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立的氣候溫暖,風中帶着些讓人有些不歡喜的潮熱感覺,大寧的長安城三四月份還有倒春寒,這邊卻已經熱的讓人煩躁。
門外的人因爲等待所以心情更加焦急,屋子裡不時傳來的爭吵聲更加的讓人難以踏實下來,那是太醫院的御醫和沈先生沈晚衣之間的爭吵,一開始聲音還小,後來嗓門越來越大。
院子裡站着的所有人都緊張的盯着屋子裡邊,雖然門隔開了他們的視線,什麼都看不到。
聽聞沈冷趕來的海沙從數百里外晝夜兼程的回到大營裡,此時此刻就站在沈冷身邊,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彼此的眼神裡都是擔憂。
屋子裡傳來的爭吵聲越來越大,太醫院的人似乎快被氣瘋了,已經忍不住咆哮。
而沈晚衣的聲音卻依然平靜,似乎想說服那兩位聖手。
海沙回頭看了看隔壁院子,大將軍莊雍如今就在那裡躺着等待消息。
“如何?”
海沙終究還是沉不住氣問了沈冷一句。
沈冷道:“沈晚衣的說法匪夷所思,聽着不像是救人倒像是殺人,可卻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海沙:“那不是隨隨便便去賭的事,那是大將軍的命。”
“誰也不想賭。”
沈冷搖頭:“除非到了不得不賭的時候,賭輸了和沒有去賭的結局一樣,那麼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賭贏。”
就在這時候莊若容從門外走進來,院子裡一羣將軍甲連忙抱拳同時讓開一條路,似乎在這個時候,真正可以做主的是莊夫人和莊小姐了。
“父親讓我來告訴幾位先生。”
莊若容看起來十分憔悴,眼神裡也是難掩的悲傷,可她卻好像在寒冬臘月裡於石縫之中開放的一朵小野花,風大雪大她搖曳不定,卻不肯低頭,不肯認輸。
“父親說,與天爭命,不爭是歸天,爭是賭一口氣,那就爭一爭。”
應是在隔壁院子裡的莊雍都聽到了這邊的爭吵,所以他來做決定,他覺得,應該由自己來做決定。
“父親說,兵法上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領兵從軍之人,心無畏懼。”
沈冷看到她說話的時候,肩膀都在微微顫抖。
對於她來說,說出這些話需要的是何等的勇氣?
對於她來說,這是何等艱難的抉擇?
賭的,是她父親的命啊。
屋門吱呀一聲拉開,兩位御醫從屋子裡先一步出來,對莊若容抱拳:“既然是大將軍的抉擇,我們就按照大將軍的意思辦,小沈先生的方法我們之前聞所未聞,甚至從不曾想過居然還能有這樣的法子,雖然我們兩個並不贊同,但我們願意盡最大能力的輔助。”
莊若容俯身一拜:“代父親謝幾位先生。”
然後跪下來:“謝幾位先生。”
那俯身一拜是代她父親莊雍拜的,這跪下來叩首代表的是她自己。
沈先生出門來把莊若容扶起來:“容兒,你帶母親暫時離開,得到消息之前最好不要返回,接下來的幾個時辰,院子四周數百米之內也不可有人靠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莊若容起身:“我這就帶母親離開。”
她們纔是莊雍的至近親人,所以她們必須離開,如果她們不走,或許會讓幾位先生分神。
“大將軍親兵何在?”
海沙回頭說了一句。
“在。”
“封鎖大營,除親兵,所有人退出大營之外,封鎖四周過往道路,不可有車馬靠近,不可有嘈雜聲音,傳我軍令,若有胡亂走動者,發聲吵鬧者,斬無赦。”
沈先生,沈晚衣,還有兩位御醫進入莊雍住的那個院子,除了留下的親信之人外,所有人都退出去很遠,包括沈冷和海沙。
四周一片安靜。
安靜到距離小院很遠之外的沈冷覺得自己呼吸聲都很吵。
空地上,幾十個身穿將軍甲的人緊張的看着那邊,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緊握着腰間的佩刀,這是第一次,他們除了在戰場上之外,用握刀來給自己安慰。
有風聲。
將軍們連風聲都厭惡,若可一刀斬之,必一刀斬之。
沈冷看了海沙一眼,雖然沒有說話,海沙卻明白了沈冷的意思,海沙對他微微點頭,沈冷隨即轉身離開。
大營之外的湖邊涼亭裡,莊夫人和莊若容兩個人坐在那,也一樣沒有交談,只是兩個人的手緊緊的握在一起。
沈冷走進涼亭,看了那兩個彼此依靠的女人一眼後輕聲說道:“我其實一直都不相信什麼命運,也不相信什麼註定,很多事都是人力改變,但現在我深信的是若運可因祈念而變,這大營內外,數十萬將士的祈念,遠在大寧的陛下的祈念,都會有用。”
沈冷發現自己並不會安慰人。
可他知道,如今莊夫人和莊若容需要一個人說幾句什麼。
“將軍說過,一人執念不散則事可成,萬人執念不散則戰必勝,千萬人執念不散,則國運昌隆。”
沈冷道:“這麼多人執念不散,大將軍必安然無恙。”
莊夫人感激的看了沈冷一眼:“一路上都沒有來得及對沈將軍說聲謝謝,謝謝你帶我們來。”
沈冷搖頭:“因爲大將軍最需要的是你們,所以我在想,等那邊的治療結束之後,大將軍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應該也是你們纔對,所以夫人和小姐現在應該洗漱更衣,等到大將軍看到你們的時候,也就少些因爲夫人你們萬里迢迢一身風塵的心疼。”
夫人和莊若容對視了一眼,此時心思早就亂了,忽然覺得沈冷說的極有道理,其實沈冷也不過是胡言亂語,隨便找些話來說,她們兩個卻當了真,覺得自己這般髒兮兮的確實不好,於是兩個人真的就去沐浴更衣,因爲想起來有人說過,若誠心祈禱,當先沐浴更衣。
足足一個半時辰。
有親兵快步從小院那邊跑過來,臉上難掩激動,看到沈冷之後喘息着還使勁壓着自己的聲音:“沈先生他們已經出來了,說很順利,接下來就看到大將軍何時甦醒。”
沈冷忽然叫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安慰莊夫人和莊若容的時候,何嘗不是在安慰自己?
接下來漫長的等待更熬人,六個時辰之後,莊雍醒來。
院子裡多少將軍甲握緊拳頭,卻不敢放聲歡呼。
沈晚衣交代過,接下來的半個月依然不許任何人去打擾大將軍,就連莊夫人和莊小姐也不能進去,哪怕是他們幾個醫者,進屋之前也要先洗澡更衣,並且吩咐人在院子裡鋪了一層石灰,再以石碾壓實,每一次進門所穿的鞋子鞋底上都不能沾染泥土,屋子裡每日都以沈晚衣所配置的藥水擦拭一遍。
這半個月,緊張的讓人吃不下睡不着。
第十七天之後,沈晚衣的臉上終於露出一些輕鬆表情,對衆人說大將軍傷勢已經基本控制住,莊夫人和莊小姐也可進來探視了。
一個月之後,沈冷的巡海水師也到了大營,而此時莊雍已經可以喝一些稍微濃稠些的流食。
坐在莊雍牀邊,看着已經瘦得皮包骨的大將軍,沈冷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嘴脣微微發抖卻還笑着,看着莊雍那張已經完全脫相了的臉,沉默了很久。
莊雍看他模樣忍不住微微笑了笑:“我此時看着是不是很醜?”
沈冷也笑:“大將軍說的哪裡話,好像原來就不醜似的。”
莊雍想笑又不敢大聲,忍着。
“臭小子,要不是念及你還欠我銀子,我就讓人把你拖出去軍法處置。”
沈冷:“堂堂一個大將軍,二十兩銀子惦記多少年了。”
莊雍道:“我已經進了鬼門關,閻王殿上,閻羅問我,你世上可還有什麼未了之事?我說,虧欠妻兒,虧欠部下,尚未償還,閻羅說,哪個下來不是這麼說的,誰死之後我問都說虧欠這個虧欠那個,聽的厭煩,這可不是我讓你回去的理由,我想了想說有個臭不要臉的欠我錢不還,閻羅立刻就說,那怎麼行,你回去吧,什麼時候把那傢伙欠你的錢要回來,你再下來。”
沈冷:“這是免賬了?”
莊雍哼了一聲:“閻羅肯定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若知道,怎麼會放我壽命。”
沈冷:“原來大將軍壽命是看我有多不要臉了,那恭喜大將軍,我活多久大將軍還能活多久,欠你的錢你怕是要不回去了。”
莊雍哼了一聲:“我怕什麼,是閻羅失算了。”
沈冷哈哈大笑,莊雍也笑。
沈冷問:“大將軍剛纔說的,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
莊雍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可能是小沈先生他們爲我治傷的時候睡着了做的夢。”
“還夢到什麼了?”
莊雍看着沈冷的眼睛認真的說道:“現在想來還有些難以置信,那日夢到的,我現在閉上眼睛,一切猶如就剛剛發生,清清楚楚......我夢到自己邁步進了閻羅殿,閻羅說我該入輪迴,我說我偏不想入,閻羅說這是陰曹地府,他的話便是定數。”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就在這時候,我忽然看到閻羅殿上有金光,金光破殿而入,金光之中,一腳踩碎了閻羅案,隱隱約約聽到陛下聲音,陛下說......閻羅又如何?朕說不許就不許,不放莊雍回來,朕旌旗十萬,踏平地府,斬你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