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樓上,信陵君大約能望到二三十里外。視野之內盡是奔跑的士卒,以及揚起的一條條塵土:這應該就是中軍在佔領陣地。遠處基本看不到人,但也是塵土飛揚,完全遮擋住了地平線:前軍的調動情況完全看不見。至於秦軍的位置,只能聽前軍報告了。在一片塵土之上,一面大纛高高飄揚:這裡就是晉鄙大夫的所在。
大戰來臨前,晉鄙沒有留在中軍,而是在儘量靠近前軍的地方找了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聚落,把大纛樹立在那裡。這幾座小房舍是周圍的制高點,爬到房頂上,可以清晰地看見前面各個方向的戰況。前軍將也把旗鼓設在這裡,隨時根據晉鄙的指示下達命令。
昨天,晉鄙將前軍所駐守的整個地域都巡查了一番,指示了各支部隊的行動概要,以及溝壘的建築要點。前軍將自然是魏氏王族,本來對晉鄙不甚瞭解,但見晉鄙臨危不亂,處事井井有條,樂得把指揮作戰的任務都交到晉鄙手中,自己只做個上傳下達的角色。
哨探一遍遍來報,“秦人列隊”“秦人進餐”“秦人出營”。然後就看見遠處塵土飛揚。漸漸地,大地都震動起來……
無數的旗幟和無數的人馬在百步之外停下來。這時太陽已經高高地掛在天上。秦人背對陽光,佔據着有利的一面。不多久,秦人齊聲大喊:“魏人來戰!魏人來戰!……”聲音一直傳到晉鄙所在之處。前軍將看了眼晉鄙,見他面色沉穩,渾如不覺。
大約半個時辰後,秦人陣中鼓聲大作,一羣盾手從陣後直透過來,來到最前面;隨後,秦人在盾牆的遮蔽下,以緩慢但堅定的步伐向前而來。在大約五十步後,魏軍射出了第一批箭,幾乎全部都被盾牆擋下,沒有發生什麼效果。又走了二三十步,前面正好有一條水溝。水溝不寬,但正好不能跳過,必須下到溝底,趟水過去。秦人鼓聲不停,盾手毫不猶豫地下到溝裡,這時,魏營中一陣梆子響,弩機的迸裂聲隨即響起,一片“嗖嗖”的箭聲,直撲溝邊而去。秦人齊齊臥倒,有動作稍慢的即爲箭所中,痛苦的叫喊聲此起彼伏。
第一波傷亡並沒有讓秦軍陣中的鼓聲停息,相反敲得更響了。盾手攜着沉重的幾乎一人高的盾從溝底爬出來,就又迎來一批箭矢。他們儘管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蹲伏和將盾豎起的動作,但還是有人中箭。
在盾牆的掩護下,所有秦人都過了溝,在盾後整好隊,重新向營壘發起進攻。等他們衝進胸牆後面,發現牆後早已無人,而這時,第二道胸牆後又射出無情的弩箭……
時至近午,秦人終於衝到第三道胸牆內,只要整好隊,就能向魏軍營壘發起衝擊。這時,魏營中突然響起鼓聲,各營武卒在兩側,民軍在中間,突然壓上來,整齊地高聲吶喊。突擊三道營壘,雖然傷亡並不大,但需要不斷衝擊、整隊,秦人已經耗盡體力,突然出現的生力軍讓他們難於措手。而這時,秦軍陣中終於傳來鐘聲,——第一波進攻結束了。秦人直接退回自己的陣中。魏營中的鼓聲也不急迫,魏人並不追殺,只是慢慢地吊在後面,收復了全部營壘。被弩箭所中的秦人,無論死傷,都被自己的戰友從容地擡回,連器械,包括厚重的盾也一併收走,只留下一灘灘血跡。
魏軍營地發出一陣陣歡呼聲。
這一情景被前軍將看在眼裡,興奮得高聲叫起來:“吾勝矣,吾勝矣!”
晉鄙回頭看了他一眼,道:“秦人但以少人攻我,無必勝之心;不過探吾虛實耳。攻之無損,時日尚早,必有其次。”
前軍將道:“如之奈何?”
晉鄙道:“不過如法守之耳。”
前軍將道:“大夫之才,雖孫吳何以加之!”
晉鄙聽到這毫無營養的奉承話,心裡很反感,這些公子哥哪裡知道這其中的甘苦!但臉上不能露出來,只是淡淡道:“全賴大王威德,臣何以當之。”轉身對軍使道:“報捷將軍:秦人攻我,盡爲我所退,吾營陣安若磐石;正整頓軍士,以備再戰。”軍使行禮,轉身跑去。邊跑邊喊:“前軍捷報~前軍捷報~”
晉鄙復對前軍將道:“願將軍巡視全軍,激勵士氣!”
前軍將應喏而去,乘上革車,往各營巡視。
秦人進攻的鼓聲傳到華陽城,信陵君一行緊張地向前張望,但只能看到塵土,其他什麼也看不見。鼓聲延續了很長時間,這讓城中的人倍感煎熬——自然,隔着這麼遠的距離,信陵君他們聽不到梆子聲,更聽不到弓弦聲。直到日近中天,才突然傳來魏軍的鼓聲,隨即是鐘聲。魏人的鼓聲雖然不急迫,也不十分響亮,但卻令人心情振奮。這段鼓聲也持續了很長時間,但與聞到秦人鼓聲的煎熬感明顯不同,這是一種緊張的期待。
信陵君問道:“吾軍勝乎?”
司莽道:“吾雖擊鼓而進而不急,秦雖鳴金而退而不迫,是秦人雖退,其陣尚整,無隙可乘也。”
金鼓之聲停下,前軍的歡呼聲隱隱傳到後軍,華陽城內緊張的氣氛也迅速被歡樂所代替。信陵君欲振臂高呼,司莽連忙攔下道:“不可,軍使未至,不可少鬆懈,以防不測。”報捷的軍使從三十里外跑進華陽城時,已在一個時辰以後了。華陽城內一片歡呼聲。
歡呼聲未絕,遠處又傳來秦人進攻的鼓聲,於是城中的氣氛再度轉爲緊張。張輒把略事休息的軍使帶上來,信陵君道:“復大夫,敵爲我退,孤心甚慰,願激勵全軍,以獲全勝。其有功者,必依律而賞,不敢吝也。”
軍使行禮欲退,張輒問道:“能騎否?”
軍使愣了一下,答道:“然也!”
張輒道:“廄下有馬,可少待之。”引着軍使下去。不久,軍使騎馬而去。
遠處秦人的鼓聲一直響到太陽偏西,才傳來大家期待已久的魏人的鼓聲,以及陣陣鐘聲。信陵君一衆又長長舒了口氣,司莽看了看天色,道:“今只此耳,期於旦日。”
果然,不多久,軍使騎馬來報,秦人的第二次進攻已經爲我所擊退。信陵君再次勉勵了衆軍,許以獎賞。軍使騎馬回去了。
信陵君對張輒道:“先生賜馬,竟得如此大用,遠見卓識,雖古人無以加也。”
張輒道:“大夫之馬不足,而傳令者衆,故使軍使走至華陽。城中馬匹尚充,可稍援之。”
信陵君道:“今後先生若見所宜,可徑行之。”
張輒道:“喏!”
司莽望了望遠處,道:“雲氣漸暗,秦人將退。願君上與諸先生回府,略進飲食。站立時久,滴水未進,想已飢疲。”
信陵君等聞此言,方纔覺得雙腿痠痛,渾身乏力,兩目乾澀,竟然提不出一點勁來。信陵君苦笑道:“設秦人至,吾等不戰而敗矣!”
司莽道:“惜士卒之力,養士卒之氣,此戰勝之一道也。秦人竟日不得食,累戰而無功,雲氣漸灰,必氣沮而退。”
信陵君道:“卿能觀雲氣?”
司莽道:“所謂雲氣者,不過天象也。天與人合,人有所思,天必應之,故知之。”
信陵君道:“卿且觀此戰勝敗若何?”
司莽道:“兩軍皆無敗象,正堪敵也。”信陵君沉默下來,良久道:“若相持不敗,亦得勝也。”
司莽道:“君之言甚合兵法。先爲不可勝,而待敵之可勝,此取勝之道也。”
信陵君道:“諸先生可退而進膳!”門客們紛紛離去。信陵君對司莽道:“卿其同餐?”
司莽道:“臣竟日未入營,於心不忍。願與士卒同之。”
信陵君讚歎道:“身與士卒同,雖古名將,無以加之。孤欲同餐,可得間焉?”
司莽行禮道:“君上若能出此,必能使士卒戰不旋踵,而效死力。”
信陵君忽道:“中營若此,左右二營奈何?”
司莽道:“容臣計較之。”遂與張輒、仲嶽二先生一旁商議,信陵君沒有參與,把一切都交給這三人,獨自走到城牆邊,繼續向遠處眺望。
少時,一騎飛至,軍使報道:“秦人收兵回營。大夫有令,全軍收營,饗士卒。”
信陵君就於城上行禮道:“喏!”軍使騎馬而去。信陵君回頭道:“全軍收營,饗士卒!”
司莽道:“擂鼓收營。”復對信陵君道:“大夫饗士卒,計蓋出此也。君上可勒二輜車運糧至營,與士卒同歡。”
信陵君道:“全憑卿等熟籌之!”
司莽道:“可撥弩箭等以充諸營。”
信陵君道:“城中有弩不過千架,箭不過十萬。後軍二千餘衆,雖罄其所有,不能給也。前軍弩箭有失,全賴城中給之。孤意,待與大夫商議,先盡前軍,再與後軍。”
司莽道:“君上所慮是也。然武卒無弩,其戰無技。奈何?若單以戈戟相擊,技蓋與民軍同也。”
信陵君道:“願熟籌良策,孤謹奉之。”