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天成二十五年,沈冷二十五歲。
平越道,亂了。
大寧天成二十五年八月初九,平越道各縣爆發叛亂,幾乎同一時間,所有縣的廂兵同時衝擊縣衙,大寧從各地調入平越道的地方官員全部出事,這一天被殺的人十之七八。
這一天是南越被滅的十二年整,大寧天成十三年八月初九,南越國都城被攻破,南越國皇帝楊玉出城投降。
有人說十二年是一個輪迴,不知道意義何在,可對於還沒有忘記亡國之恨的越人來說,這一天是南越十二年忌。
不是一個縣的事,是所有縣。
寧人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越人的仇恨居然會這麼重,被統治了十二年之久的南越人在這一天爆發出所有的恨意,那些廂兵像是野獸一樣撲上大街,只要是寧人他們就殺,幸好在南越的寧人不算多。
西蜀道。
沐昭桐一夜沒睡,他覺得這一夜帶走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生機,甚至錯覺昨天夜裡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叫了一夜,直至天明方休。
可他不後悔,他覺得有些事除了他之外誰也做不到。
無爲道人端着一碗麪從外面進來,看到沐昭桐的時候嚇了一跳,一夜之間,其實不滿一夜,從他離開這個房間到再見到沐昭桐也不過是才短短兩個時辰而已,沐昭桐卻好像變成了一截枯木,他坐在那,已經不想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具乾屍。
“我算計了時間的。”
沐昭桐勉強讓自己笑了笑:“此時此刻,陛下應該正好收到我寫給他的信。”
無爲道人長嘆一聲,把面放下:“閣老,其實......你這又是何必呢?”
“我曾經說過我不會做出傷害大寧的事,哪怕是我不想讓陛下好過,我也不會傷害大寧,我說的時候也沒人信,我自己信就好......我是一個寧人,從出生就註定了的事,寧人啊......骨子裡都有一種讓外族人覺得厭惡的驕傲感,他們爲什麼厭惡?因爲他們不如,所以纔會厭惡。”
“陛下是對的。”
沐昭桐看着那碗麪:“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陛下是對的,哪怕他是要將我的所有權力都架空我也知道那是一位帝王應該去做的事,這和我恨他是兩碼事,就正如我今日在平越道所謀劃之事一樣,和我恨他也是兩碼事,當我可以爲大寧做些什麼而又恰好能讓陛下感到很不舒服很不爽,我應該是很舒服很爽的纔對。”
無爲道人搖頭:“閣老哪裡像是舒服了?”
“我以爲我會。”
沐昭桐夾了一口面放進嘴裡,味道明明很好,可吃起來卻索然無味。
“大寧如果是一個巨人無人可以擊敗,身上的腐肉卻能把巨人從內部放倒,我爲內閣首輔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在警醒自己,可我還是眼睜睜看着腐肉生長出來,在我自己身上也有,只要爲官,就有很多事不能避免,陛下要剜掉腐肉,而在他看來我是最大的那一塊。”
無爲道人道:“可閣老不是。”
“我是啊。”
沐昭桐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當我坐在八部巷裡抄書的時候,有一天看着我躺在牀上已經越來越迷糊的老伴兒,忽然間就明白過來,我確實是那塊腐肉。”
無爲道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皇后死了,可皇后留下的那些人那些安排,也是腐肉。”
沐昭桐一邊吃麪一邊說道:“陛下心善,做不了那麼徹底,我都在設計讓他死兩個兒子了,就還他一個看起來滿目瘡痍但再也沒有皇后陰影的大寧江山吧。”
一滴淚水掉進碗裡,讓面的味道顯得有些苦。
長安城,肆茅齋。
皇帝面前擺着一封信,他已經看完。
皇帝坐在那,臉色很白,手攥着拳頭,手背上青筋畢露。
“陛下,你還在找老臣吧?可你一定找不到,老臣伺候了陛下二十年,不是跟隨陛下時間最久的那個,也不是陛下最信任的那個,說到信任二字,出身留王府的任何一人,不管是天邊流雲開枝散葉中的哪一個,陛下之信任都在對老臣之上,陛下可對他們推心置腹,對臣只是人盡其才,但老臣一定是最瞭解陛下的那個人。”
“老臣在八部巷裡抄書的時候反思一生,忽然間醒悟過來,原來老臣一直以爲自己做的每件事都是爲大寧好,可卻在不經意之間傷了大寧,當然,如果僅僅是傷了陛下,老臣並不會覺得內疚,老臣在謀之事,就是在謀陛下兩個兒子的性命,陛下知道的,老臣兒子沒了,老臣還是個睚眥必報之人。”
“天成元年,陛下對老臣說,大寧離不開你,朕離不開你,老臣當時感慨萬分,心想着陛下真是寬宏大量,老臣曾謀皇帝位,不是爲自己,也無私心,只是以老臣心中所想來爲大寧謀皇帝位,謀一個幾十年的安穩,可陛下謀慮更遠,陛下謀的至少是百年,所以老臣心服口服。”
“我兒筱風死後,老臣悲痛欲絕,可依然不敢懈怠輕慢,老臣可以拍着胸脯說,爲臣者之本分事,老臣都做到了,可老臣再怎麼在乎這個大寧,老臣也是一位父親,也是一個丈夫,老臣那時候就在想,怎麼才能讓陛下難過卻又不傷及大寧?”
“惡人總得有人做。”
“皇后是惡人,陛下比老臣知道的更真切,老臣臨死之前就爲陛下再多做一件事,如不出意外,老臣這封信送到陛下面前的時候,平越道諸縣已經同時叛亂,這幾年來,老臣每年都能暗中調撥上百萬兩之巨的銀子,來於何處?來於江南織造府,江南織造府上上下下都爛了,不是老臣的罪,是他們自己都爛了,所以老臣就再催發一下他們心中的醜惡。”
“這些銀子,全都送進了平越道諸縣廂兵之中,暗中打造兵器甲械,約定於書信送到之日同時起兵,可那不算什麼,最多是死很多人,而死的人對於大寧來說只是細微傷痛,三五年便可痊癒,之後的平越道應該就安穩了吧。”
“放眼天下,能掌控如此規模之事者,唯老臣一人,所以老臣心中難免還是會有幾分得意,想着陛下此時臉白氣粗,老臣就更得意,待陛下兩個兒子都死了,老臣也就能含笑於九泉。”
“老臣在乎名譽,一直都在乎,可最後時候,老臣選擇揹負一個罵名,陛下啊,你知道一個人心裡矛盾複雜到如我一樣是多痛苦的事,越人之亂,持續不了多久,老臣爲謀此事,先以北疆之人放渤海人入關混淆視聽,然後老臣得以離開長安。”
“然後老臣派人遠赴日郎,促使日郎大軍進入窕國,因爲此戰,沈冷和海沙以及莊雍都不得脫身,而平越道的戰兵本就在求立,所以南疆狼猿必然會南下馳援,戰事不等人,況且陛下給予了四疆大將軍臨機專斷之權,所以葉景天不會等着陛下旨意到了才率軍南下。”
“如此一來,平越道沒有一支成規模的戰兵隊伍,這是老臣給越人的承諾也是給越人的信心,沒有狼猿,沒有戰兵,越人才敢反,可是平定這樣的叛亂,不需要多久,狼猿回軍,戰兵南下,不出三個月各地叛亂都會剿滅,那時候,平越道諸地,再也沒有一個皇后的人,也再也沒有一個老臣的人。”
“老臣於世來說,不過螻蟻,老臣卑微,卻敢說一句,這世上我來過,誰也抹不掉,老臣想走的時候,我自己抹,誰也攔不住。”
“老臣一直都堅信自己對大寧的忠誠,時至今日,老臣也不懷疑,哪怕老臣時時刻刻都想着報復陛下,老臣的想法可能有些驚世駭俗,從老臣爲官之日起,老臣心中所想就始終沒有變過,老臣覺得,皇帝不代表大寧,不只是陛下,任何一位皇帝都如此,老臣忠國不忠君,與國法來說這是死罪,可老臣縱死也不會認這罪。”
“先帝駕崩,老臣本可力挽狂瀾,內閣有老臣在,便是新帝十年不可主政老臣也可保大寧無憂,可陛下登極,老臣的一切打算都碎滅了,陛下是不世出的明君,事事處處,老臣是服氣的,所以二十年來老臣盡心竭力輔佐陛下,大寧蒸蒸日上,陛下也不能說老臣沒有一絲功勞。”
“老臣算計的應該沒錯,陛下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在想該調集何處兵馬迅速平叛?無人可調吧?南疆諸衛戰兵,要麼在求立窕國三地,要麼遠赴北疆,距離平越道最近的是西蜀道戰兵,可蜀道難行,戰兵調過去,老臣的計劃已經完成的差不多了,韓喚枝在平越道也是老臣計劃之中,他必須死,因爲我兒被誰所殺他早就查明瞭吧,號稱公正無私的韓喚枝爲了沈冷卻沒有給我兒一個公正無私,他不死,老臣心有不甘。”
“平越道事,誰也幫不了陛下,老臣給了陛下大開殺戒的理由,陛下就大開殺戒吧,越人的亡國恨,沒有一場好殺壓不下去,如今作亂的越人多是二十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壯年男子,這一場好殺之後,越人二十年無力再掀風浪,二十年後,他們已經認爲自己是寧人了,五十年後,他們將徹底忘記南越。”
西蜀道。
沐昭桐吃了一碗麪,扶着桌子站起來,兩條胳膊都在發顫,他勉強走到窗口推開窗子,外面的風一下子撲進來,險些把他吹倒。
無爲道人上前扶了他一下:“閣老,保重。”
沐昭桐笑了笑:“我死期不遠了,沒什麼可保重的,該走的時候誰都攔不住,正如平越道的局,誰也破不了。”
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陛下啊,對不起,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