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聞到段幹氏,道:“段幹氏?寧老氏之後歟?如系段幹氏之裔,必勿負也。”
張輒道:“助段子成功,必也爲吾助力也。君上居於外,芒氏居於內,是勞逸不等,彼居其逸,吾居其勞,芒氏必無辭,一也。君上前嘗敵,而芒氏爲援,是安危不等,吾居其危,而彼居其安,芒氏必無辭,二也。君上戰有功則歸於人,無功則自受之,是得失不等,彼居其得,吾居其失,芒氏必無辭,三也。有此三便,芒氏必能從於君上而無辭也。”
仲嶽先生道:“先生之言是也。惟君上所利者,在破秦也;魏氏所利者,亦在破秦也。是二利相得而益彰,必得多助,而衆心歸矣。”
信陵君遜道:“孤何德,而敢言此。但得保首級與宗廟,所求亦多矣。”
仲嶽先生道:“方此危難之時也,非君上無能爲也。願君上勿辭勞苦,勿避讒言,心念社稷,意在宗廟,雖萬難而不回。”
信陵君道:“先生所教,敢不銘心,願受而持之,且多聞增益。”
仲嶽先生道:“此固吾等所願也。”
氣氛活躍了一些後,仲嶽轉換了話題,道:“中大夫於途何言,何情?其從者又何言?”
曹先生回憶了片刻,道:“未見其異也。出城即與吾等交情,各各安定;且以計退追躡者,於營中說芒公子等,皆得其力。”
仲嶽先生道:“奈何薛公往請隨衛,而固辭不已?”
曹先生道:“其實不知,亦未探得。”
仲嶽先生道:“薛公返時,有何言語?”
曹先生回憶道:“並無其他,但言中大夫固辭不許。且告以旦日道辭,即時啓程,不及多議也。”
仲嶽先生道:“薛公亦告知汝等欲從之出城,大夫雖固辭不許,亦告以行程諸事,容汝計議。汝等雖無禮,而彼亦輕輕放過,並無他辭。”
曹先生恍然道:“然也!……是須賈大夫雖不助而實助之矣!”
仲嶽先生道:“大夫既有心相助,奈何固辭於先?”
張輒道:“必有難言者也。”
仲嶽先生道:“大夫行前先拜君上,是有意相助也,故家老遣薛公拜之。薛公至,而大夫不允,變者其在此時乎?”
張輒道:“先生高才。此時大夫見過何人?”
曹先生道:“詳細不知,或拜魏相,亦未可知。”
仲嶽先生道:“大夫與薛公相見之情,汝知之乎?”
曹先生面有慚色,道:“實不知其詳也。”
張輒道:“但諮之以大夫可也。”
仲嶽先生道:“大夫多經外事,辭機甚嚴,若不欲言,又豈能得。”
張輒道:“此必先生察言觀色而後可也。此事可無慮,須氏父子皆居於倉城,內外斷絕。旦是先生隨君上親訪之,必得其實。”
信陵君道:“旦日訪大夫,察言觀色事小,議定出使事大。願諸君教我。”
說到外交事宜,曹先生本能地往後退了退,躲到暗影中。仲嶽先生道:“申公子入,而大夫出,必也將軍說王從吾意也。”
張輒道:“雖從吾議,寧有他謀?”
仲嶽先生道:“必有其謀,惟其不發,而難知也。”
張輒道:“奈何發之,而顯其謀也?”
仲嶽先生道:“先觀中大夫及其使也,以觀朝中;複議軍事,以觀其心。”
信陵君道:“強秦當前,非計較於朝政得失之時也。願先生以破秦之策教我。”
仲嶽先生道:“破秦非在我,在大梁與鄭國也。故不得其情,則不知己。若韓暗資秦而我不知,是不知彼也。兵法雲每戰必殆。是故當知大梁、鄭國及啓封之情,而後破秦之策方生也。”
信陵君道:“大梁助我而鄭國不從奈何?鄭國助我而大梁不從奈何?鄭國、大梁皆不助我奈何?鄭國、大梁皆助我奈何?”
仲嶽先生道:“大梁助我而鄭國不從,反而助秦,則秦得久居啓封,而得天下之財;大梁與吾迫而就秦,其勢甚難。鄭國不從我亦不助秦,則秦必就我求戰,秦強我弱,必不免矣。鄭國助我而大梁不從,鄭必逡巡而不前,或與秦和,或以秦謀我,則殆矣。必三者俱,而後吾事可成。”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寧勿過乎?秦人遂利千里,入我重地,反左右逢源,一敗三勝,何也?吾居其地,反左右掣肘,三敗一勝,何也?”
張輒道:“秦人,虎狼也。昔者於伊闕也,韓魏精銳二十四萬,秦不過十萬,以二擊一,竟以北。今韓魏之卒不過昔,而秦人之勇過之,是故秦得入吾腹心,而成心腹之患也。”
信陵君道:“講武習射,此天下所同也,何秦人獨勝?”
張輒道:“斬一首則賜一爵,復一家,是以秦人獨勝也。”
信陵君道:“吾魏之武卒亦復一家,其庶幾乎?”
張輒道:“非其匹也。魏復其家,而人顧其田畝,而惜其性命。秦復其家,則人爭上陣而忘身。意者何其遠也。”
信陵君道:“奈何魏復其家而人顧其家,秦復其家而人忘其家?”
仲嶽先生道:“魏復其家者,因其才也;秦復其家者,因其功也。有才而無功,在魏則同復其家,在秦則與無纔等。是以秦人上陣而忘其身也。”
信陵君嘆道:“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乎,此之謂也。魏復其才,義之也;秦復其功,利之也。何小人之多,而君子難尋!”
座中諸先生見信陵君動了感情,趕緊安慰、勸解,皆道“人心不古”“世風日下”“聖賢難覓”等語。
信陵君見勸慰之語說得差不多了,拉回話題道:“吾思之也,秦千里遂利,必有顛仆者。乘其虛而擊之,不變可乎?”
座中諸先生見信陵君認爲死理,不好勉強,只得順應道:“君上之言是也。旦夕得其虛實,必能成功!”
信陵君道:“雖勝負之操在我,然韓外援也,不可恃之,亦不可忽也。說韓奈何?”
仲嶽先生道:“此諮之於中大夫可也。”
信陵君道:“雖然,亦願先生教我。”
仲嶽先生道:“韓與秦晉之間首鼠兩端,然明與晉也,暗乃與秦。此事有可爲也。君上居華陽,是揭其短,而斷其道也,若韓非必親秦,乃利於秦者,則必從吾。”
信陵君道:“然吾所慮者,韓責我無故而襲華陽,反迫之親秦而擊我。”
仲嶽先生道:“非也。韓見吾襲華陽,必也知吾察其能秦也;華陽已失,韓雖欲通秦而無道,必懼秦責韓,而依於吾也。”
信陵君道:“何故而秦反責韓耶?”
張輒道:“秦所以趨千里而爭利也,蓋因韓暗資之。韓若背約,而秦難立也;秦必責之棄信而陷軍。啓封距鄭不遠,旦夕可至。秦若問罪,明伐暗襲,韓必不免。故其必轉而厚吾,以分秦勢。”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必有深意。孤雖愚,願謹奉教。旦日議與大夫,何言?”
仲嶽先生道:“君上但以求之以禮,而觀其應。”
信陵君道:“喏。”
門客們見計議已定,各自辭去。信陵君也回到東閣。小奴和孩子在東閣相候。小奴自入營中,就沒有被放回家。鄭安平受傷昏迷時,安排她照料鄭安平;後來知道小奴並非鄭安平的外室,兩人不過是萍水相逢,待鄭安平傷勢好轉後,仲嶽先生就安排小奴二人侍候信陵君起居。小奴沒有青年女人通常的羞澀,在軍營中十分自如,無事就待在信陵君的帳中,並不外出;孩子也僅僅在帷帳周圍玩耍,十分省心。時夜已深,二人仍候在室內,並未入睡。見信陵君進來,服侍着打開席褥,輔好衾枕。信陵君躺下,對小奴道:“但眠一時,雞鳴即起。”翻身睡去。小奴見信陵君並無臨幸之意,就帶着孩子在門邊另輔一席,合臥入睡。一時雞鳴,信陵君披衣而起,持劍來至院中,就着殘月和晨曦,一路路練起劍來。
小奴和孩子也聞聲而起。小奴去收拾臥具,孩子則立於門邊,靜靜地看信陵君練劍。
整個華陽尉府都在門客們的控制之下,但在約束下並不進入後宅——後宅的舉動卻也逃不過門客們的監督。輪班守衛的門客見信陵君出來,見過禮,很有眼力地退到暗處。雞鳴之後,住在庭內廂房、門房中的門客也陸續起身。見信陵君在院中練劍,也有門客見過禮後,也找個角落練習自己的武功。漸漸地院子裡熱鬧起來。小孩躲在門後,眼睛東張西望,留意着每個人的練功方法。
信陵君完成晨課,東方破曉,遠近軍營中傳來鼓聲。信陵君收了劍,額頭見汗,便用袖子擦了擦。室內很暗,信陵君沒有進屋,而是立於門口,道:“就於此整冠可也。”將簪冠摘下。小奴很熟練地爲信陵君打開頭髮,梳理順了,復又捲上,戴好冠,用簪固定。再幫信陵君整好衣帶。信陵君收劍入鞘,別在腰間,打個挽,讓束帶束得更緊一些。走出到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