不肯拉她一把,最多也就把她擡走,不太可能會打人。
李老頭一眨不眨地瞅着她。
就像是虎口奪食,如果無人上前搶奪,他也不敢,現在有人搶了,他也想搶。
李老頭一骨碌爬了起來,轉眼就躺到了唐景玉身前,趴地姿勢跟唐景玉一模一樣。
唐景玉將老頭子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好歹換個姿勢啊,兩個人這樣躺着,任誰也不信他們倆不是合夥裝死吧?
時間緊急,唐景玉不想浪費脣舌跟老頭子吵,小聲教他:“你換個姿勢。”
李老頭又不傻,馬上轉過彎來了,改成側躺,腦袋搭在伸出去的左胳膊上。
唐景玉真心感激他,聲音都帶上了哭腔:“李叔你對我真好,以前是我誤會你了,早知道你爲了不讓我被車碾死寧可擋在我身前替我探路,這一路上我一定會把你當親爹孝順的,李叔……”
李老頭正納悶自己啥時候對臭小子好了,聽到後面那話馬上竄了起來,迅速躺到唐景玉身後。臭小子做夢吧,他躺前面是怕錯過好機會,差點忘了攔車是有危險的。
“李叔你……”唐景玉心酸又委屈地控訴,嘴角卻高高翹了起來。
“閉嘴,車來了。”李老頭沒好氣地打斷她。
唐景玉聽話地裝死。
馬蹄噠噠,一聲一聲像是踩在她心口,唐景玉悄悄睜開一條眼縫看那馬車,若是那匹高頭大馬到了身前三步還不停下,她會以最快的速度閃開的。
雙方越來越近,頭戴草帽趕車的錢進眉頭也越皺越深,距離幾丈遠時,他回頭問車裡的人:“掌櫃,前面有兩個乞丐攔車。”
“往路邊扔幾個錢。”男人聲音低沉,如茅檐落下來的雨珠墜在瓷盤上,清幽好聽。
錢進了然,先從懷裡掏出五個銅板準備好,到了乞丐跟前時估摸好距離,大聲催促道:“我們掌櫃心善,賞你們銅板買飯吃,快去撿吧!”說着將銅板使勁兒朝路邊拋去,同時揚起馬鞭,準備兩個乞丐一走開便快馬加鞭離去。
銅板在空中閃着並不強烈的光,很快便落到草叢中。
石家夫妻立即站了起來,李老頭速度比他們更快,眼疾手快連續抓起了三個銅板,另外兩個離得遠,被石家夫妻搶了。他想瞪人,想了想又怕石姓漢子打他,小聲嘀咕一句轉身,本以爲馬車跑了,沒想到馬車居然停了下來,而臭小子還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兒。
錢進也很鬱悶,不由猜測趴在那裡的乾癟少年是不是真的不行了。他盯着少年被曬得發紅的臉龐打量,看不出什麼,只好再次請示主子:“掌櫃,這人還趴着呢,咱們怎麼辦啊?”前陣子山東鬧災荒,這幾個月斷斷續續有人逃過來,他聽說過不少車主碾死攔路乞丐的事,可他做不來啊,趕車遇到貓啊狗啊他都得等人家走了才繼續上路的。
“下去看看,真不行了捎他一程。”男人聽起來無動於衷,但聲音比方纔還低了。
錢進知道掌櫃是不想被其他乞丐纏上,聞言立即跳下馬車,揚揚馬鞭將湊過來的老乞丐喝退幾步,這才走到少年身前,用腳尖踢了踢少年肩膀:“喂,你怎麼了?是不是口渴了?我們車上有水。”
唐景玉有氣無力地擡起眼皮,嘴脣動了動。
錢進皺皺眉,蹲了下去,李老頭狐疑地瞅瞅臭小子,也湊了過來。
唐景玉半搭着眼皮,聲音輕的幾不可聞:“救我,我,不想死……”
她臉上髒兮兮的,伸出來的手又小又瘦,看起來像個孩子。錢進有些不忍,抱起人就要往車上放。李老頭已經猜到臭小子是在裝可憐了,心裡暗罵臭小子狡猾有好辦法也不想着他,人卻拉着唐景玉的手乾哭起來:“柱子咱們遇到菩薩了,你不用死了,等到了鎮上爹就給你討錢治病啊!”
石家夫妻不喜歡多管閒事,而臭小子是裝的,料他也不敢拆穿他。
錢進沒那麼好糊弄,將少年橫放到車上後,仔細打量打量兩人,老乞丐是小眯縫眼,少年剛纔睜開時分明是又圓又大的桃花眼,臉龐更是沒有半分相似之處。懶得跟老乞丐分辯,他撐着馬車就想跳上轅座。
“大爺別走啊,我真是他爹!”李老頭一把扯住他胳膊,焦急無比地道。
錢進差點被他扯個跟頭,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一鞭子抽到老乞丐身上:“滾,再敢碰我打不死你!”
李老頭心知自己今個兒是搭不上便車了,不敢拉錢進,他發狠把臭小子往下拖:“你給我下來,老子坐不成車你也別想坐!”
“你放手,你再敢碰他一下試試!”錢進真是生氣了,又給了老乞丐一鞭子,世上怎麼有這樣惡毒的人!
李老頭疼得直跳腳,不得不暫時鬆開,眼看着錢進將裝死的臭小子推回去,他哈哈大笑:“你個傻子,你以爲他是真快死了啊?我告訴你他那是裝的,也就你這種傻子纔會上當被他騙!”說完趁錢進愣住,他又去扯唐景玉,還狠狠掐了她腿一把,“我叫你裝,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錢進這次沒有立即攆人,而是帶着三分懷疑盯着少年。
唐景玉恨不得對準李老頭胯.下狠狠踹一腳,但她只是難受地睜開眼睛,好像剛睡醒般,她茫然四顧,看到李老頭,眼睛猛地一縮,“別吃我……”
李老頭傻了眼。
錢進卻聽清了,想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聽聞,再無半點猶豫,一把將老乞丐掄到草叢裡,再次將少年放好,跟着利落上車揚長而去。
車後李老頭的叫罵漸漸聽不清了,馬車跑出一段距離後也恢復了緩行。
唐景玉仰面躺着,因爲腦袋對着車簾縫隙,她沒敢讓自己偷笑。
想坑她,李老頭再活幾十年吧!
暗暗得意一陣,唐景玉喃喃出聲:“水,水……”
她是對錢進說的,可惜錢進沒有聽到,唐景玉正想提高聲音,一個竹筒從裡面送了出來。唐景玉這才記起車裡還有個人,她吃力地去接,轉身時情不自禁透過竹筒撐開的縫隙往裡面瞥了一眼。
這一看,她呆若木雞。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