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十月中。張遼給曹操的書信送到長安後,曹操又一次將自己關在書房中。當曹操第二日從書房出來後,便命人招張遼道長安述職。
十月底,張遼接到曹操的命令後,將北疆事務安排好後立刻從薊縣出發,並與十一月十七日趕到長安。
“文遠,你來的可不快啊?”曹操見到張遼的第一句話便有指責之意。
張遼不以爲意的從身後的張新那邊接過一個藤條編制的小箱子,笑着說道:“延期的原因不過是我順道去了一趟馬邑,一來是看看懷有身孕的妻子,二來是看看正在編書的另一位妻子以及幾位學者,三來呢,就是爲主公‘順道’帶來一些異域的典籍。兼聽則明、偏信則闇,這是老祖宗的教誨,同時博採衆家之長也是治學、理政的一條道路。以主公一貫之英明,想來不會拒絕遼這份禮物的哦?”
曹操聽了張遼的話後面容便如冰雪融化般活動開來,他笑着向張遼迎了上去,口中說道:“好小子,不愧是深知操爲人的張文遠。”說着,曹操的身體一歪,便向張遼手中的藤箱伸出手去。
“就這些?主公未免太不厚道嘍!”張遼身體一側,讓開曹操。口中挪揄道。
“哈哈哈!我的張大將軍,莫要再考驗操的耐心,快將書拿出來給操見識一番!”曹操站穩後有點迫不及待的說道。
“唉!也是個愛書的癡人!”張遼將提着藤箱的手臂一擡,將藤箱送到了曹操手中。
曹操如獲至寶般的將藤箱接過來抱在懷裡,立刻轉身便向書桌走去,邊走還邊讓侍從將書桌清理乾淨。
“《理想國》、《律法》、《對話錄》、《工具論(邏輯學)》(括號中爲張遼的註解)、《論國家》、《希臘、波斯戰爭史》、《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高盧戰記》、《沉思錄》、《經濟論》……文遠,這些書都是泰西先賢的典籍嗎?”曹操看着尚飄散着油墨香味,印刷精美的書封,口中問道。
張遼沒有湊到曹操身邊,反而在一旁炸了找了個椅子坐下,端着侍從剛剛送來的茶水回答道:“都是,而且基本上都是死了數百年的泰西名人。不過主公啊,這些書可都是那些著名學者數十年心血的結晶,即便是泰西之人也不可能在通讀一遍後就能理解。再加上泰西之地的語言、修辭手法與我華夏多有差異,爲了準確翻譯,我們只能採用白話,就這樣,連我都被校訂之事牽扯了不少精力。這只是第一版,若是將來有漢人能精通泰西人的語言,我等還要組織重新修訂的吧版本,務必使其準確無誤的表達出原作者的思想精髓。”
“哈哈哈!”曹操笑着將手中的書放回藤箱中,讓侍從將藤箱拿走後說道:“文遠,要勸操便直說就是,爲何要拐彎抹角?”
“主公如今權勢滔天,若遼直言不諱,主公是否會有被遼冒犯之想法?”
“你……”曹操苦笑着指着張遼道:“你這話難道就不算直言冒犯嗎?”
“那是因爲我不怕。有岳父和清兒護着,主公即便暴怒。遼最多被置閒,又沒有性命之憂,此時不充英雄,更待何時?”張遼一點沒有收斂的意思,相反更加得意的說着。
“那你是有恃無恐啊!”曹操苦笑着坐到張遼身邊。
“有恃無恐的又豈是張遼一人?主公,又是一年,可曾思量周全否?”
張遼一點不客氣的直接開口詢問,讓曹操頗有出乎意料之態,愣神的看着張遼。一旁的侍從們也十分驚訝,在他們的印象中,張遼一貫是溫文爾雅,基本上不會隨意流露出沙場將軍的那種殺伐之氣。如今不加轉圜的直接詢問曹操,他們雖然不知道什麼意思,可是張遼這種態度確實是少見。
“你們都下去!”曹操回過神來後沉聲說道。
那些侍從也知道事情有點不對頭,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快速的消失在曹操的身邊。而張遼的親衛也沒有跟着進來,就連張新也在張遼接過藤箱後離開了。如今這間屋子裡只剩下曹操和張遼兩人,以及接到典韋命令封鎖四周的虎衛軍精銳。
看着張遼一臉輕鬆的笑容,曹操繃着臉,沉聲說道:“文遠,你究竟意欲如何?”
“主公。遼不想看到曹家重蹈劉家的覆轍。咱們的眼睛不能只看着文景之治和武帝的風光,也得看看那些倒黴的帝王。不說近在咫尺的少帝與當今天子,大漢數十位帝王中不是還有那些早夭的‘英主’嗎?”張遼在“英主”二字上咬了重音,語氣中毫不掩飾的不屑也表明了他的態度。
曹操聞言不語,但是眼神卻變得柔和起來。他微微低下頭,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裡。
“主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無論之前的事情如何,如今士族、世家已經有了目標,那麼他們便會義無反顧的走下去。畢竟當年的黨錮之禍讓他們心有餘悸,只要是能夠限制皇權的制度,他們都不會反對。何況……”
“何況還不單單是限制皇權。”曹操突然開口接過話題道:“在限制了皇權的同時,還將權力分散,有士族、世家與皇族共掌,只要這份制度不變,士人便等於擁有了不變的權力!”
“主公難道以爲這樣不好嗎?”張遼笑道:“權力太大了並不是一件好事啊!看看周朝的歷代天子,看看他們下屬各諸侯國的歷代國君,遼當年曾說過要以史爲鑑,主公可還記得?”
曹操雙眉一挑,張遼此時一點不讓的與他對話,雖然他能夠聽出張遼話語中對自己、對曹家的關心絲毫沒變,但是曹操同樣也聽出來張遼對皇權根本就沒有絲毫的敬畏。但曹操此時也不奇怪,能夠想出用議會內閣制度限制、分散權力的人,當然不會是一個敬畏皇權的人。
“主公,如今的天下早已經不復春秋時的古禮,斬草除根成爲了通行不二的準則。主公啊!曹家的未來可就掌握在主公之手啊!”
“文遠,你爲何不用操乃酇侯子孫的理由勸操?”曹操突然問了一個讓張遼很奇怪的問題。
張遼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湯武爲夏臣,姬昌乃商臣。趙、魏、韓皆是晉國世代卿族,田齊原本也是姜齊的臣子。何況陳勝當年那句話,早已經在天下人心中紮根。若無大智慧、大毅力,何人可以抵禦誘惑?”
張遼這是在用漢朝之前的歷史在回答曹操的問題,同時還直接說出了士族、世家們最害怕的一件事,那就是陳勝喊出的“將相王候寧有種乎!”的豪言。當初爲了這句話,六國公卿的後代們用了無數的手段,借秦軍之手幹掉了陳勝這個無視公卿的“賤民”,但是他們卻最終還是讓另一個“賤民”劉邦登上了帝位。而司馬遷在他的書中真實的記錄了陳勝的豪言,這也是《史記》在漢朝一度被禁的原因,貴族不願讓百姓知道陳勝的故事。
看着曹操再度沉默,張遼嘴角一翹,說道:“主公,今日主公如此對劉家,若是曹家真的登上那至尊之位,將來的某一天,是否會有人效仿主公和曹家呢?”
張遼這句話的殺傷力十足,就連正在做沉思狀的曹操也猛然間擡起頭,雙眼瞪着張遼。眼神中流露出各種法則的情緒,到時讓張遼一時間感嘆人的情緒變幻實在太快。
張遼在曹操面前如此直言不諱,實在是他沒心思再和曹操玩下去了。地方議會已經被荀諶他們提了出來,也就是說士族們也不願再等待下去,他們也開始出手試探。若是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接下來士族們會做出什麼舉動,張遼也不敢隨便猜測。
不過張遼所說的有人效仿也是他真情表露,歷史上的唐朝極度強盛,後人皆以大唐後裔爲榮。但是終大唐一朝數百年,皇族的內亂便有數十起。而他們所效仿的,就是被後人尊爲千古明君、天可汗的貞觀天子李世民。藉助着玄武門自家兄弟的頭顱,李世民登上了皇位,但是他的舉動卻爲他的後人樹立了極壞的榜樣。在李世民尚未去世前,他的兒子們也因爲儲君之位相互爭鬥,以至於李世民親手廢了一個太子,幹掉了幾個兒子。張遼不知道李世民心中所想。但他卻覺得李世民一定會在死亡來臨前的一剎那,後悔自己打開了惡魔的大門,讓自己的子孫損傷慘重。
李世民也同樣爲後世的帝王們樹立了榜樣,讓後世的帝王們吸取唐朝的教訓,這就有了宋朝那老實的宗室,明朝如養豬一般圈養的宗室。最讓張遼佩服的還是滿清的康熙皇帝,他對待自己兒子的手段雖然看似殘忍無情,但是卻爲滿清留下了一個英明的繼承人,而皇子之間的爭奪也因爲康熙的掌控大局而沒有過分波及朝政。就從這方面而言,康熙確實是一個手段高明的君王。
這因爲李唐的反面例證和後世帝王慎之又慎的對待皇權,才使得張遼不想讓曹家如歷史上那樣踏足其中。原本議會內閣是有給曹操找麻煩的想法,但此時卻因爲限制了皇權而使得張遼真正想借此阻止曹操和曹家走上曾經那段歷史的老路。
“主公,規則一旦被打破,打破規則的人也就同樣得不到規則的保護了。雖說如今的局面十分有利與打破規則,可是主公不覺得與其將舊規則打破,倒不如將舊規則做一番修改不是更好?血不能隨便留,腦袋一旦掉了,就再也安不上去了!”
張遼的這番話讓曹操不再沉默,擁有者常人所不及的智慧的曹操,又怎會不知道張遼話中的意思。原本就一直在猶豫的曹操也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在繼續沉默,而且軍情司和曹家的細作也察覺到了士族間隱隱有了不尋常的聯繫。若是曹操再繼續迴避着雒陽,迴避着士族的要求,這已經穩定的局面必然會再度被打破。
“文遠,操知道了。”曹操這時完全沒有了原本的氣勢,在與張遼的這番“比鬥”中,曹操輸給了“見多識廣”的張遼。
但曹操不會當面認錯,更不會立刻認錯。他是曹操,大漢的丞相,數十萬曹軍的最高統帥,維護曹操的威嚴不但是曹操的自覺行爲,也是張遼等人的自覺行爲。
張遼見到自己的目的基本上達到了,笑着站起身,對着曹操深深一揖,說道:“主公,遼一路快馬疾馳,用鞍馬勞頓形容絕不過分。不知主公是否能允許遼好好休息一番?”
曹操此時的表情早已經恢復正常,他微笑着。親切的說道:“文遠忠於公事,鞍馬勞頓,確實要好好休息一番。你去吧,述職之事明日再說。若是北疆能有讓操高興之事,操倒也不吝請文遠到驪山去享受一下昔日皇家方可享受的驪山溫湯啊!”
張遼喜好溫泉的消息早就不是秘密,薊縣湯山大營保護着的那些溫泉早已經成爲北疆以前往北疆的官僚、豪門趨之若鶩的地方。這也不是說他們都愛溫泉,只不過是上有所好,下必喜焉。但張遼從不管別人如何,每到一處他都喜歡尋找溫泉,他並不是真的要享受,而是要尋找溫泉作爲醫療之用。別人不知道溫泉對一個戰士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舊傷有着獨特的療效,難道張遼還能不知道嗎?
倒是張遼不願解釋,讓張遼喜好溫湯的名聲也傳了出去。不過張遼不在乎,這種名聲只要你不去強佔土地,也算是一種風雅的喜好。
“多謝主公!遼先行告退!”張遼再向曹操拱手行禮後,轉身離開。
夜色降臨後,郭嘉找到了正在驛館大吃二喝的張遼。
“文遠,你與主公究竟說了什麼?你一離開,主公便急招子和、子廉二位將軍以及二公子,隨後又單獨找了文和先生。這可全都是密談,當事人一出門皆是一臉的凝重,這種情況,讓人不得不猜測啊!”
“別人心裡想什麼我纔不管吶,不過照你所說,主公倒是真的要有所決斷了。這樣也好,有個決定,不管這決定如何,但總比什麼決定都沒有要好吧?”張遼說道。
郭嘉看着張遼對目前局勢不以爲然的樣子也只得無奈的搖頭,他對張遼只管點火,卻不管善後的行爲早已經感到麻木了。從他認識張遼開始,張遼的這種行爲時時出現,郭嘉自己也不止一次爲張遼善後。
“你倒是想得開。”郭嘉搖搖頭,在張遼身邊坐下紅藕問道:“文遠,你今日感覺主公態度如何?”
“比去年要好。”張遼說的是去年與曹操在鄴城的交流結果,但是那一次張遼的勸說卻依舊讓曹操沉默至今,所以張遼即便感覺不錯,也不敢隨便下結論。
“都已經有些忍不住了,若是主公在沒有作出決定,士族就真的要成爲對手了。”郭嘉嘆道。
“你覺得主公會給自己和後人留下如此強大的對手嗎?”張遼的臉上帶着嘲諷的微笑。
郭嘉淡然一笑道:“那士族會束手就擒嗎?何況文遠你如今該算是士族還是寒門?抑或是其他?”
張遼將手中的筷子一放,說道:“別試探我,我就是張遼,我只爲了我和張家以及我的理想而戰鬥,至於士族或者其他,我纔不管。”
“文遠,這麼多年的朋友,你可是從未透露過你的理想啊!不知今日,嘉是否有幸聆聽一番呢?”郭嘉眼中一亮,笑着說道。
“奉孝信儒否?”張遼問道。
“文遠難道不知,嘉雖學儒,卻非儒家。”郭嘉笑道。
“有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儒者曾經對遼說過,他說儒者的使命有四: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奉孝可有感想?”張遼似笑非笑的看着郭嘉。
郭嘉眉梢一抖,笑道:“好大的口氣!不過……似乎此人的胸懷倒是十分廣闊啊!”
張遼的這四句話是北宋大儒張載的張子“四言”,雖然張遼對理學沒什麼興趣,可是對於這位理學支脈的“關學”大家,張遼還是充滿着敬意的。不爲別的,單就張載的個人修養和他的崇高理想,就足以讓張遼將張載與朱熹分開對待了。
“對了,文遠。此人是哪位大儒?”郭嘉此時也感覺能說出這番話的絕對不是普通人,拉着張遼的衣袖,直愣愣的問道。
“別亂猜,不是我家老師康成公,也不是當世任何一位知名學者。此人是我初次出塞作戰,無意中在雲中郡山中遇到的。我那時年少輕狂,不將先賢放在眼中,還狂言孔孟不過爾爾,便引來這位偶遇儒生的一通教訓。那時我也不以爲意,也沒有教訓此人,心中只想着出塞作戰,也就錯過了。此後再也沒有見過此人,也算是一個遺憾吧。”張遼瞬間又編了一個故事。
“確實可惜!雖感覺此人有些癡愚,但其胸襟着實令人佩服。”郭嘉嘆道。
“是啊!我也不敢說能有這樣的胸襟,但是古人曾言三立,立德、立功、立言。這似乎倒還不算太困難。若是能借此機會爲後世之人留下一個永恆的規則,那我也能夠萬世流芳啦!”
“萬世流芳!文遠,你的理想也不小啊!”郭嘉嘆道。
“你我差不多,都是實用主義者。無論諸子百家,只要有用,咱們纔不會管是誰家的言論。這種實用態度,纔是我希望後人們能夠繼承並保持、發揚的。但是我又擔心過分追求實用會導致道德淪喪,所以規矩就一定要提前做好。”
“文遠,你所求甚大啊!但願你的理想能夠成真!”郭嘉說道。
“一代不行還有二代、三代,若是我的子孫不行,我也已經借用書籍留下了我的思想。總會有人接過我的理念而繼續奮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