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張將軍。”
“公仁先生請坐。”
當張遼從曹府回到家中不久,便得到董昭前來拜訪的消息。雖然此前曹操已經決定了暫時不表示任何態度,可是張遼也不能將董昭拒之門外。至於裝病?能夠跟着自己的後腳跟上門的,自然是早已經注意到了自己的行蹤。張遼纔不會做那種沒品的事。
“不知公仁先生今日前來是否是爲了表奏天子,進封丞相爲魏公一事?”張遼不願與董昭繞彎子,以董昭的智力(《三國志》,董昭與郭嘉、程昱、劉曄並列),搞不好自己就得被他帶到溝裡去,乾脆就開門見山,反正張遼還有一個武將的身份,是不是做點出格的事情,也不會爲人所詬病,最多歸結到軍旅中待久了,染上了一身丘八氣。
董昭此次顯然是有備而來,對於張遼這種不尋常理的開門見山顯然是有所準備的,他的表情根本就沒有一絲變化。“張將軍快人快語,昭正是爲此事而來。不知張將軍以爲此事可行否?”董昭笑着反問道。
這讓張遼有些驚訝,但轉念一想,自己與董昭自迎奉天子劉協開始接觸直到現在,也算得上是老相識了,以董昭的智慧,對自己這個曹操身邊如此重要的人物又豈會不詳加研究。今日前來,有所準備那也是意料中事。
張遼見到董昭也選擇了直截了當,他不禁對董昭印象大好。撇開大家不同的政治理念,這些士族中人除了少數人之外,其餘人等無論在個人修養和爲人處事方面都是無可挑剔,這一點就連曹操都無法相比。張遼回想起後世的那些國家政治人物,似乎也就除了那位開國總理還有着這樣的翩翩風度之外,也無人能再現這種儒家名士的風範了。
“公仁兄,你覺得丞相此時最佳的選擇應是什麼?”張遼也乾脆的將話題攤開,並直接就曹操此時的選擇徵詢董昭的意見。
這一下董昭似乎沒有準備,被張遼問的一愣。但他隨即露出苦笑,微微搖了搖頭,對張遼說道:“丞相此時最佳選擇自然應該是沉默。”
“哈哈哈!”張遼笑了起來,朝董昭一拱手道:“公仁兄果然是誠信君子,張遼佩服!”
“張將軍也確實不凡,昭甘拜下風!”董昭也向張遼拱手回禮。
這兩人一問一答,看似有些毫無頭緒,但張遼卻逼着董昭自己將此次前來見張遼的企圖徹底堵死,董昭無奈下只得低頭認輸。這同樣也是名士風度,不會計較一時之得失。
“公仁兄,真人面前遼亦不說假話。公仁兄欲使主公進位魏公一事,遼內心卻是絕對支持。然主公不動,遼身爲下屬,亦不會有任何舉動。”
說道這裡,張遼很自然的觀察了一下董昭的反應。卻見到董昭面不改色,便是呼吸也沒有絲毫的節奏變化。這讓張遼心中再度暗贊董昭的養氣功夫果然了得。而且董昭似乎是知道張遼的話尚有下文,只是微笑着看着張遼,等待着他繼續下文。
“反對公仁兄提議者雖衆,但夠級別的卻無非那幾位。遼雖不會出面贊同公仁兄的意見,亦不會勸說主公接受公仁兄的建議,但遼卻可以爲公仁兄掃除一些阻力。”張遼接着說道。
張遼這樣說並非無的放矢,反對曹操進位魏公的重量級人物無非就是楊彪、孔融、荀彧、伏完,至於其他人,對於朝局也好,天下大勢也罷,那是一點影響力都沒有。而張遼最有把握勸服的就是孔融。
孔融與張遼相交於當年曹操以鎮東將軍之名奪下青州一役,張遼率軍在北海豪強宗家的協助下輕取北海城,隨後便於北海易主後便閉門不出的前任北海太守孔融相識。兩人雖時爲對立雙方,可是孔融的風度卻讓他對張遼這個不預先告知便強行登門的“惡客”無法惡語相向。但孔融也不願讓張遼好過,總是要引經據典的斥責張遼以及曹操。而張遼雖經學修養不足,但也總能夠用後世的一些觀點反駁。兩人你來我往,這原本爭鋒相對的情況便漸漸變了味道,成了兩人之間的學術交流。張遼取之後世的很多觀點雖然在漢末算是聞所未聞的奇談怪論,可是在漢代比較自由的學風下,孔融依舊能夠接受張遼的這種論點。再加上張遼此時也已經成爲鄭玄的弟子,於是兩人也就漸漸成爲了好友。
而張遼對於孔融,更多的是一種憐憫。在他與孔融的接觸中,他當然能夠看清楚孔融的爲人。那不過是一個才華橫溢,但卻不懂得做人的書呆子。否則以他孔家的地位和他本人的才華,也不至於在比兩千石的官職上蹉跎歲月。想到歷史記載那那段孔融被殺時他的兩個幼子用稚嫩的語氣說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傷痛之語,張遼也覺得自己有必要挽救孔融一下。不爲別的,就爲了兩個可愛的孩子的生命,張遼也不可能無動於衷。
所以張遼只要在與孔融接觸時便暗中提點孔融,也在孔融被調到中央後,爲孔融在曹操面前圓場。甚至張遼還勸諫曹操,以“國無外患者國桓亡”爲由,留下孔融這樣一個找碴的人,無論他說的是對是錯,都是給自己的一個提醒。在張遼如此的努力之下,曹操終於沒有下狠心殺了孔融這個時常給自己添麻煩的人。
而孔融也不是笨蛋,他只是耿直的近乎呆子,時間一長,孔融也能夠體會到張遼的苦心,和曹操時常若隱若現的殺意。此時張遼再順勢勸說孔融,以孔子周遊列國不爲各國國君所重而不自餒,再提及孔家滿門和孔融這兩個可愛的幼子,終於讓孔融開始收斂起自己的大嘴巴。
而孔融的態度也影響到了被曹操借生病爲由罷官的楊彪,楊彪也從堅定的保皇反曹派變成了不問世事的逍遙派。這卻讓曹操的耳朵頓時輕鬆,也使得曹操不再以這些老傢伙爲心腹大患。
所以,張遼敢於向董昭承諾,這是因爲他完全有信心勸說孔融不要再多事,甚至還能借孔融的口影響到楊彪。其實張遼並不認爲楊彪會很難影響,歷史上楊修出仕後長期擔任曹操的相府主薄,那時候孔融已死,而楊彪依舊活着。這隻能說明一點,楊彪比孔融更加會做人,更加會做官,也更加懂得明哲保身之道。
董昭聽張遼這麼一說,也不由得眉頭抖動了幾下。張遼知道,這是董昭在原以爲失望後覺不想又看到了希望而產生的心理波動。但是張遼卻不認爲董昭對自己與孔融的交情一無所知,很難說此次董昭上門是否保有讓自己勸說曹操和勸說孔融的兩層意思。但是自己能夠給董昭這樣一個交待,也算得上是很夠意思了。
“若能如此,那就多謝文遠將軍了!”董昭站起身,向張遼長揖爲禮。
張遼可不願將這麼一個人情就被這一揖給勾銷,立刻起身還禮,口中直說:“此乃舉手之勞,豈能當公仁兄如此大禮?不可!不可!”說着,張遼的雙手一把拖住董昭的雙臂,阻止了董昭繼續施禮。
張遼是武將,雙臂的力量何其強大,自然不是董昭這樣的文士能夠掙脫的。董昭也不會料到張遼有不願將人情就此勾銷的想法,否則勢必得跳起來啐他一臉。
“也罷!”董昭被張遼硬托住了雙臂,只得無奈的說道:“將來文遠若有差遣,昭決不推辭!”
張遼心中一喜,心想:哥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以你的能力,這個人情將來一定有你還的時候。
張遼想到這裡,呵呵一笑道:“既如此,遼便先謝過公仁兄了。”張遼這是板上釘釘,將董昭的這句承諾先行敲死。
張遼將此行雖不完美,卻也達到了一部分目的的董昭送走了。從董昭離開時的身影上,張遼確實能感覺到董昭的心情要比進門時輕鬆。不過張遼卻並不後悔自己答應幫董昭。
原本張遼就有着與董昭目前相同的目的,無論是恢復五等爵位還是將曹操推到魏公的位置,都會使曹系官員有借勢水漲船高的好處。與一個侯爵相比,張遼也希望自己將來能成爲公爵。而董昭他們想借此達到的目的張遼也能夠憑藉着自己的“先知先覺”加以引導和破壞,尤其是當陳羣拋出他的“九品中正制”時,張遼絕對有信心將其攪和的面目全非。至於讓董昭欠下的那個人情,張遼是要在五等爵位被回覆後,讓董昭贊同自己有關封爵制度的革新的。
張遼是個重信諾的人,既然答應了董昭,他自然不會拖延。當天下午,張遼便在晚飯前晃晃悠悠的倒了孔融家。一邊是爲了勸說孔融,一邊也是順道蹭飯。
不過張遼在此之前就已經將事情的原委向曹操做了報告,也得到了曹操的默許。這是張遼爲人、爲官的謹慎之處,尤其是面對曹操這樣的老大。
“文遠,你是來勸我的?”孔融見到張遼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哈哈哈!”張遼輕笑道:“孔文舉就是孔文舉,腦子轉的就是快。有意見嗎?”
張遼在私下裡與孔融這個性情耿介,但同樣喜歡我行我素、任性不羈的傢伙也是很隨便的。何況兩人年齡雖然相差十幾歲,但性情的相同和對對方纔學的認同使得他們的交情很深。
“有意見又能如何?董公仁既然敢於提出此議,必然有讓天子同意的辦法。”
“那你還反對?這不是螳臂當車,自找沒趣嗎?”
“我若不站出來反對,那我還是孔融嗎?”
對於孔融的回答,張遼很是無語。這種士大夫的責任感完全與他前世那根深蒂固的理念所截然相反的,但卻偏偏又是他無比欽佩的。至少他自己就絕對做不到這種可是視生死於不顧,僅僅是爲了自己的理念而出頭冒險。
“你確定?”張遼突然間在孔融的眼中發現一絲戲謔,不禁追問了一句。
“唉!”張遼這麼一問反而使得孔融那一本正經的臉突然間鬆垮下來,長嘆了一口氣。
而張遼也暗中噓了一口氣,他還以爲孔融真的要固執到底呢,原來也不過是一時氣不順。這讓張遼很能理解,眼看着天下大勢完全在違背自己曾經的理念在發展,而自己卻毫無力量去改變,不鬱悶纔有鬼。這種人即便是在後世,張遼也時常能見到,所謂的憤青就是典型。
“文舉兄,有人曾經說過:當你無法改變這個世界,那就要學着去適應這個世界。還有一句比較糙的話:生活就像是強暴,當你無法反抗,那就要學着去享受。這兩句話,你能從中悟到什麼?”張遼覺得還是得勸一勸孔融,免得這老小子一時想不開,出了麻煩就不好了。
“你……”張遼的最後一句話讓孔融脹紅了臉,這句後世之人無人不知的話放到漢末卻是太過於露骨。然而張遼事先就打好了招呼這是句糙話,而且男人之間說點帶色的笑話即便是在漢末也是常見的,孔融只不過沒想到張遼竟然能用如此粗糙的話來解釋本該很高雅、很高尚的東西。
可是孔融哪裡知道,在後世,政治家常常被用來與妓女相比,當官就必須皮厚、心黑這樣的理論連三歲的孩子都知道。對於從政者,這種說法雖然不太全面,但是卻是爲官之人必須具備的兩個特點。所以後世的普通人會對官員手中的權力感到畏懼,當着官員的面也會戰戰兢兢,可是卻沒多少人會有古代百姓對官員的那種敬若天人的心態。
“文舉兄,話糙理不糙。董昭他們想做什麼我大致清楚,但是同樣的,漢室的統治基礎已經是搖搖欲墜,甚至可以說若沒有丞相一力支撐着,此時天下已是恢復到戰國時代,也不知會有幾人稱王,幾人稱帝。既然如此,那便是改朝換代又有何妨?當初高祖能夠奪了始皇帝的江山,如今爲何不讓有能力者奪去劉家的江山呢!何況丞相如今根本就沒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可是偏偏有人要將這個罪名強加於丞相身上。他們爲了什麼?”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張遼在孔融面前可從未少說,否則也不會讓孔融從數年前開始長時間保持沉默了。但是直接揭開曹操沒有篡漢之心並提出反問,這在張遼與孔融的交談中還是第一次。
“爲了什麼?”這個問題自然引起了孔融的關注。
“先看看指責丞相的都是何人。除了如今依舊割據一方的諸侯,朝中也就是伏完、荀彧、你文舉公和文先公。你與文先公,還有荀文若爲的是自己多年的理念,可是伏完呢?他身爲國丈,要恢復皇帝的權勢,說穿了還是要恢復他的權勢。可是你們是否想過,當今皇帝能夠處理如此複雜的局面嗎?他能夠讓全軍將士傾心擁戴嗎?他能夠做到丞相做到的一切嗎?”張遼問完這三個問題,並沒有給孔融回答的時間,自己便緊接着說道:“不能!他不能!他從小便生活在董太后的溺愛中,雖然有些腦子,卻又被董卓控制而毫無執政經驗。同時那些年的生活也讓他養成了一種陰暗的心理,若將朝政交與皇帝,我可以斷言,接下來必然是朝堂上下一片腥風血雨。伏完與皇帝如此,那麼那些諸侯呢?文舉兄,你可曾想過?”
張遼對劉協的這個推論並非沒有理論依據,後世的心理學有關少年時代的經歷會對長大後的人有什麼影響那可是完全形成了一套理論的,而明末的崇禎皇帝的經歷便可以作爲實例說明。這位皇帝在登基之前也同樣是戰戰兢兢,終日惶恐的生活在他的信王府中。結果登基之後,一開始還好,不久後便讓朝堂上下一塌糊塗。於是這個連敵人都不得不承認他並非是昏君的勤政皇帝最終做了亡國之君,這也是中國曆代亡國之君中少有的被公認的非昏君。
張遼的這個推論讓孔融大吃一驚,但是張遼曾藉着與孔融探討孩子的教育問題而向孔融灌輸過的心理學知識,以及張遼給人的一貫看人準確的印象,使得孔融不得不相信張遼的話。而且越想便越覺得有道理,而張遼尚未分析的那些諸侯的心思就更不用多說,他們極大地可能便是希望曹操將皇帝取而代之,然後他們便可以藉機也過過稱帝的癮頭,甚至還想着劃江而治或者統一天下。想到這裡,孔融忍不住背心便冒出一陣冷汗。
看到孔融似乎想明白了什麼,張遼又說道:“正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令先祖孔夫子在自己的執政理念無法被國君們採納之後,便採用教書育人的方式將自己的學說一代代傳承下來,最終在董仲舒手中使得儒家學說成爲了國家認可的理論依據。有這樣的意味先祖做榜樣,文舉兄你又該如何選擇呢?”
張遼的這句話算是說到了孔融的弱點上,孔家子弟無人不以先祖孔丘爲榜樣,而當年的孔丘若是也如此剛硬耿直,寧折不彎,估計也就不會有儒家學說的出世,更不會爲後人留下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用孔丘來勸說孔融,張遼完全是對症下藥。
“呵呵!”孔融苦笑幾聲,說道:“文遠,你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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