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悽風,本應覺得苦纔對,可是長安那邊的煙花漫天,讓小張真人忽然生出一種幸福,仔細想想或許又和煙花無關,只是自己在最需要人的時候有人在身邊,這個人還是沈冷,於是便應滿足。
“小時候喜歡看煙花,師父說山上不能放,萬一引燃了山火一發不可收拾人力不能救及。”
小張真人看着遠處夜空中的璀璨,眼神有些迷離。
“我就問師父說,那師父什麼時候下山帶我去看煙花?師父問我,你想什麼時候?我回答說師父得空的時候,師父就笑,告訴我,你想要的,師父能力之內,都可給,山上不能放煙花,於是師父就帶着我和師兄們出道觀到了山下鎮子,買了那個煙花鋪子裡所有的煙花,就在鎮子外邊空地上放了足足兩個時辰。”
她看了沈冷一眼:“白天。”
小張真人深呼吸,視線不離開遠處那一朵一朵綻放在夜空的花。
“有人笑話我們,說白天放煙花有什麼可看的,糟蹋東西,還說你們道觀裡的人是不是修道都修傻了,不知道煙花要在晚上放才漂亮?”
她看着煙花,像是在說給沈冷聽,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師父回答了四個字。”
她笑了笑:“關你屁事。”
“我就拉着師父的衣袖說,要不然咱們不要放了,被人笑話了,師父說你管別人怎麼看做什麼?如果一個人活着時時刻刻事事處處都在乎別人對自己怎麼看,那得多累?”
她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
“師父說,對你在乎的人,能力之內,可以給他的就給他,不要等,很多時候我們都會因爲等而失去,然後再去後悔,後悔有個屁用?那時候不理解師父話裡的意思,後來才醒悟,師父是不想讓我覺得自己無父無母就比別人可憐,可我真的沒覺得自己可憐,師父疼愛,師兄疼愛。”
“爲了我,小師兄不知道和山民的孩子打過多少次架,那些孩子見我瘦小就總是欺負我,而師父爲了歷練我,又總是讓我一人出去砍柴,好幾次都被那些山民的孩子攔住,小師兄才比我大兩歲,知道後每次都跟着我出門,又被那些山民的孩子攔住,他上去就和人家打起來,那麼多人打他一個他當然打不過,可他不服輸,打的滿臉花。”
“第二天我再出門砍柴,臉上都被打腫了的小師兄還是跟着,那些山民的孩子約了更多的人來在半路截住我們,小師兄把袖口一挽,上去繼續打,被打的更慘,可他依然不服輸。”
沈冷問:“那你小師兄呢?”
“小師兄......”
小張真人眼睛裡有些溼潤:“病死了,師父帶他四處求醫問藥,沒能治好。”
她低下頭。
沈冷心裡一緊。
“小師兄出殯的那天,所有和他打過架的孩子都來了,和他打過次數最多的那個大孩子手裡拿着一顆糖,說小道士你快起來,打贏了我,我把糖給你吃,這糖是我孃親死的時候給我的,說我想孃的時候就吃了這顆糖,吃了就不想了,我把糖給你,你吃了就會好......那麼多人,全都哭,哭着說小道士你快起來吧,大不了讓你打回來就是了。”
小張真人低着頭說話,眼淚掉在地上。
“我從小就被他們寵着,不容我受一點委屈,到我十四歲的時候,有人求到龍虎山說家裡有邪祟,師父說哪裡有什麼邪祟都是自己嚇自己,讓我拿着龍虎山的卦鏡裝模作樣去走一圈,那是我自己第一次下山行道,我想求師兄們跟着,可師父只是不準,於是我一人下山,走到半路,又被那些山民的孩子攔住,有幾十個人。”
“他們問,小道士,你要去做什麼?我說去做法事,他們就笑話我說,做法事,你這瘦瘦小小的樣子還不得被妖魔鬼怪吃了,再說走到地方要二十里,你能走?我說我當然能走,他們就說不信,他們每個人手裡都拿着木棍,我害怕的想逃,那個大孩子一擺手......送他去!”
小張真人看了沈冷一眼:“他說,你師兄是我朋友,他死了,以後我們來保護你,我們山裡的孩子可以欺負你,山外的人不行,誰欺負你都不行,每個人一條木棍圍着我往前走,說是要有惡犬攔路也別怕,他們的棍子能保護我,其實那天......師父師兄一直都在暗中跟着我。”
沈冷擡起手在小張真人肩膀上拍了拍:“你和他們一樣善良。”
小張真人看着沈冷,擡起衣袖擦了擦眼睛:“離開龍虎山的時候大師兄說,如果長安城不好就回來,你的房間我們都會每天打掃,若是不想回來還覺得委屈,寫封信給我,龍虎山上的人不會真的騰雲駕霧,但我們必晝夜兼程。”
小張真人深吸一口氣:“可我是真人啊,龍虎山的名聲在我肩膀上扛着,我知道自己去追那些羌人有多不理智,我不會打架,師父教我用劍教了好久,我覺得自己行,可是每次見到血還是會怕,握劍的手就會抖......我想,我大概一輩子也沒有勇氣揹着劍出門,直到看到青果師兄躺在那,冰冷冷的躺在那。”
她把自己背上揹着的劍摘下來遞給沈冷:“這是龍虎山道劍,道宗弟子見道劍如見師尊,奉持道劍者之命,那些天門觀的假道殺了青果師兄,這個仇是道門的仇,我持道劍,道門弟子都會是我的幫手。”
沈冷將道劍接過來,那劍很沉重。
“師父說,其實一把劍並不代表什麼,爲什麼道門弟子願意聽從持道劍者的命令?那是因爲道劍代表着的是正義,是團結,是不容欺辱的尊嚴,師父還說,道門弟子,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懶散也最無慾無求的一羣修行者了,平日裡你看他們懶得出門,甚至懶得傳道,可是中原歷次有難,道門的弟子從來沒有退縮的。”
她看向沈冷:“你知道道劍的由來嗎?”
沈冷搖頭。
小張真人道:“道劍其實不是龍虎山的東西,而是北疆瀚海城南邊有一座很小的道觀裡的東西,叫奉清觀,那年黑武大舉南下,楚邊軍奮起反擊,黑武騎兵在楚邊疆燒殺搶掠,奉清觀的道人們便下山去了,只留下一個六七歲的小道童,他師父說,我們要去下山殺賊救人了,你自己守好道觀,師父把劍留給你,你懷裡抱着師父的劍就不會怕。”
“那時候,楚已經四分五裂,中原內亂,大寧崛起,楚邊軍不撤,死守邊疆,寧丟國都不丟邊疆,瀚海城一線六萬楚國邊軍與四十萬黑武大軍交戰,他們知道已經沒有支援了,但無一人退縮,奉清觀的道人們帶劍下山,和瀚海城與楚邊軍一同殺敵,所有道人全部戰死。”
“那時候第一代龍虎山真人隨大寧開國皇帝陛下征戰,聞北疆黑武人南侵,大寧太祖陛下正在率軍圍攻楚送安城,聞訊之後,大軍立刻停止攻城,太祖陛下親率三萬精騎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趕到瀚海城支援楚邊軍。”
小張真人的眼睛紅紅的。
“那時候的楚軍應該很絕望也很無助,楚地四分五裂諸侯並起,到處都在打仗,可他們退了,黑武人就能長驅直入,瀚海城城門被攻破,黑武人大舉攻入,就在這時候太祖陛下率軍趕到,三萬精騎雖疲憊可卻勢不可擋,太祖陛下以萬金之軀衝鋒在前,一擊將黑武人攔腰斬斷,城下飄揚的是大寧戰旗,城上飄揚的是楚國戰旗。”
這段歷史沈冷知道,小張真人提起的時候,沈冷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頭。
“那一戰,楚軍和寧軍合力擊退了黑武人,大戰之後,楚邊軍將軍和大寧的太祖陛下在瀚海城城頭對飲,太祖陛下一口氣喝光一壺酒,摔碎酒壺,對楚邊軍將軍抱拳說了一句......戰場上見,然後太祖皇帝就轉身離開,走了十幾步,楚邊軍將軍喊,我不想和你們在戰場上見了,我投降吧,換你們的寧旗,兄弟們的命金貴,留着吧,留着和黑武人接着幹。”
“太祖皇帝聽到這句話之後轉身面向楚邊軍將軍說,你投降會被唾罵,將軍說,我背罵名有什麼,中原萬萬裡河山在就好。”
“於是,瀚海城上換寧旗......後來太祖皇帝留下數萬大軍交給那位楚邊軍將軍繼續抵抗黑武人,南下的路上經過奉清觀,初代真人便進觀去看,整個道觀空蕩蕩的,只有那個六七歲的小道童一個人坐在臺階上,看到有人來嚇得發抖,可懷裡死死的抱着他師父的劍。”
“初代真人問,你師父師兄們去哪兒了,小道人說,下山殺賊,初代真人心疼,因爲他知道瀚海城裡的道人們都戰死了,他過去把小道人抱起來說,你師父師兄回不來了,託我照顧你,你願意跟我走嗎,小道人搖頭說,你騙人,師父師兄一定會回來,初代真人見這把劍沉重就想幫他拿,小道人就是不肯鬆手,說這是師父的劍,師父說劍會保護他。”
小張真人擡起手擦了擦眼淚:“後來,初代真人還是把小道人帶走了,一直隨太祖陛下征戰,到大寧立國,得封大寧國師,初代真人便帶着小道人回到龍虎山,那把劍,被大寧太祖皇帝名爲道劍。”
她把劍從沈冷手裡接回來,重新綁在自己身上。
“道劍在,道門在,道劍不在,道門依然在。”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道門弟子,從不曾忘記什麼纔是道,所以我也從不曾怕過那些天門觀裡只有殺戮心的道人,他們不可怕,我身邊有萬千道門弟子。”
“師父說,龍虎山從來都不是道門正統,道門正統在每個人心裡。”
她看向沈冷:“你一直都在努力,我也要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