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拾遺求死之心決然,他看起來是個性格還算開朗的人,可是積壓在他心裡的愁苦和壓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是渤海王的兒子,渤海國被大寧所滅,因爲接連叛亂,寧軍甚至開始如黑武人一樣在渤海內展開屠殺,孟長安到了渤海後比黑武人屠殺的力度還要大,還要兇狠的多。
所以不管怎麼說,方拾遺都不該向寧人屈服,不該向寧帝屈服,他曾經不止一次的勸說自己要報復寧人,哪怕只是殺死一些百姓也算是報復。
他不斷的給自己鼓勁,然後他才發現自己內心深處有多軟弱,他做不出來。
他覺得自己一生至此都很失敗,當初他父親把他送到黑武,他想抗爭,可是抗爭失敗,他在黑武接受訓練,被黑武要求儘可能的破壞寧國,他想抗爭也失敗了,所以他順勢到了大寧,作爲青衙副指揮使他還是失敗的,因爲他沒有策劃一起行動。
作爲一個皇子他是失敗的,作爲一個領袖他是失敗的,作爲一個隱藏者他還是失敗的。
大寧之內,還有至少數千渤海人生活在這,方拾遺前前後後無數次的籌謀,最終做出的選擇還是讓這些人都暴露在光明之中。
那是他們唯一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活下去的辦法,但是他過不去自己心裡那關。
他是皇子,是領袖,是一個渤海人。
所以他做出了決斷,救所有人,自己死。
他一頭撞向肆茅齋外邊的那棵大樹,因爲發力太狠,臺階都被他踩的崩碎。
砰地一聲,他一頭撞了上去,可是撞上去的感覺並不硬。
大將軍澹臺袁術單掌推在方拾遺的頭頂,這一撞之力居然推着他向後平移出去,兩隻腳在地面上留下兩道劃痕,他回頭看了一眼,左腳擡起來踹在背後的大樹上,大樹劇烈的搖晃了一下,整個樹冠都好像要被搖下來似的,不該在這個季節落下的樹葉飄飄灑灑。
方拾遺茫然的擡起頭看了看,一位兩鬢斑白的老者站在他面前,他連忙後撤:“沒有傷到你吧。”
澹臺袁術笑了笑:“頭一回見到求死撞樹使勁兒這麼大的,你這一頭撞下去樹都可能會被撞倒,好在我卸掉了你的力度,不然的話你脖子也會斷掉。”
咔嚓......
轟......
那顆大樹還是沒有堅持住,被澹臺袁術踹了一腳後轟然倒了下去,巨大的樹冠砸在地上,煙塵暴起。
四周數不清的大內侍衛飛身而至,戒備的看着方拾遺。
皇帝邁步從肆茅齋裡出來看了看那棵大樹,又看了看澹臺袁術:“算你的。”
澹臺袁術:“......”
皇帝的視線轉到了方拾遺臉上,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朕的容人之量沒有你想的那麼小。”
他轉身:“跟進來。”
方拾遺連忙低着頭跟皇帝進了屋子,脖子疼的要命,雖然澹臺袁術卸掉了他那一撞之下的大部分力度,可即便如此,脖子如此脆弱的地方怎麼能一點兒事都沒有。
脖子歪着,想直起來一時半會兒估計也直不起來了。
皇帝回到肆茅齋裡坐下來,看了看方拾遺放在桌子上的那兩份名單,沉默片刻後說道:“朕不會直接允諾你,對你名單上的人既往不咎,那是錯的,朕是帝王,朕不能因爲心慈手軟而犯錯。”
“這些人廷尉府會詳細勘察,如沒有做過任何危害大寧之事的人,朕可以給他們自由,如你所說,讓他們活在光明之中,可只要犯過事,有過錯,廷尉府查實之後該怎麼罰還是要怎麼罰,該發配就發配,該充軍就充軍,該斬首就斬首。”
皇帝緩了緩:“所以你的死換不來所有人平安無事。”
方拾遺再次跪倒在地:“罪人不是想換所有人平安,誠如陛下所說,只要能讓大部分人正常的活下去就好,他們當年被黑武派到大寧來也是逼不得已,他們都不是自己可以決定在自己人生的人。”
“你呢?”
皇帝看着方拾遺的眼睛問:“你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嗎?”
“罪人......不能。”
“你確實不能。”
皇帝道:“你撞壞了朕最心愛的一棵大樹......”
他的話還沒說完,沈冷心裡就嘆了口氣,忍不住想起來就在不久之前,皇帝說他和孟長安陳冉三個人在皇家農場裡,薅了不少陛下心愛的野草。
欲扣之錢何患無辭?
還不是一般的欲,是御欲。
皇帝繼續說道“你撞壞了朕最心愛的一棵大樹,還踩壞了朕門口的臺階,你不該賠嗎?那棵樹至少有百年曆史,定價一百兩不算多,臺階的石材不錯,定價五十兩不算多。”
皇帝道:“所以,作爲他的舉薦人,擔保人,沈冷,你一會兒去把罰款交一下。”
沈冷:“?????”
方拾遺:“?????”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其實按照大寧律例,所有渤海密諜都該死,這是律法之中詳細寫明的事,不管有沒有做惡,都要按照律法處死,你不是想交換嗎,用你的命來換他們的命,朕就給你一個交換的辦法。”
皇帝起身,緩步走到方拾遺面前,沈冷和孟長安同時跨前兩步想擋在皇帝身前,皇帝卻擺了擺手,彎腰把方拾遺扶起來:“你的想法是以你的死換他們活,可是那朕豈不是虧了?朕從不做虧本的事。”
方拾遺道:“陛下請明示,只要罪人能做到的。”
“你活着吧,你活着有用,就當是欠了朕的,你給朕打工,爲朕做事,你仔細想想,你用你的死換一羣必死之人的活,朕爲了一個死人壞了大寧律法,這樣的事朕虧的多厲害?”
他轉身走回到書桌那邊:“既然是沈冷和韓喚枝舉薦你來見朕的,那麼你自己選一個,是跟着沈冷去東疆,還是跟着韓喚枝去廷尉府,不過有一樣,五年之內,不管你做的多好,不管你立了多大功勞,朕都不賞你,你也不會因此而升遷,五年之後若你還想繼續做下去,朕按功論賞,如果你不想做下去,那時候你再想死,朕也不會攔着你。”
方拾遺猶豫了片刻,垂首道:“罪人遵旨。”
澹臺袁術忍不住笑道:“真好。”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爲何那麼開心?是因爲你也覺得他是個良才?”
“臣開心,是因爲陛下說樹算沈冷的了,不算臣的了。”
皇帝:“......”
沈冷:“對啊,剛纔陛下在外邊的時候不是說樹算大將軍的嗎?”
皇帝點了點頭:“對,朕說過算他的,你賠錢,樹算他的,樹拉走之後賣多少錢都是澹臺的。”
澹臺袁術俯身一拜:“陛下英明。”
沈冷見方拾遺看向自己,他一擺手:“你別看我,我不要你,你五年沒俸祿什麼都沒有,我想把錢扣回來都沒地方扣去,你去韓大人那邊蹭吃蹭喝的好,他那邊吃的好。”
方拾遺道:“我在廷尉府不合適。”
沈冷:“不,你合適。”
皇帝問方拾遺:“所以,你是想去東疆水師?”
方拾遺道:“罪人其實什麼地方都不應該去,去廷尉府有可能泄露律法上的機密,去水師有可能泄露軍務上的機密,罪人如果不死更好,應該被拘禁。”
沈冷道:“陛下,他的意思是什麼都不想幹還想白吃白住。”
皇帝問道:“那你覺得應該如何?”
沈冷:“這個歪脖兒果然人長得醜就會想的美,臣決定帶他去水師。”
皇帝點了點頭,然後看向方拾遺:“你能有什麼辦法把你的人全都集結起來,儘量省事一些,廷尉府還有別的案子要查,沈冷和孟長安用不了多久就要回東疆去,在他們兩個回東疆之前,你把這件事協助廷尉府做好,你在長安城中吃穿住行,一舉一動,都歸沈冷管轄。”
沈冷:“?”
方拾遺垂首道:“罪人如果召集他們來長安的話,他們都會有所忌憚,臣會寫明所有地址,請當地官員協查。”
“也好。”
皇帝點了點頭:“你們都退下去吧,賴成留下。”
所有人都躬身退出了肆茅齋,賴成俯身道:“陛下赦免了方拾遺,昭告天下,所有渤海籍的密諜都會免去顧慮,如此一來,算是肅清了大寧之內所有密諜隱患。”
皇帝點了點頭:“朕就是因爲這樣的打算纔會赦免他,他沒有罪不至死,潛入大寧就是死罪,可一個人如果活着能比死了更有用一些,何必讓他死了。”
皇帝道:“朕把你留下來不是因爲方拾遺的事,算不得大事,朕是想問問你關於東疆海戰,各部籌備的怎麼樣了?”
“回陛下。”
賴成回答道:“戶部撥發的款項,糧草,物資,都已經陸續起運,最早的一批估計着已經到東疆了,後續的物資,最遲半年就會都運到東疆,兵部協調遼北道和連山道的兩衛戰兵,在戶部的物資都到了之後就會立刻開拔,一個月之內就能到東疆水師大營。”
皇帝點了點頭:“第一戰必然是在海上,遼北道加上連山道兩衛戰兵有近十萬兵力,東疆刀兵,水師戰兵,總計兵力二十五萬,第一戰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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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成道:“陛下......還是要去東疆嗎?”
“不去。”
皇帝搖頭:“朕心思再野也不能拿江山社稷開玩笑,長燁還不足以穩住長安,朕打算再讓他歷練一陣子。”
賴成隱隱約約的從皇帝的語氣之中聽出來什麼,所以試探着問了一句:“陛下,東疆海戰不去,是不是別的時候要離開長安?”
“朕不會回答你的。”
皇帝笑了笑,有些狡猾。
賴成有試探着問了一句:“陛下是想二次北征?”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逼着朕殺你滅口?”
賴成俯身一拜:“臣什麼都沒有說,臣也什麼都沒有猜到。”
皇帝閉上眼睛,緩了一口氣後說道:“東疆海戰打過之後,黑武人最後一個幫手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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