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錢進進去了,燈鋪夥計領着唐景玉去門口登記姓名。

不過他們去的不巧,圓臉夥計正忙着。他看看後面幾十人的隊伍,有些歉疚地對唐景玉道:“小兄弟你瞧見了,這些人大老遠地趕過來,眼瞅着天都快黑了還在這排着,反正小兄弟都被我們掌櫃看上了,要不先到裡面坐坐,這邊收拾好了我再替你記上名字?”

說話挺客氣的,心也好。

唐景玉無事可幹無處可去,笑着讓他繼續,她就在一旁瞅着,全當看熱鬧。

或許是心情不一樣了,唐景玉發現隊伍移動速度還是挺快的,因爲大多數人在認字這一關就被刷下去了,真正費工夫的是給過關的人登記姓氏籍貫,再發一個竹籤,算是明日參加選拔的憑證,免得有人冒名頂替。

大概二十個人裡能有一個得到竹籤。

唐景玉一邊瞧着一邊聽閒着的兩個夥計說話,也知道了很多事情。

這次宋殊與其說是在收徒,其實是在招工呢。人招進來拜他爲師,第一年他傳授做燈籠的基本本事,期間徒弟在宋家白吃白住,一年四季還各發兩身衣裳,宋殊交待他們做什麼他們就得做什麼,做的不好宋殊隨時可以攆人。最後留下來的,要想繼續學做燈籠,得跟宋殊籤二十年的工契。徒弟做出來的燈籠能賣之前,待遇跟以前一樣,燈籠能賣之後,就能拿六成賣燈籠所得了。二十年契滿,徒弟可以選擇繼續留在這邊做事或是出去單幹。

一個夥計指指後面,對唐景玉道:“之前宋家招的徒弟,幾乎沒有離開這裡的。你想想,宋家字號響噹噹,他們在這裡做一盞燈籠賣五兩能拿三兩,離開這裡,能賣一兩都是運氣好。燈籠上少個宋字,哪怕其他地方一樣,價錢也是天上地下。”

唐景玉跟着道好,有點明白爲何這麼多人來排隊了。窮苦人家不說,那些家裡稍微有點條件能讀得起書的,考秀才還不是爲了當官,當官有什麼好處啊,賺錢唄,說什麼爲了百姓蒼生一展抱負都是虛的,大戶人家當官是爲了權勢,小戶人家多半都是爲了錢。現在有個掙大錢的活計擺在眼前,雖然名聲傳出去不怎麼好聽,實惠撈着了啊,而且萬一沒被選上,還可以繼續讀書去,再說了,宋家現在算是雅商,有個狀元爺帶頭,名聲也不是特別難聽。

正扯着,唐景玉忽然覺得眼前一亮。

卻是一對農家夫妻領着孩子走後,露出後面一個錦衣少年郎來。那人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長眉鳳眼,臉頰清瘦,乍一看有些清冷,只是細看之下,很容易就發現少年目光有些呆滯,一開口那種感覺就更明顯了。

“我想做燈籠。”少年看着圓臉夥計道。

圓臉夥計忙,沒有唐景玉的閒心細細打量少年,多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綢緞衣裳便把書拿了起來,讓他照着念。

朱壽沒有接,有些茫然地看向身邊的老僕王叔。

王叔嘆口氣,小聲提醒道:“三少爺,你把這段讀了才能學做燈籠。”

朱壽怔了一下,跟着掃了一眼書上內容,平靜地讀了起來,聲音清朗好聽。

他沒讀完,圓臉夥計就拿出紙筆讓他把自己的名字籍貫寫下來,朱壽照做。唐景玉伸着脖子看過去,只見紙上字跡清雋飄逸。

唐景玉心生好奇,見後面還有二十來人,一時半會兒忙不完,她往旁邊走了幾步,等主僕二人走過來時上前打招呼:“朱公子是吧?真是巧了,我叫唐五,也是今天剛報名的,明天過來考試時還請朱公子多多提攜啊。”

朱壽呆呆地看着她。

唐景玉困惑地看向王叔。

王叔黯然回話:“唐公子客氣了,這是我家三少爺,前年失足從假山上摔了下去,後來就……聽說宋掌櫃挑選徒弟時不讓外人進去觀看,明日還請唐公子幫忙照看一下我家少爺。”

“原來是這樣,唉,朱公子相貌堂堂,真是可惜了。老伯放心,能幫上忙的我一定幫忙。”唐景玉很是爽快地道,然後又壓低了聲音,“老伯,其實我有點想不通啊,看朱公子穿着打扮,府上應該是富貴人家,怎麼也來拜師了?”

“說來話長啊。”王叔情不自禁隨唐景玉走到了大街邊上,看看乖乖跟過來的朱壽,他又嘆了一口氣:“實不相瞞,我們老爺是鄰縣的一位員外,家裡有田地有鋪子,豐衣足食。我們三少爺是庶出,老爺死後三少爺生母也得病去了。夫人不喜三少爺,正好三少爺壞了腦子後喜歡折騰這些手藝活兒,這次宋掌櫃收徒弟,夫人就讓我領三少爺來試試。”他送完人就得回老家了,也不怕得罪當家夫人,自然有什麼就說什麼。

唐景玉義憤填膺:“竟然有如此惡毒的主母,她就不怕旁人說閒話?”

王叔冷笑:“她要是怕,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了。對了,聽你口音不似本地人,也是從遠處趕過來的吧?找到客棧下榻了嗎?沒有的話咱們一道如何,我們少爺認生,你們先熟悉熟悉,明天我好放心。”

唐景玉尷尬地笑笑,低頭道:“老伯誠心相邀,可惜我,我身上的錢都花完了,住不起客棧,今晚打算隨便找個地方睡的。”

王叔活了這麼大歲數,哪還不明白小兄弟爲何主動搭訕,不過看少年眉眼端正不似奸邪之徒,他也確實得找個人幫忙照看自家少爺,便笑着道:“沒事沒事,咱們碰上就是緣分,今晚小兄弟的房錢我出了,哼,我們夫人難得大方一次,盤纏給的足着呢。”

唐景玉等的就是這話,連忙道謝,“老伯真是解了我的急,只是我是宋掌櫃叫過來的,得等那邊的人全都考完了夥計纔有空給我登記,老伯稍微等我一會兒可好?”

王叔看看沒剩多長的隊伍,點頭應了。等唐景玉轉身走後,他語重心長地叮囑自家少爺:“三少爺,明天我不能陪你進去,你就跟在他身旁,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知道嗎?”

“知道。”朱壽聽話地道,側頭看向剛剛認識的少年。

唐景玉側對夕陽站在燈鋪外面,餘光裡見朱壽看過來,她朝他粲然一笑,整個人被夕陽餘暉籠罩,連笑容都變得模糊不清。

朱壽也笑了一下,目光單純宛如孩童。

登記完名字,唐景玉隨朱壽主僕去了客棧。

王叔想給她單獨開間房,唐景玉沒讓:“老伯您別破費了,現在天熱,我在您屋裡打地鋪就行。”她是想佔朱壽的便宜,但所需也只是個容身之地。如今她身上揣着四十多個銅板,唐景玉怕半夜被人盯上搶了,否則在外面住一晚也不算什麼。

王叔越發覺得唐景玉人不錯了,笑着道:“那好,晚上咱們倆擠一擠,省下房錢咱們多點兩個菜吃。”客棧裡牀夠寬,他們一老一小都是瘦子,應該沒有大礙。

“他跟我睡一屋。”一側朱壽突然開口,看着唐景玉道:“你是我朋友,跟我住。”他的屋子比王叔的好。

唐景玉愣了一下,爲朋友這個詞。

王叔挺欣慰自家傻少爺難得肯接受陌生人了,拍拍唐景玉肩膀勸她答應,唐景玉當然不會拒絕,笑着朝朱壽道謝。

商量好了,三人落座叫菜。

聞着旁桌傳來的飯香,唐景玉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兩聲。

王叔忙着點菜沒聽見,朱壽耳朵靈聽到了,咧嘴偷笑,笑得特別賊。

唐景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等王叔讓她點個喜歡吃的時,她沒有再客氣,點了一盤紅燒魚。誰讓朱壽笑話她?

待所有菜都端上來,唐景玉盯着那些久違的菜餚,突然有點想哭。

四年啊,除了偶爾抓到的麻雀野雞,她根本沒有吃過肉……

想要狼吞虎嚥,偏偏礙着體面只能剋制,幸好王叔吃飯不像朱壽那樣細嚼慢嚥的,唐景玉當男人習慣了,便學着王叔那樣大口吃起菜來,邊吃邊同王叔說話。朱壽話少,就在一旁靜靜地聽着。

吃完飯,唐景玉跟朱壽一起回了二樓的客房,王叔住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