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右先生亦笑道:“先生何以言之?”
張輒道:“內傾全力,外合強國,非王所能爲也。”
車右先生道:“然也。故敝主惟以城守是務。先生當何爲?”
張輒沉吟片刻,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車右先生道:“盍以段子幹爲辭。”
一行人陷入沉思,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前行。忽地,郭仲謹道:“多人至也。”張輒等三人從沉思中驚醒,急忙凝神察看。果然耳邊隱隱有聲,似有人靠近。四人迅速找到隱蔽之處躲藏,伏身於地,仔細聆聽,腳步聲似從身後而來,聲音雜亂,好像有不少人。張輒擡眼望了望,悄聲問道:“此是何處?”
郭仲謹小聲回道:“是近賈匏瓠處。”張輒隨言向遠處眺望,似乎可以見到遠處有幾座房舍,大約有個鄉邑。
不多時,道上果然出現一行百十號人,悄悄奔跑而至。近前可見,個個執戟荷弩,竟然不是外人,正是魏武卒。張輒大喜,命郭仲謹發出信號。郭仲謹一聲呼嘯,全隊立即散到草叢中,各人就近伏身。郭仲謹起身走過去,道:“啓封西驛卒郭謹。”
草叢中也走出一人,道:“樑西驛卒鄭安平。”一下,草叢中兩邊的人都出來。張輒不及與鄭安平見禮,問道:“何也?”
郭先生接過去道:“吾使鄭公子往赴君上處請兵,現至矣!於途無閒處,故未言也。”
張輒想了想,路上一直與曾季和尉氏家老同行,曾季等離開後,又與車右先生鬥志,的確沒什麼時間。但無論如何,這隊武卒的出現,令事情大大簡化了。張輒道:“郭先生算無遺策,穩如泰山。”
郭先生道:“豈能當之。願先生差遣。”
張輒道:“先生請兵,必有運籌也。先生何辭焉!”
郭先生果然不再推辭,低聲道:“總司何人?”
一名武卒出來道:“卒伯魏遠謹奉命。”
郭先生道:“整卒乎?”
魏遠道:“全卒在此。”
郭先生道:“華陽車隊只在前方邑中。此車隊車伕均吾友也,華陽韓卒爲其衛。汝以一伴虛張聲勢以圍之,一伴於暗中接應。以驚走韓卒爲妙,只言徵用車隊,不可傷及車伕。”
魏遠應喏一聲,向手下二伴分派下去。武卒分散而去。鄭安平沒有跟過去,隨在張輒等人身後。張輒一行數人也加快步伐,向前而去。車右先生這才相信,信陵君果然率軍就在附近,不知當喜當驚,步子跟上去,心中不斷盤算。
雖然加快的腳步,張輒一行人還是跟不上武卒。他們還沒有看清鄉邑的影子時,前面的吶喊聲已經響起,火把已經點起。隨即鄉邑中也喊聲四起,人聲嘈雜。不多時,魏遠的聲音響起:“吾等魏人也。秦人犯吾邊邑,凡吾三晉,當以同仇。願鄉老相助。”嘈雜聲漸漸退了下去。張輒滿意地點頭道:“伯遠幹才也。”
進了鄉邑,張輒發現華陽車隊仍保持着原來的形態:各車車頭向外,圍成一圈;車伕們均坐在圈內,現在將頭埋在雙膝中。大部分武卒在圈外警戒,少數幾個在圈內。車營上,十分專業地留下了一個缺口當門。
警戒的武卒識得張輒一行,一路放行,讓他們直入門中。魏遠先過來敬禮,然後是呂氏兄弟、芒申、須伯岸、曹包,唐氏、武卒,麻三和二牛也起身過來。陳四看見車右先生跟在身後,喜不自勝,也領着啓封令、尉上前。這樣一來,周圍的人哪裡還不知情,這明明就是個坑嘛!
呂仲引着張輒等來到車伕們中間,一一引見了白艮、呂不韋、陳和、巴宰,張輒均好言撫慰。有些意外的,芒申和須伯岸竟也引見了一羣人,竟是韓不申和兩名韓卒。當一隊武卒大張旗鼓地吶喊着衝過來時,大部分人的反應是手足無措,只有少數人明白是怎麼回事。一些精明的人就從車下爬出來逃走了,韓不申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心中有數,竟沒有逃。十名韓卒逃了八個,剩下的兩名正好在韓不申身邊,見韓不申一動不動,竟也不動。
韓不申見芒申和須伯岸領着一羣人走過來,知道是衝自己來的,也很鎮靜地立起身,兩名韓卒也起立站在後面。
張輒走到跟前,敬禮道:“黃人張輒,見過韓君!”
韓不申回禮道:“鄭人韓不申,見過張君。”
須伯岸道:“韓君乃華陽尉車右,總司其事。張先生亦總司也。”他不知道內情,很明智地沒有說張輒的身份。
韓不申一語道破:“不申早聞張君,信陵君肱股也。”
張輒不與他廢話,道:“韓君過譽。輒愚頓,正要向韓君請教,願韓君教我。”上前一揖,引導韓不申前行。韓不申猶豫片刻,覺得還是跟着張輒比較保險,就邁步跟上。後面兩名韓卒要跟上,被鄭安平等一行擋在身後。郭先生轉身道:“是二者蓋亦韓卒乎?”
韓不申道:“然也!”
郭先生道:“餘者何在?”
韓不申在人羣中望了一圈,道:“無他也。”
郭先生道:“如此,不可無禮。”見郭先生如此說,鄭安平將兩名韓卒請到武卒的中間,臉上露出和氣的神色。兩名韓卒也點頭哈腰,儘量討好。
張輒隨對魏遠道:“吾等五乘先行,汝隨後跟上。”
魏遠道:“以伴隨行?”
張輒道:“不必。只此數人即得。汝但押車直往營中可也。”
曹包和唐氏諸人本車行出身,熟練地駕好五套車離去。魏遠則對車主們連哄帶嚇,讓他們不要驚慌,魏王一定會給值。車伕們只得認命。
五乘牛車,各有一名唐氏牽牛,一名武卒隨行。張輒和車右先生坐在正中的一乘車上,中間夾着韓不申,郭先生箕坐在後面的車板上。啓封令、尉分開坐在旁邊的兩乘上,呂氏兄弟和芒申、須伯岸在車上陪坐。曹包帶着麻三和二牛前後照應,並不固定。各車鋪領隊一概留在原處,協助魏遠整頓車隊。由於有車駕的咯吱聲,坐在車上的人雖然也在用正常聲音對話,但旁邊的人其實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陳四不聲不響,悄悄跟在正中的車後面,既聽不到車上的交談,又保證車右先生能隨叫隨到——讓默默看在眼裡的張輒和郭先生十分滿意。
在車上,各人都無法行禮,但語氣上一點也不含糊。韓不申道:“韓魏一體,魏公子夜襲韓車,有違結盟之道。”
張輒道:“韓君奉韓王之命乎?”
韓不申道:“雖無王命,亦韓王所主。”
張輒道:“輒正要請教,秦入魏邑,凡我同盟,理當同仇,何韓人資糧與敵,豈同盟之道乎?”
韓不申道:“否也。敝鄉賈糧於秦,非資敵也,實取利也。秦人高價賈糧,鄉人自逐其利,非資敵也。魏但同價,自當糶於大梁。”
張輒道:“兩軍爭鋒,糧道爲先。貴鄉資敵以糧,豈能無損於同盟。”
韓不申道:“兩國交鋒,不絕商道。吾等諸國,同心共成。秦魏交鋒,亦當成之;豈獨韓也,他國賈糧,亦不當絕。魏之糧獨非賈於啓封乎?”語及此,韓不申意味深長地看了車右先生一眼。車右先生心中一顫,自然知道自己乘糧船入啓封之事,已爲韓人所察覺。自己行事隱秘,何以竟爲韓人察覺呢?那是否秦人也同樣知道?車右先生的微妙表情落入韓不申眼中,韓不申心中暗喜,臉上神色不變,道:“魏人尚糶於啓封,其韓人何!在商言商,價高者得,又何害於同盟?”
張輒欲改換話題,道:“秦人開軍市,非尋常商賈可辦。韓君必也與秦交善。”
韓不申卻不打算換話題,道:“秦人開市,以高價糴糧,四鄉往赴,不亦宜乎!奈何張君矯公子令,半途劫之,於義爲何?”
張輒見韓不申咬住不放,遂道:“亦與富貴與君,奈何?”
韓不申道:“何富貴也?”
張輒道:“高價庸車,高價糴糧,韓君其有意乎?”
韓不申終於變了臉色,道:“買賣終應兩相情願,豈能強之?”
張輒道:“非強也,價高者得,又何害焉!”
韓不申尷尬道:“此非爲臣者所能決也,必也決之於君上。”
張輒道:“君上者誰?”
韓不申道:“華陽尉是也。”
張輒道:“華陽尉,邊鄙走卒也,又何能爲?”
韓不申道:“華陽雖司邊尉,實則王族,非尋常走卒之比也。”
身後郭先生道:“王族新至華陽,親辦糧秣,其利必巨也。華陽豈先知秦人將至乎,秦人至而必開軍市乎,開軍市而必高價糴糧乎,糶糧而必得其值乎?”
這一串問題,問得韓不申難以開言,只得沉默以對。
張輒爲打破僵局,再度改換話題道:“吾似與君素未謀面,君何以知微賤之事信陵君也?”
韓不申望了張輒一眼,道:“君常隨信陵左右,凡有所遇,焉得不識。而君又豈識芸芸之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