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晚自習之後,大約晚上十點左右,張進、方誌遠和朱元旦就各自回房去睡了,其中方誌遠不再和張進睡一個房間了,而是睡在張嫺以前住的屋子裡,至於朱元旦則是住在那間之前一直空着的客房裡。
各自回到房間之後,洗漱上牀躺着,蓋上被子,卻只有張進閉上眼有睡意,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而朱元旦和方誌遠則是怎麼也睡不着了,尤其是那朱元旦,躺在牀上輾轉反側,不知不覺間眼淚又流了出來。
他擡手胡亂抹了抹臉,自嘲地自言自語道:“真是沒出息啊!有什麼好哭的?哭又有什麼用啊?至少先生和師孃願意收留我,除了回朱家,我不再是無處可去了!”
口中如此說着,但那眼淚卻是怎麼也止不住,如泉水一般涌了出來,好像要把這些年受的委屈都宣泄出來一般。
是啊!委屈!或許在外面人看來,他這個大戶人家的庶長子也是錦衣綢緞的穿着,精米細面的吃着,還有僕人丫鬟伺候着,這就是標準的公子哥的享受生活,哪裡還有什麼委屈呢?
但大戶人家內裡的事情,誰又能知道呢?他是還錦衣綢緞的穿着,精米細面的吃着等等,維持着表面公子哥的生活,可是實際上除了這些,在朱家被人各種冷待,連個丫鬟僕人都使喚不動,都在背後有意無意地對着他指指點點,嫡母不理不問,冷眼旁觀,親爹也漸漸疏遠他,就是親孃都不敢伸手多問一句,活的戰戰兢兢,小心翼翼,這樣的境況誰又能知道呢?
對於朱元旦來說,這表面上大戶人家公子哥的風光做派,不過就是驢糞蛋表面光而已,其實內裡他在朱家日子過的連家裡的僕人丫鬟都不如,朱家的非議和冷漠讓他常常無法安睡,他私下裡不止一次地想着要逃離朱家,可是茫然想着,這世上除了朱家,他好像無處可去,所以只能忍耐着了。
而現在,他好像不用再回到那個讓人徹骨寒冷感到不安的朱家了?朱元旦躺在牀上,摸着身上略顯粗糙並不怎麼柔軟的被子,卻是由衷地笑了笑,心裡溫暖極了,他擦了擦眼淚,閉上了雙眼,終於是能安心地睡着了。
因爲這裡是先生的家,這裡沒人在背後對他指指點點,沒人對他非議冷嘲熱諷,更沒人對他心懷惡意,他的心安穩了下來,就像一隻在海上漂泊的小船終於找到了溫暖的港灣停泊了下來,不必再經受各種風吹雨打,流言蜚語了。
心安穩了下來,閉上了雙眼,自然而然的就入睡了,呼吸均勻,睡的很安穩。
而另一處,在張嫺原來住的屋子裡,方誌遠躺在牀上,卻不知道怎麼的,心煩氣躁的,總是睡不着。
他一閉上眼,就會想起剛剛聽見的張娘子和朱元旦說的話,還有偷偷看見的朱元旦邊哭邊笑的樣子,再想想這些年他對朱元旦的耿耿於懷,就怎麼也睡不着了。
此時,他心裡也有些茫然無措,不知道這幾年對朱元旦的態度是對還是錯,當初確實是朱元旦故意找他家的茬,他心裡憤恨難當,但真的有必要這樣一直耿耿於懷下去嗎?他有些不知道了。
他茫然地睜着雙眼,越想心裡越是煩躁,就想着找人傾訴一番,等到月升正空之時,他就再也忍不住地坐起了身,然後下了牀,穿好衣服鞋子,打開門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來到了張進的屋子前,他輕輕地敲了門,小聲喚道:“師兄!”
屋裡的張進已是睡熟了,這喚聲傳進屋裡,張進只是翻了個身,就繼續睡了,根本沒叫醒他。
方誌遠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張進起牀來開門,他猶豫了一下,就又是敲了敲門,小聲道:“師兄,是我!志遠!你開開門!”
張進終於是被他弄出的動靜吵醒了,睜開了迷濛的雙眼,聽着方誌遠小聲又格外清晰的喚聲,他也有些煩躁地拍了拍臉就道:“等會兒,我這就開門!”
然後,他下牀去開了門,把方誌遠讓了進來,又關上了房門,就坐在牀沿上沒好氣道:“這半夜三更的,志遠你不在屋裡睡覺來我這裡幹什麼?把我給吵醒了!”
方誌遠抿了抿脣道:“師兄,我睡不着,想和你說說話,所以就來了!”
“有什麼話不能明天說嗎?”張進更沒好氣了,白了他一眼道。
方誌遠也不在意,自顧自地道:“師兄,你也知道,我這些年對朱元旦一直耿耿於懷,冷臉相待,愛搭不理的,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太過小心眼了?”
聽他如此說,張進詫異了一瞬,有些摸不着頭腦奇怪地反問道:“我說怎麼,你怎麼忽然這麼想了?”
方誌遠苦笑道:“就是傍晚的時候,我無意間偷聽到了朱元旦和師孃說的話,又看着他邊哭邊笑的樣子,就覺得他也很可憐的,這些年他也沒再做過什麼欺人過分的事情,然後忍不住就反省自己,這樣與一個也堪稱可憐的人一直耿耿於懷下去,好像有些沒必要!只是自找難受了!師兄,你說我真的做錯了嗎?”
張進不由搖頭失笑一聲,道:“你就爲這個睡不着啊?那真沒必要!確實,元旦確實在朱家處境不太好,但要說就因爲他可憐,就說你做錯了,那也不一定!”
“志遠,我就問你一句,對於當年元旦威逼你家還債的事情,你真的放下了嗎?說實話,你心裡真的放下了嗎?”
方誌遠沉默了,抿緊脣,想了半晌,卻是又堅定地搖了搖頭道:“我不想欺騙師兄,當初的事情還記在心裡呢!從不曾忘記過!因爲我知道,如果當初沒有先生幫忙,朱元旦又再去我家裡威逼幾次,恐怕我爹被逼的沒辦法了,真的會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情來,比如把我家小妹賣了等等,家散人亡那就在眼前了,這樣的事情如何能夠輕易就說放下了呢?”
他很是真誠,很坦然地承認自己從沒有忘記過當初的事情,張進就知道是這樣的答案,方誌遠耿耿於懷這些年了,哪裡是說放下就放下的呢?
當然,他也理解方誌遠,這樣的事情落到誰身上,也不可能那麼容易釋懷的,留下心結是一定的。
但是,聽到這個答案,張進也有些悵然,他嘆道:“既然從沒忘記過,那就別因爲覺得元旦可憐就勉強自己去原諒寬恕,他可憐是可憐,但當年做過的惡事卻也不能因爲他可憐就一筆勾銷了,這是兩碼事,別爲難自己,知道嗎?”
“師兄?!”方誌遠有些吃驚地看着張進,可能沒想到張進會這麼說吧,難道張進不想看見他和朱元旦化解干戈矛盾嗎?
張進笑了笑,道:“別這樣吃驚地看着我,其實我也想你們兩個能夠化干戈爲玉帛的,我以前還就此勸元旦向你低頭呢,可那小子不知好歹,脾氣倔着呢,不願向你低頭!他都不願低頭,志遠你這個受害者,又何必覺得他可憐呢?沒這個道理的!該怎樣還怎樣吧,看緣分造化,或許哪一天他想通了就真的低頭認錯了,又或許哪一天你自己想通了,真的放下了呢?到時候心結自然解開了!”
“而很不必像現在這樣,他倔着不願低頭認錯,你不曾忘記過,又覺得他可憐,內心糾結着去談原諒寬恕,對與錯,這都是很扭捏擰巴的事情,很不自然的事情,你自己也過不了自己內心的那一關,那又何必呢?”
“好了!志遠,別胡思亂想了,快回去睡吧,你不睡我還要睡呢,師兄我真的有些困了!”
聽了這番話,方誌遠面上若有所思,站了起來就笑道:“那打擾師兄了,聽師兄這麼說,我好像心裡豁然明白了些什麼,這就回去再想想!”
“嗯!嗯!”張進隨意地點頭道,“回去吧,記住!別因爲憐憫就原諒別人之前的過錯,這是不對的!還是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纔是!別爲難自己!明明做錯的是他,你是受害者,卻想差了,自己爲難自己,這算怎麼回事啊?沒這個道理啊!”
“是,師兄說的是!”方誌遠失笑道,有些釋然道,“是我想差了,這就回去好好反省!”
然後,張進送他出了屋子,再把房門關上,就打着哈欠,又上牀躺下,蓋着被子,不一會兒就又入睡了。
而方誌遠回到自己房間之後,好像真的釋然不再糾結了,他也是躺下之後就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