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張遼和曹清從曹嵩府中回來後。張遼便命人燒水。他一方面是要藉着熱水沐浴緩一緩酒勁,一方面也是要自己獨自思考一下酒宴上的經過。
張遼在雒陽的府邸也是張遼親自規劃設計的,便是浴室也與常人不同,用的是漢白玉砌成的小水池,下面修了竈膛,可以加柴燒水。
脫去一身束縛着自己的衣服,張遼在水池中美美的泡了一通後,斜靠在池邊,用溼手巾搭在額頭上,閉上雙眼,整個人便似睡着了一般。
事實上張遼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便是飲酒導致的那點酒勁也因爲熱水和蒸汽的燻蒸而被消除,此時張遼的頭腦無比的清明,正在思索着酒宴上衆人的舉止、神態。
今晚的酒宴是曹嵩夫婦爲了給自家的女婿接風洗塵而設的,不但年邁的曹嵩親自出席,留在雒陽的曹德也丟下曹家那些生意趕了過來。曹昂、曹丕、曹植這三個除了尚在襄陽曹操身邊的曹彰之外,曹操最大的兒子也在黃昏時分趕到自己祖父的家中,爲張遼這個姑丈接風。
曹嵩一如既往的對張遼無比的疼愛。是的,張遼感覺到的就是一種父輩對子女的疼愛。
曹德卻在此時對張遼沒有了以往的熱情,雖然言辭、態度上與往日一般無二,不過張遼卻能夠感受到曹德已經從從心底裡和張遼產生了隔閡。
至於三個晚輩依舊對張遼十分恭敬。但是張遼同樣也能感覺到三人的三種不同態度。
曹昂此時已經是一個十分沉穩老練的大人了。但是在張遼面前,他卻真正的放開了心防,酒宴上時不時的還有些幼稚的舉動。這在張遼眼中,自然能夠感受到曹昂對自己的那份親情。
曹丕的表面也與往日無異,可張遼還是能從感覺到一種刻意掩飾的疏遠。
倒是曹植一貫對張遼沒有太多的熱情,今日卻一反常態的向張遼表示了親近。正當張遼在思索着曹植是否有什麼想法時,曹植說出口的理由卻讓張遼的哭笑不得的同時感嘆歷史車輪的頑固。原來曹植在曹操出征後便少了一個管教之人,終日在雒陽與士人吟詩作賦,結果便和留守雒陽的楊修對上了眼。曹植今日刻意巴結張遼,便是想請張遼將楊修的官職從徵北將軍府主薄轉爲丞相府官員,能更加方便的和他一同舞文弄墨。
想到這裡,張遼首先對曹植的舉動感到好笑。尤其是對曹植這種看似有些心機卻根本不入行家法眼的舉動心中苦笑,這個文采斐然的曹子建在政治頭腦上與曹昂、曹丕這兩位兄長相比實在是相差太遠。
曹德、曹丕的態度不出張遼所料,他們昔日對張遼的親近並沒有太多曹清的因素,無非是曹操對於張遼的信重。一旦曹操這邊出現了問題,他們立刻便會改變態度。這一點張遼雖然心中有數,可是真的見到了,心裡卻也不免有些心中苦澀。當初的張遼雖然屬意曹昂,卻也沒有將曹丕和曹昂分開對待。至於曹德就更不用說了,爲了讓曹德能順利的發展曹家的產業,張遼甚至讓張家在很多方面做出了讓步。雖然張遼明白,官場之上跟紅頂白實屬常事,但心中的失落卻是難免。
倒是曹嵩和曹昂的態度讓張遼有些發冷的心緒感受到了不少的溫暖。這兩人一個是曹家老太爺,便是曹操見了也得老老實實的跪下問候。另一位則是曹操已經默認的接替人,曹家、夏侯家共同擁戴的三代子弟之首。他們兩人的態度,足以讓那些以爲張遼就要失勢的人好好斟酌一番,不會在局勢明朗之前胡亂下注。
曹嵩和曹昂對張遼能夠如此張遼自然也清楚原因。
曹嵩已經年逾七旬。官職達到過時代頂峰的三公之一的太尉,爵位也因爲曹操的權勢而成爲費侯(費縣侯)這臣子最高的爵位。家族產業也是蒸蒸日上,家族上萬口人根本無虞用度。如今這位老人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子孫滿堂,其樂融融。可是事與願違,他長子忙於事業,要爲天下統一和曹家的發展嘔心瀝血。他的次子則忙於家族產業,要讓家族財產更加豐厚。而他的孫子們也紛紛長大,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庭、事業,除了定時的請安問候,基本上沒有無暇登門。於是,整個曹府之內,曹嵩除了自己的夫人和妾室之外,也就是和幾個尚未成年的孫子、重孫子在一起,享受飴孫之樂。越是如此,曹嵩也就越是無比的想念自己唯一的閨女和那個恭敬孝順的女婿以及那幾個乖巧的外孫子、外孫女。雖然曹操和張遼的那點事情被家中上下隱瞞着而不讓老人知道,可是曹嵩也是官場裡歷練出來的,他的養父曹騰更是當年權勢滔天的中常侍之一。只不過是無意中得到了事情的只鱗片羽,曹嵩便能夠推擬出事情的真相。所以曹嵩對張遼便心中存有了一份歉疚,這不單單是因爲張遼是他親自選定的女婿,還有曹嵩對張遼這些年爲曹操和曹家的付出而感到的愧疚。
至於曹昂,張遼就更加清楚了。當曹操忙着軍務、政事之時。曹昂除了能感受到養母丁夫人和小姑曹清的慈愛,便只有在認識張遼之後,從張遼那邊感受到一種與他人截然不同的憐惜。在曹昂纏着曹操的一羣部下要求學習時,也唯有張遼看似毫不在意曹昂,卻真正對曹昂做到了傾囊相授,並在曹昂學習的過程中,張遼更加註重勞逸結合和理論與實踐的相聯繫。當張遼成爲了他的姑丈之後,曹昂便對張遼從尊重到了尊敬,他也再度多了一個疼愛他的長輩,這也是曹昂願意長時間逗留在張家的緣故。
然而張遼感慨的卻並非僅僅是這些,他與曹操的事情不過是極爲正常的上位者限制屬下的部分權力的舉動,這可以解釋爲上位者有意削權,也同樣能解釋爲上位者對屬下的保全。以張遼的身份、地位以及昔日和曹操的情分,只怕是解釋爲曹操對張遼的保全更符合實際一些。雖然其中免不了有一些削權的意思,但曹操絕不會在此時對張遼這樣級別的人開刀。
可是偏偏有人就是不曉事,都說是人走茶涼,張遼這人還未走,茶卻已經開始有點涼了。張遼從事情發生到現在,接觸到了除了曹操帶着南征的一羣人,便是大批的荊州人士,但這些人當中除了和張遼有過節的許攸之外,沒有人對張遼表現出絲毫的怠慢。不管他們出於什麼原因,張遼並沒有在離開襄陽之前感到自己身邊氣氛的變化。
如今回到了雒陽,卻在算是自家親戚的身上感受到了這種冷淡,實在是讓張遼感到心寒。而且曹德、曹丕還想以勸酒爲名,兩人合力將張遼灌醉,讓張遼出個醜。但是結果卻是……
荊南戰事結束後,曹操雖然也四處調動將領以準備各方面的戰事,但是真正被調離的。卻全都是出自張遼麾下的北疆將領。而張遼卻還要到北疆赴任,在失去了大部分得心應手的不下後,張遼除非親自執掌大軍,否則根本就無法輕鬆調度軍隊。而當張遼在見到曹德、曹丕的態度之後,也不覺間對北疆的格局有了些遲疑,他不知道如今的北疆各地是否還能夠團結一心,是否還能夠被如昔日他在幽州牧任上時那般的如臂使指。
“有必要再到任前做些準備了。”張遼暗暗想道:“明日需得拜訪管幼安,還要儘快遣人從荀諶那邊打聽北疆的近況。只是可惜,趙雲、陳到雖然暫時尚未離任,卻已經不太方便聯繫過於密切了。”
從浴室中出來,張遼換了一身乾淨舒服的白色棉布做的兩截衫,就是一條有襠的長褲和一件布衫,張遼早在初至漢朝時便已經將內衣如此穿着。
披着外面的棉袍,張遼回到臥室中。曹清正坐在牀邊的梳妝檯前,對着銅鏡卸妝。
張遼將棉袍一扔,直挺挺的躺倒在牀上,感受着身體下面那厚厚的棉花鋪成的牀墊,口中叫道:“終於舒服了!” wWW.т tκa n.¢O
“你也是,二哥和子桓看着就沒什麼好心思,他們勸酒你竟然來者不拒?”曹清倒是難得對張遼抱怨,不過她對酒宴中曹德和曹丕對張遼那種不加節制的勸酒心中已經不滿之極。若非當時曹昂幫着張遼推了不少,曹清有顧忌這自己父親的年事已高、不堪吵鬧,估計當場就能掀了桌子。她曹家大小姐出嫁之前的名聲可不是溫婉嫺靜。
“呵呵!”張遼知道曹清的心意,寬厚了笑道:“無妨事,這點酒水我還沒放在眼中。”
曹清自然知道張遼此話不是吹牛,她也是因爲兄長和曹丕的態度而惱怒。“不過就是正常的人事調動,便不知怎的傳出你與大哥失和的傳言。那時候我便感覺到二哥與卞氏的態度有了變化,若非大嫂(丁氏)和昭姬相勸,我早就給他們好看了。今日倒好,直接欺負到門上了。”曹清口中憤憤不平道。
“這又如何?”張遼笑道:“想灌酒讓我出醜,可是結果呢?被灌醉的卻是你二哥和子桓,我可是一點沒事。”
曹清此時也想到了曹德、曹丕向灌醉張遼不成,卻被張遼灌得雙雙癱倒在桌上的樣子。不覺露出笑容道:“他們兩個今日也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夫君善飲之名早已軍中聞名,他們兩人便妄想着灌醉夫君,真是異想天開。當初樂文謙、李曼成、子廉、子孝、元讓、妙才這幾位哥哥一起上陣,夫君亦不過是顯出醉態卻依舊沒有醉倒。他們兩人的酒量又豈能與這些百戰沙場的將軍相比?”
“正是如此!喝酒與打仗、理政、做文章一樣,也是要講天賦的。哈哈哈!”
張遼想到曹德癱倒桌上有滑倒桌子底下的狼狽樣子,也不覺說笑了起來。倒是曹丕剛剛醉倒,便被曹昂、曹植扶住,才免瞭如曹德那般出醜的尷尬。不過此時曹家兄弟大體上倒也團結,曹昂是知道張遼酒量極宏的,但卻沒有阻止張遼在酒桌上給曹丕一個教訓。不過曹昂雖然對曹丕的這種涼薄心性不滿,也不會讓曹丕在人前丟了面子。曹植更是如此,在曹丕被張遼反灌的時候,他就已經一直盯着曹丕了。也是在曹丕醉倒的一瞬,第一個出手扶住曹丕的人。這讓知曉歷史上那段《七步詩》公案的張遼心中不免唏噓,曹昂的存在缺失避免了曹家子弟因爭奪嫡位而導致的骨肉相殘。
“唉!”正在笑着的曹清突然間似是想到了什麼,止住笑聲後卻發出一聲嘆息道:“子修、子桓等人名分已定,可就是有人不甘心。夫君,咱們就藉着夫君赴任北疆的機會,全家都回到幷州去吧。”
曹清的話如同一聲驚雷一般在張遼耳邊炸響,張遼雙眼猛然間一睜,隨即慢慢眯起雙眼。“原來如此!”張新心中暗道。
得到曹清的提醒,張遼這纔回過神來。縱觀張遼前世看過的那些歷代史書,任何一個介入儲位爭奪的大臣,他們的結局都不好。罷官保命已是最好的結果,但大部分卻還是落得個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雖然曹操如今不但不是皇帝,甚至連魏公、魏王的爵位也沒有。但是就曹操的實力而言,這一切都不過是順序前進而已。如今曹昂因爲年紀在曹操諸子中最長,同時也是能力最爲出衆的,只要不出意外,繼承權基本上是不會在變了。可是總有人不甘心,他們在得到昔日難以企及的位置後卻依舊貪心不足的盯着更高的地位。張遼並沒有介入曹操繼承權的爭奪,可是他對曹昂的支持力度卻是擺明了的。雖然他一視同仁的教導着諸曹、諸夏侯的子弟,但是曹昂還是憑藉着年齡優勢,與張遼更加的親近。
曹操此時調動北疆人事,除了有削減張遼影響力的用意,也同樣有暗中告誡張遼和諸外姓官員的用意。所以曹操不顧及張遼和他的關係,毅然決然的下手了。
但是張遼卻因爲曹昂繼承權的順利而忽視了儲位爭奪的殘酷。倒不是他不知道。史書上經過言詞修飾的奪嫡之爭就已經十分殘酷了,何況張遼還看過不少野史、傳說。只不過因爲曹操此時還不是公爵,曹昂也沒有陣亡,曹家繼承權根本就無須爭搶,張遼也就警惕心大減。
可是人心總是貪婪的,曹操也要防着曹昂在他百年之後,張遼會憑藉着身份、地位和與曹昂之間的情誼把持朝政。即便張遼如今表現得再淡泊,曹操還是會以己度人,適度打壓張遼就是情理之中了。
至於曹德、曹丕的態度就更簡單不過了。衆官員沒有表現出他們對張遼的疏遠,但身爲曹操親弟和親子的這兩人此時表現出來的態度也並不簡單。
曹德掌控着曹家曹操這一支的產業,他要想繼續得到曹操的信任,唯有緊跟曹操。藉此機會和張遼適當的疏遠,也是向曹操表明他的態度。
而曹丕就更加的複雜。身爲次子的曹丕雖然因爲曹昂的存在而沒有了繼承權,但是心氣甚高的曹丕真的就如同他之前一直表現出來的那般無意儲位嗎?卞氏早在曹操就任兗州牧時就因爲張遼在軍營中教導曹昂而對張遼表現出敵意,甚至動用了枕頭風這一詆譭利器,雖然因爲荀、程、郭三人的關係而終止,但身爲卞氏長子的曹丕真的就沒有受到其母的影響嗎?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張遼此時已經想得明白,曹丕此舉看似操之過急,但他卻表達出了他事父唯忠的態度。他這是以曹操的標準爲自己的標準,擺明了一副孝順兒子的態度。同時,曹丕此舉也有試探曹操對曹昂繼承權的用意。若是曹操對曹昂的繼承權有了懷疑而移禍張遼,那麼曹丕便可以因爲他提前對張遼的疏遠而佔得優勢。若是曹操沒有此意,曹丕也沒有損失。再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曹丕估計錯誤,曹操對張遼沒有任何提防,調動人事不過是例行公事,曹丕也可以用種種藉口來搪塞張遼和曹清。大不了向張遼俯首賠罪,以他晚輩的身份,張遼、曹清又豈能過於計較。如此一來,左右他都已經立於不敗之地,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想到這裡,張遼有思考起曹昂的態度來。此時張遼已經真正成爲了一個懷疑論者,他除了自己的家人之外,對任何人都保持了自己的懷疑。
曹昂對張遼的態度雖無變化,可這究竟是因爲曹昂性格本身的原因,還是曹昂出於根本無法撇清張遼與他的關係而不得不如此的原因,這就是張遼此時心情糾結的關鍵。
但是張遼思前想後,寧願強迫自己接受曹昂是因爲心地寬厚而維持着原來的態度這樣的解釋。這不是張遼自欺欺人,而是張遼不願,也不能在曹丕態度已經變化的同時,再讓曹昂也發生改變。若是曹丕真的想要和曹昂爭一爭曹操的繼承權,張遼即便是勢力受到削弱,也還依舊是不容忽視的軍方五大巨頭之一。無論是曹昂還是曹丕,都不會在曹操態度明確前表明他們自己的態度,但與孤注一擲只能爭取諸曹、諸夏侯的曹丕相比,曹昂的選擇卻因爲張遼而更加有餘地。
“哼!”張遼心中一聲冷哼,“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