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裡的風雨暫時和百姓無關,風大雨大,百姓們身上還沾不到水,他們頭上還有屋檐,什麼時候風大到掀開了百姓的屋頂,長安城裡的百姓們也就能感受到那疾風驟雨。
石塔上的三個人看着十字街口的自己人被流雲會和巡城兵馬司的人團團圍住,忍不住有幾分唏噓幾分鄙夷。
“江湖就江湖,朝廷就朝廷。”
聶破軍哼了一聲:“流雲會勾結朝廷,算什麼江湖門派。”
聽到這句話曹安青忍不住笑起來:“你們古道馬幫這些年風光,離得開朝廷?”
聶破軍一怔。
罵別人的時候,總是想不到自己也曾與別人一模一樣。
“你現在也離不開,只不過你現在離不開的是未來的朝廷,而非現在的朝廷。”
曹安青語氣平淡的說道:“你們可以試想一想,當年陛下從西蜀道雲霄城到長安是怎麼樣的一種境況,能用的只是從留王府帶過去的那些人,朝廷裡的重臣不服氣不支持,北疆又有黑武人打過來,內憂外患,陛下硬生生靠着留王府的裡一衆家臣穩定朝局驅逐胡虜,和太子現在的情況像不像?”
聶破軍又一怔,他只是個武夫,真沒有想到這麼多。
“所以現在的韓喚枝葉流雲纔會權勢滔天,所以現在的裴亭山纔會獨霸一方,想想吧,你們啊......就是太子殿下現在的家臣。”
曹安青邁步往石塔下邊走:“況且,我們現在要面對的情況可比當初陛下面對的情況好多了,那時候滿朝文武都是他哥哥的,現在的滿朝文武都是太子父親的,哥哥的和父親的,不一樣。”
聶破軍問:“真的會讓我主掌禁軍?”
“你可以選擇不相信。”
曹安青一步一步走下臺階:“可你還有退路嗎?你已經做出了欺師滅祖的事,咱不說朝廷會不會放過你,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整個江湖都不會放過你,西蜀道馬幫老當家可就在長安呢,外出雲遊剛剛回來不久,你應該慶幸他去的是草原而不是回了西蜀道,你師父戚上允和他是至交好友,他若是知道了,能把你活活撕吧成肉渣。”
聶破軍的肩膀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
他在這一刻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在動念的那一刻就已經上了太子的船,而且這船從一開始就沒靠岸,是在大海上飄蕩,前邊就是滔天大浪,若是乘風破浪衝過去人生錦繡,若是衝不過去那自然萬劫不復。
可是,沒有退路了。
三個人從石塔上下來的時候,十字街口那邊的廝殺已經到了尾聲,再強悍的古道馬幫面對巡城兵馬司的精兵強將又能如何?
“你不怕孫扶搖把你供出去?”
聶破軍問曹安青。
“怕?”
曹安青搖頭:“怎麼會怕,走上這條路,還有什麼可怕的。”
他當然不會說,他就是故意讓孫扶搖那些人落入了巡城兵馬司手裡,這些人爲了保命一開始是不會招供的,他們只會說是江湖仇殺,這種事巡城兵馬司自然問不出來,必然會把人交給廷尉府......以韓喚枝的手段還能問不出來?一旦查到了太子那邊......
曹安青心裡都樂開了花。
一旦查到太子那邊,該多好啊。
當然還不能直接了當的查到,若隱若現的才最美,不是嗎。
從始至終,曹安青就不相信太子能靠非正常的方式得到皇位,太子那種資質那種能力怎麼可能和他父親做對手,他父親李承唐甩開他一百條街都不止,他要的是太子死啊......那是閣老的遺願,讓李承唐父子相殘,這纔是閣老想要看到的結局。
可是曹安青也深知,太子走上這條路和他無關,甚至和閣老也無關,那是他母親在他心裡種下的種子,早就已經生根發芽,皇后對陛下的恨是入骨的恨,就算是沒有閣老沒有他曹安青,太子也早晚會走上這一步。
蘇啓凡走在曹安青身後,他總覺得曹安青這個人城府太深,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手下人被抓了卻無動於衷,這不合常理,難道說巡城兵馬司裡有太子的人?
三個人啊,都是鬼。
各懷鬼胎。
與此同時,平越道。
原平越道道府葉開泰因爲犯了大錯而受罰,平越道的叛亂怎麼說他也難辭其咎,所以陛下重罰,可葉開泰被重罰之後並沒有如人們所預料的那樣就此隱退,而是調任求立繼續任道府,名義上是罰,可還是重用。
平越道新來的道府是原內閣次輔康爲,一個曾經有希望成爲新任內閣首輔大學士的人,可是他卻不得不給賴成讓路,走到了這個層次這個級別,誰會服氣?
他是內閣首輔大學士元東芝的門下弟子,最得意的弟子,元東芝對他寄予厚望,元東芝自身就是個悲劇,最起碼在元東芝自己看來他是個悲劇。
元東芝在沐昭桐的陰影下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怎麼度過的,好不容易熬到了沐昭桐倒臺,他成了內閣首輔,然而他自己都清楚這不是他的時代,也許後人在提到這段歷史的時候,也會把他執政的這幾年稱爲後沐昭桐時代。
沐昭桐這樣的人可以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不行,他這個內閣首輔是大寧立國以來最沒有存在感的內閣首輔,如果可以的話,他多希望自己的得意弟子康爲成爲新的內閣首輔,康爲還年輕,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可以掌權二十年!
那將和沐昭桐一樣,開創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時代,他這個老師也與有榮焉。
然而這一切美好希望都在陛下做出選擇後煙消雲散一絲不剩,康爲外調,縱然是封疆大吏又如何?正二品道府,已經是康爲的巔峰了,他沒可能走到更高,賴成和康爲年紀差不多,如果賴成不出意外的話,康爲就會被按死在地方一輩子,那還是賴成仁慈,如果賴成心狠一些,怎麼可能會留着競爭對手。
這些事元東芝很清楚,康爲自己也很清楚。
離開長安城的時候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帶着兩個隨從,一輛簡樸的馬車,這位曾經被人衆星捧月一般的才俊黯然離開,他不想看到那些以前所謂的朋友們虛僞的嘴臉,離開了就是離開了,敗了就是敗了。
平越道道府衙門。
坐在書房裡,康爲的腦海很不平靜,他來平越道的時間已經不短,可他還是不適應這樣的生活,在這他依然可以享受那種衆星捧月的快意,然而這不是內閣,那感覺不一樣。
更讓他難以接受的事,他年紀輕輕就感受到了門師的那種悲涼,門師元東芝一輩子被沐昭桐壓着,而他到了平越道之後才發現,人們已經習慣了這裡的道府大人叫葉開泰,他不管做什麼都會被人拿來比較,如果是葉開泰在的話會怎麼做......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在平越道這裡,他要用多久才能抹去葉開泰留下的痕跡?
五年?十年?
此時的他,對於一個從仕的人來說風華正茂。
接下來的人生,卻要和另外一個人的陰影鬥爭,可能會耗掉他整個餘生。
康爲面前站着一個年輕男人,看起來有些緊張,畢竟這是年輕人第一次做如此重要的事,面對是的康爲這樣有分量的封疆大吏,在康爲面前他覺得自己很渺小,不過好在他身後的是太子。
“大人,大人?”
年輕人輕輕叫了兩聲,把陷入思緒中的康爲拉了回來。
康爲微微晃了晃腦袋,看向面前的年輕人:“你叫什麼來着?”
“曹丁方。”
年輕人垂首:“大人考慮的如何了?”
康爲看着這個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後問道:“你說你來平越道之前先去拜見了我恩師?”
“是。”
曹丁方低着頭說道:“殿下派我來見大人您之前,先去拜會了元閣老。”
“我恩師有沒有什麼話讓你帶給我。”
“有。”
曹丁方回答:“閣老讓我告訴大人,人生不可太辜負,凡事應有爭勝心。”
康爲一怔。
他的手指敲打着桌面,一聲一聲,聲音並不大,可是曹丁方卻感覺那一下一下的是在敲打他的心,他很緊張,緊張的兩隻手都是汗,如果能說服康爲的話,他知道自己將會得到多少獎賞,他堂兄從來都不願意他牽扯其中,如果不是到了緊要的時候,堂兄還是不會讓他參與進來。
可既然他進來了,那就不能讓自己一事無成。
他堂兄叫曹安青。
“我知道了。”
康爲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你先回去吧,三天之後我會給你一個答覆。”
曹丁方連忙點頭:“多謝大人,那我就先告退。”
他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他知道事情差不多算成了,如果康爲沒有心意的話此時已經讓人把他拿下,這等死罪,他如何不怕?康爲說三天給他消息,其實這對曹丁方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消息,康爲在搖擺,而人一旦開始搖擺其實就說明已經動了心動了念。
曹丁方躬身退出康爲的書房,面前這位封疆大吏的臉上寫滿了難以割捨。
出了道府衙門,曹丁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上了馬車之後吩咐了一聲回客棧,他坐了一會兒後從衣服裡取出來一張字條,看了一眼,然後撕成碎片,從馬車車窗把細碎細碎的紙片扔出窗外,像是灑了一路紙錢。
那是元東芝寫的一句話讓他帶給康爲,元東芝之所以沒有當時就把他扣下,而是讓他來見康爲,何嘗不是搖擺?可是這句話,曹丁方不能讓康爲見到。
紙上寫的是......人生無須太得意,凡事不過半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