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四月後。雒陽的官員們便突然間發現原本時常叫囂着要南征,要統一天下的曹操竟然偃旗息鼓了。雖然他依舊還在督促着麾下的將領加強軍隊的建設並準備在兗州、司隸和徐州三地繼續進行軍改,可是卻沒有了之前的大張旗鼓宣揚軍隊建設要爲統一天下服務,要爲統一天下讓步的張揚。若不是樞密院中還有正在制定南征計劃的消息傳出來,衆人估計會以爲曹操要放棄南征了。
其實這件事並不奇怪,只不過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曹操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漢中到手了,這時候曹操依舊期待着立刻出兵南下。可是當張鬆到雒陽獻上了西川地圖後,曹操卻發現他面前的攻擊目標突然間多了起來。正在猶豫之中時,張遼又向曹操獻上了以科舉考試的制度選拔官員並藉此削弱士族對官僚體系的控制的建議,這使得曹操頓時如遭棒擊一般如夢方醒。在自己的後方尚未穩固之前,急於南征並統一全國的結局就是自己半生的努力會被士族高門輕而易舉的接收。雖然推遲征伐諸侯會使得這些諸侯的力量得以提升,但是同樣也會使得諸侯間難得的聯盟會因爲時間的推移而重新面臨着分裂。這些諸侯原本就並非鐵板一塊,孫權與劉備、劉表之間充滿着齟齬,劉璋與益州南面的蠻族也關係緊張,還有韓遂與羌、氐兩族同樣也會在特定的時間段內劍拔弩張。曹操暫時的鬆手就可以在無需付出代價的同時得到這樣好的收穫,這樣的預期效果也是曹操暫時偃旗息鼓的原因。
但是曹操的舉動卻讓一批想借南征一事獲取利益的人鬱悶不已,其中最爲失落的便要數此時已是議郎的許攸了。
當初離開袁紹時許攸並非沒有猶豫,雖然曹操與他是少年時的交情,可是那時候袁紹也是他們的朋友,而且一羣人中自然是以袁紹爲首。可是在袁紹就要敗亡之前,他許攸突然拋棄了袁紹。即便許攸之前也有過拋棄王芬的記錄,但這一次的代價實在不小。然而許攸還是義無反顧的離開了袁紹,因爲他並不想爲袁紹陪葬。
當許攸帶着他自以爲能夠讓曹軍輕易擊敗袁紹的情報投奔曹操後,曹操那種熱情也確實讓心中忐忑不安的許攸安了心。緊接着就是一場大戰,曹軍大獲全勝,袁紹軍全面退縮。許攸也終日得意洋洋,自以爲自己是這場戰爭勝利的大功臣。
然而就在許攸自得意滿之際,他卻在無意中偷聽到了幾個曹操身邊侍衛的閒聊,這才得知即便他不想曹操透露袁紹大軍的糧草囤積之處,曹軍的斥候也已經將這個情報探聽到並彙報到了曹操那裡。也就是說,有沒有他許攸,曹軍的勝利都是不可阻擋的。此時許攸才恍然大悟,爲什麼身邊的人總是看他的眼神不善。在結合自己近期有些過分的態度,許攸頓時生出一生冷汗。在這一次的反省之後,便有了大軍班師後低調的許攸。
不過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許攸雖然低調了一段時間,可是他的性格卻註定了他不可能隱忍太久,在察覺到曹操因爲北伐烏桓大獲全勝後而產生了乘勝追擊,立刻南征的念頭之後,許攸便意識到若是抓住這個機會,他說不定還能夠找到昔日在袁紹那邊的風光歲月。雖然已許攸的智慧也明白曹操如此急於求成很有可能會遭到失敗,但是與別人不同的是,許攸並不在意曹操是否會失敗,他在意的只是自己是否能因此得利。何況根據敵我雙方的實力對比,許攸也知道,即便是南征失敗,曹軍也不過元氣受損。卻不會傷筋動骨。否則他也不會再這上面打主意,畢竟曹操現在是許攸的米飯班主,許攸也不會眼看着曹操勢弱的。
但是讓許攸鬱悶甚至氣憤的卻是南征的事情一開始順風順水,就連尚書令荀彧也因爲某些原因放棄了阻止曹操南征的企圖。可是一開始就擺明車馬反對南征的張遼、郭嘉等人卻在不聲不響之間,將南征荊襄改成了西征漢中,而且還在出兵之前將消息完全隱瞞,直到漢中已經拿下,他許攸才得知消息。雖然打哪裡的敵人許攸並不在乎,但是此次改變作戰計劃卻沒有許攸參與,出兵也沒有許攸的份,這就讓許攸分外的不滿。但主將是張遼,曹操的兩個兒子也在軍中,他許攸就是再如何不滿,也絕不敢流露出來。他可不想學那些不開眼的御史們,因爲彈劾張遼妄動刀兵而被曹操一擼到底。
但是漢中歸附也並沒有讓曹操斷了南征的心思,反而因爲漢中數量豐厚的存糧而使得曹操南征的心思日重。許攸此時也忍住了性子,沒有乘機上躥下跳的聯絡,而是緊緊的等待着曹操下令發兵。因爲許攸對曹操實在是太瞭解了,若是你表現得過於急切,反而會引起曹操的疑心,導致前功盡棄。反正南征的建議本就是許攸極力主張的。之前的功夫也不會白做,許攸只樂得等待時機成熟便可坐收漁利。
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益州使者離開後不久,曹操便絕口不提南征一事,甚至在許攸忍無可忍,壯着膽子,小心翼翼的向曹操試探着詢問時,也被曹操告知南征一事事關重大,要慎之又慎,還需要羣臣羣策羣力,共同努力出謀劃策,制定出一個萬無一失的南征計劃來。
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辭讓許攸聽的在心中直翻白眼。曹操不是個聽不進不同意見的人,可是在這種關係重大的問題上,曹操又什麼時候真正聽取過羣臣的意見,還不都是他的那些心腹與他私下裡商議後再拿到明面上讓衆人討論。其結果也就是稍加補充,甚至根本就沒有任何變動的直接下發各軍。如今怎麼就要慎之又慎,還要羣策羣力了呢?許攸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緊接着就是大公子曹昂自幷州迴歸雒陽,並擔任了五官中郎將,負責丞相府與樞密院之間的協調。話雖如此,可是許攸本身就是個陰謀論者,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曹昂就僅僅只是負責協調而已,其中必然有什麼他至今還看不明白的東西。
時至今日,許攸方纔有點後悔爲何過於傲慢而沒有好好的經營一下人脈關係。否則也不至於因爲情況的突然變化而茫然不知。
但是許攸卻並非是一個會坐以待斃的人,否則當初也不會先後拋棄王芬和袁紹而自己開溜,此時越是茫然,許攸就越是想盡可能的將事情打探清楚。
當初許攸推動曹操南征時也並非是一個人,還有很多抱着各種心思的人也因爲與許攸不謀而合的謀劃而併力使勁,此時許攸便知道,這條關係不能斷。他也必須好好的經營自己的關係網了,否則一旦有事發生,他甚至根本就不知情,那就是**煩了。
許攸是想到做到,在例行的朝會結束後便等在皇宮門口,直到最近剛剛由諫議大夫升任太中大夫的董昭出現在宮門口,這才笑容滿面的迎了上去。
“公仁兄,”許攸滿臉堆笑着向董昭行禮,口中說道:“公仁兄如今因功封侯,攸特意在此等候,欲請公仁兄喝酒,不知公仁兄可否撥冗賞臉啊?”
董昭如今已是太中大夫,又因爲之前累計的功勞,今日被曹操上表天子後封爲千秋亭侯。可正當董昭興致勃勃的走出宮門時卻遇到許攸攔路請客,雖然董昭心知許攸絕不是無緣無故,更多的可能性還是拉關係。但是董昭嚴格說起來原本也是袁紹的部下,只不過比許攸早幾年投奔了曹操,許攸如今當面示好,雖具體情況不明,但董昭也不覺得再多一個交情會有什麼問題。而與他們經歷相同的還有荀彧、郭嘉,只不過這兩人投奔曹操更早,也更得曹操信任。他們更加謹慎,輕易間絕不會隨便與人搭上關係。董昭也只能另尋他法。今日許攸示好,董昭便順水推舟。
“子遠兄想請,昭自然不會推辭。就請子遠兄帶路吧。”董昭笑道。
相對許攸的性格上的小肚雞腸,他在招待客人上卻並不吝嗇,此次爲了與董昭打好關係,許攸在雒陽最好的酒樓定下了一桌上好的席面。
酒樓就在洛水岸邊,許攸訂下的又是靠窗的包間,一進門便是一片綠色。綠色的竹片包裹的牆壁,四周擺放着的綠色的盆栽竹子,讓人從室外的高溫中立刻能感受到一陣舒適的清亮。而坐下後,擡眼便可以欣賞到洛水的美景。河岸邊的綠樹,夕陽下返回的白帆,儼然是一副天然的長卷。許攸如此佈置,確實讓董昭感到了許攸此時的誠意。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董昭見到許攸依舊不開口,心知許攸是有些拉不下面子。既然今日許攸如此給他面子,董昭也不介意首先開口。
“子遠兄,今日要多謝你的美意了。”董昭舉杯說道。
“哪裡,哪裡……”許攸自然是一連串的客氣。
兩人你來我往的一通交流,但是卻始終沒有涉及到真正的內容。但是就從這似乎無關緊要的話語中,董昭卻聽出了許攸的意思。
“如今大公子回雒,丞相又將精力盡數放到政務上,攸所長者卻是軍務,如今空閒時日頗多,倒也輕鬆自在啊!”
許攸的話所說的輕巧,可是他的語氣中依然有一股無法掩飾的酸楚。就從這裡,董昭聽明白了許攸究竟有何原因。
可是曹操這段時間的變化就連董昭也弄不明白,事實上董昭甚至在荀彧、荀攸面前試探着打聽過,然而就連這兩人似乎也是毫不知情。此時董昭心中明白,如果不是真的無事,那便是此事只有張遼、郭嘉知道。
想到這裡,董昭也不由得暗自頭疼。張遼與郭嘉,董昭並不陌生,可是這兩個曹操麾下有名的不羈人物卻始終沒有與董昭形成什麼實質性的交情。見面時雙方都十分客氣,但是每當董昭欲加深雙方關係的時候,卻立刻會被兩人將話題岔開。時至今日,董昭與這兩人依舊不過是點頭之交。而能於這兩人有交情的則除了武將,便是老資格的曹操部下,如李典、樂進、任峻等等。如今這兩人一個位高權重,一個位雖不算高但權力也很重,他們纔是曹操真正被託以腹心的人,簡稱就是心腹。可是董昭也只能暗自嘆息,根本無法將自己與張遼、郭嘉的關係進一步發展起來。
“子遠,當初丞相欲將你安排在樞密院,可你卻執意不肯,否則今日又怎會清閒?”董昭笑道:“就算是丞相今日將精力全部放在了政務上。可是樞密院卻只見人員匆忙的進出,可見其中極爲忙碌。隨後必然會有大動作啊!”
雖然有些惋惜,但是董昭也明白張遼等人的心思,這其中也有與其謀劃之事不謀而合的地方。也就是說,雙方也不是沒有合作的基礎,而且雙方也確實在之前有過較爲默契的配合。董昭現在也不急着拉關係,反正距離他設想的大致計劃還未到真正發力的時候。不過這也不妨礙董昭此時拉攏許攸,雖然許攸不算是曹操的心腹,可是他們之間畢竟也有青年時代的交情,說不定什麼時候曹操會心血來潮的念舊一次,許攸依舊還有着東山再起的機會。燒熱竈不如燒冷竈,奇貨可居雖然是數百年前的事情,但這種行爲準則卻延續至今。何況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董昭雖不至於明着拉幫結派,可是暗中交好羣臣也是爲自己留一條退路。當然,即便是要拉交情,董昭也絕對不在意此時小小的刺激一下許攸,誰讓許攸剛剛歸附曹操時一臉傲氣十足,對誰都瞧不上言,這也算是稍稍出口氣,也順便看看許攸是否有資格被他拉攏。
“唉!失算啊!”許攸沒有隱瞞自己的情緒,順勢表示出後悔之意。
實際上許攸是真的後悔了,當初他覺得樞密院不過是曹操私設的一個機構,根本就上不了檯面,於是推辭了曹操的任命。可是如今的樞密院卻好生興旺,更是將曹操麾下所有軍隊的調動權和軍官的人事任命權集中到了手中,只不過人事權還需要丞相府東曹的確認和曹操本人的認可。可是就這樣,樞密院的權力也已經是極大,不但繞過了太尉,更是將那些將軍、大將軍視作無物,因爲武將一旦做到將軍,除了少數被任命的地方主將之外,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兵權,而何時調動卻必須聽從樞密院的安排。至於樞密院的三位主官,荀攸、郭嘉和賈詡,除了他們在樞密院的樞密使與樞密副使的職務之外,他們在朝堂上也有着正式的官職。荀攸是侍中,賈詡是光祿大夫。而郭嘉不但是蘭臺令兼任符節令,順便還兼任軍師祭酒,實際上只要是曹操的部下基本上都知道,郭嘉除了爲曹操在軍務上出謀劃策之外,還爲曹操管理着一支覆蓋範圍幾近達到大漢全境的間諜隊伍。這三人的待遇如此豐厚,許攸焉能不悔?
“子遠兄,如今天下大局未靖,南方、西南、西北、東北各有諸侯未附,如今樞密院便是在多方推演,以明確下一步的針對目標。子遠兄乃是大才,又在軍務上多有建樹。爲何不從此處着手,向丞相獻策呢?”
董昭雖然也不知道曹操轉變的真正原因,可是他的人緣卻比許攸要強上百倍。樞密院雖然其中有很多保密的東西,可是這種作戰預案的推演、制定卻並不算絕對保密,只要部將具體資料泄露出去,即便是你出了大門高喊着要進攻某某某,也不會對曹軍的行動有任何的影響。當然,若真有人敢如此,即便是爲了殺雞儆猴,也一定會嚴辦的。
許攸聞言心中頓時一振。確如董昭所言,與其坐等曹操召見,倒不如自己主動出擊尋找機會。之前只不過是自己不明白就裡,在董昭將樞密院的動靜告知之後,自己完全可以就此事向曹操建言。只要建議合適,得到曹操的讚許,那麼重新回到曹操的視線中就不再是問題。
但是許攸雖然沒有再樞密院任職,卻也知道樞密院對於作戰計劃從來都是會制定出一份極爲詳細的方案。這是張遼定下的規矩,很多時候只需要在得知敵情變化後將之前的作戰預案稍加變動就可以立刻變成命令。而當曹操也漸漸的習慣這種形式之後,之前那種大致方略上的計策就不再合適,許攸也必須好好琢磨一番,免得到時候弄巧成拙。
“多謝公仁兄提醒,攸敬你一杯!”許攸舉杯敬酒。
董昭亦舉杯相迎。至此,兩人實質性的話題便已經結束,接下來無非就是一些風花雪月的談資。但是誰也不知道此後事情發展的結局如何,所以沒有人會將話說到明處,更不會隨意許下諾言。只不過是兩人之間的心照不宣。將來的事情,誰都說不準,言辭間留下交情,做事時留下餘地,這不過是衆人默認的潛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